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作家的職責,如果作家有職責的話,不是提供結論或是答案。如果一個小說能夠回答它自己,它的問題和矛盾能滿足小說自己的要求,那就夠了。而另一方面,我只希望能保證,讀者讀完我的小說後,不會有受到欺騙的感覺。

——雷蒙德·卡佛

引言

在20世紀的美國文壇上,雷蒙德·卡佛是極具特色的一位,如果只看他的人生經歷,很難想到他和作家兩個字有緣。

卡佛出生於一個貧窮的木工家庭,這樣的成長環境決定了他不能像大部分作家一樣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文化薰陶。

潦倒的家庭環境也讓他早早告別了自己的的學校生涯,在高中畢業以後就被迫放棄學業,隨即和女友結婚生子,此後便開始被家庭所累,他做過木工、看門人、還擦過地板,為了養家餬口,最終選擇了寫作這一條路。


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雷蒙德·卡佛(1938-1988),美國著名作家

他的寫作之路也不順利,還和那時候的很多美國人一樣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他對酒精的依賴達到了誇張的程度,為此生活失去了控制,還一度因為酗酒被送進急救室。

與此同時,各種苦難伴隨著他的前半生,失業、破產甚至妻離子散,值得慶幸的是,這些都沒有讓他放棄對文學的追求,無論是為了生計還是理想,他始終筆耕不輟,最終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以上之所以用一些篇幅來介紹卡佛的生平,是因為了解卡佛的成長經歷對理解他的作品至關重要。

卡佛的作品以短篇小說和詩歌為主,其中成就最大的是短篇小說,他的短篇小說風格毫無疑問受到了生活經歷的重要影響,作品中的主人公和他一樣都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並且絕大多數都是失意者,會為生活所迫忙於奔波,讀他的作品,很容易感受到那種“美國夢”的破碎。

卡佛由於自己親身經歷的原因,在作品中往往會注意到被其他作家忽略的細節,而這種細節,就是生活本身。

他曾經反駁過一位文學評論家批評他小說中的描寫過於瑣碎,評論家認為例如冰箱壞了這樣的小事不值一提,讓人來修就可以,但是卡佛毫不客氣地指責評論家無知,說對方沒有生活經驗,因為修冰箱需要幾十美金,很多人是沒有這些錢去修冰箱的。

正是因為關注生活裡的這些細節,卡佛的作品才會給人帶來一種真實感。

卡佛的作品風靡世界之後,受到了一大批作家的推崇,這其中就包括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作品《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正是對卡佛《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的致敬。


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村上春樹,日本現代著名作家

我國的一些作家也對卡佛這種風格格外重視,甚至有評論認為他重塑了作家的價值觀,他作品中那些失意者和支離破碎的畫面正是對生活不加修飾的最大還原,從短篇小說《發燒》之中,就能很好的體現這一點。

《發燒》收錄在卡佛的短篇小說集《大教堂》中,這是卡佛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而《發燒》是這些作品裡最後完成的一部,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把它當作卡佛這段時期創作的一個總結。

為了更好的理解,先來梳理一下《發燒》這篇小說的情節和文本上的獨特之處。


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卡佛代表作《大教堂》,收錄有《發燒》這篇小說

《發燒》情節雖然簡單,但明暗兩條故事線並行,給了讀者很大的想象空間

①《發燒》中的明線:主人公的生活混亂不堪,最後還經歷了一場大病,這和卡佛的生活有相似之處

主人公卡萊爾的妻子突然不辭而別,和同事遠走高飛,留給了卡萊爾兩個年幼的孩子,突然遭遇這種變故的卡萊爾頓時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

首先擺在卡萊爾面前的問題,自然是如何安置兩個孩子,本身有工作的他不可能隨時照看,於是只能僱傭保姆來解決這個問題。

作品一開始就描寫了一幅這樣的畫面:不稱職的保姆帶著自己的孩子在卡萊爾家中盡情喧鬧,卻置卡萊爾的兩個孩子於不顧,讓他們在外面自己玩耍。

卡萊爾看到這種情況當然會異常氣憤,在趕走保姆之後又陷入了困境,他對拋棄自己的前妻艾琳懷著矛盾的心情,一方面對她的離家出走懷恨在心,另一方面又幻想著讓她回來。

他們睡著了,他就拿著酒杯在屋子裡轉悠,告訴自己,沒錯,早晚艾琳會回來的。但吐出下一口氣後,他會說:“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這張臉。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你這個瘋婊子。”可是,一分鐘以後,他又會說:“回來吧,甜心,求你了。我愛你,需要你。孩子們也需要你。”


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由卡佛小說改編成的電影《鳥人》

在卡萊爾不知所措之際,前妻艾琳的一個建議幫助了她,艾琳推薦了年老的韋伯斯特夫人做保姆,這個韋伯斯特夫人成了卡萊爾的救星,她心地善良並且深受孩子喜歡,卡萊爾最頭疼的問題終於得到解決。

就在卡萊爾覺得生活重新步入正軌的時候,突然毫無徵兆地開始發燒,被頭疼折磨得痛不欲生,與此同時,他又得知了一個壞消息,已經和孩子建立了深厚感情的韋伯斯特夫人因為生計要外出,不得不辭掉保姆的工作。

在這雙重打擊之下,卡萊爾的生活彷彿要重新陷入困境,而現實中的卡佛也有類似的親生經歷。

卡萊爾對於孩子們的處置問題是作品的一條明線,作品的另一條暗線,是卡萊爾和前妻艾琳之間的矛盾。

②卡萊爾和前妻艾琳之間沒有什麼難以調和的矛盾,但同樣也沒有維繫感情的基礎,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脆弱

