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師大中文系的早逝者們

今天跟大學同學鄧柯通話,入學十幾年了,本來計劃今年大家在學校聚一聚,看今年這個形勢,恐怕不能夠了。

  翻出畢業照,驀然發現有的人已經不在了。他們如果活著,也該如我們一樣,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吧。

  說起我們這個學校,北京師範大學,周身上下那叫一個陰氣重。身在“鐵獅子墳”,坐落“北太平莊”,背靠“小西天”,感覺左右掙扎都爬不出輪迴之地。


北師大中文系的早逝者們

北京的地名很多帶“墳”,我們學校這個“鐵獅子墳”,是清太宗賜給“歸化”滿洲正黃旗的蒙古喀爾喀部的博爾濟吉特氏的墓地。清太宗把自己的一位公主嫁給了喀爾喀部家的人,世代承襲爵位。

  鎮墓的是一對“鐵獅