艾琳的離去看似突然,其實在情理之中,她和卡萊爾在生活中並沒有出現激烈的爭吵,兩人的主要矛盾在於理想和現實的衝突。

由兩人的通話得知,艾琳對藝術有著非同尋常的追求,而卡萊爾明顯更加現實,對於藝術問題的大相徑庭是兩人關係破裂的導火索,生活方式的不同導致了各自審美上的差異,更重要的是,兩人之間沒有維持感情的基礎。

在艾琳離去之後,卡萊爾雖然有短暫的不知所措,但找到韋伯斯特夫人解決了最頭疼的孩子問題之後,卡萊爾發現艾琳並非不可或缺,面對著艾琳離開的事實,他居然變得平靜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脆弱,即便夫妻也是如此。

③結尾面對發燒和韋伯斯特夫人辭職的雙重打擊,卡萊爾認識到了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故事的最後,卡萊爾高燒不退,同時得知了韋伯斯特夫人即將辭職的壞消息,按照一般邏輯,卡萊爾應該會重新陷入困境,然而作品卻給我們呈現了另外一種情況。

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在習慣了一種生活方式以後,會對它產生一種深深的依賴,當這種生活方式被打破會陷入迷茫和不安,但隨後還是要繼續生活,去適應另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在那時,站在窗邊,他感到某種東西結束了。他知道,結束了,他感到自己能夠放她走了。他確信,他們曾經在一起的生活,就像他自己剛剛說過的那樣發生過。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而那段生活的離去——雖然這似乎根本不可能發生,而且他自己曾竭力反抗過——也將會變成現在的他的一部分,就和任何他留在身後的東西一樣。

這一刻,他徹底告別了前妻艾琳,也告別了自己之前的生活。


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正在創作中的卡佛

卡佛的作品中從來不修飾生活,也不會忽略生活中的細節,總是將真實的生活事無鉅細地展現給讀者

①卡佛擅於捕捉生活中的細節,以此來反映普通人生活常態下的心理活動

他筆下沒有頂天立地的英雄,也沒有那種波瀾壯闊如史詩一般值得歌頌的經歷,有的只是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瑣碎的生活,由這些生活中瑣碎的細節,更能感受到人物的全貌。

就如《發燒》中的主人公卡萊爾,他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在面臨挫折時也沒有特殊的勇氣,他跟我們一樣會迷茫不知所措,對前妻愛恨交織的感情也讓人感同身受,這些都是通過一個個細節呈現出來:

他覺得艾琳肯定是瘋了才會說這些。他又讀了一遍這句話,把信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不過,幾個小時過後,他就從垃圾桶裡找回那封信,把它和她寄過來的其他卡片信件一起裝進盒子裡,放到壁櫥的架子上。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整體,而這種整體又是由一個個碎片組成的,這種碎片單獨來看互相沒有什麼明顯的聯繫,但是生活正是因此才完整,卡佛筆下的生活正是完成了這種統一。

②卡佛的作品是揭開生活面具、擊碎理想主義的重錘,他筆下的人物從不盡善盡美

讀他的作品,經常會讓我們看到冷漠無情的一面,有時候這種冷漠簡直讓人膽戰心驚,他彷彿一直在強調理想和現實生活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所以他作品中的人物永遠沒有一帆風順的如意者。

生活正是如此,真實的人生永遠不可能完全是想象中的樣子,理想主義往往只帶給了人們美好的一面,而美好背後的心酸和瑣碎才是生活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這和叔本華對於人生痛苦的理解有相似之處,叔本華認為,人往往會因為自己的慾望得不到滿足而陷於痛苦之中,人生大部分時間都處於痛苦和無聊之中,這在卡佛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有著直觀的體現。


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亞瑟·叔本華(1788年-1860年),德國著名哲學家。

生活中的失意者並不平庸,卡佛的作品也不會由於太過現實而顯得絕望,因為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了悲歡離合,卡佛只是做出了精準的再現,他的作品能讓讀者感受到自己的匱乏,意識到生活儘管不如意,但還是要面對生活,因為這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結語

卡佛雖然擅於描繪人們支離破碎的生活,但並不意味著他的文筆拖沓,會讓讀者心煩意亂。正好相反,卡佛的語言足夠簡潔,做到了高度凝練。他只是把普通人的生活勾勒出來,而從不做出自己的評價,這種給讀者的留白也是他作品耐人尋味的一個重要原因,他曾經這樣評價自己的作品:“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並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並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


雷蒙德·卡佛《發燒》:揭開生活中那層虛偽的面具

雷蒙德·卡佛

西方有評論家將他的作品定性為“極簡主義”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不追求那些老套的程序化的語言結構,也不做出任何無意義的修飾,於是也有人極端地稱他的作品稱為“骯髒現實主義”。

但是,卡佛仍然是一個崇尚自由的人,這在他的多部作品裡都可以感受到,就像《發燒》中卡萊爾最後拋棄了對以往生活是是非非的追問,開始了新的追求,另一部代表作《大教堂》的結尾,也是“我”覺得無拘無束,任何東西再也不能束縛包裹住自己。

小說不需要與任何東西有關,它只帶給寫作它的人強烈的愉悅,給閱讀那些經久不衰作品的人提供另一種愉悅,也為它自身的美麗而存在。它們發出光芒,雖然微弱,但經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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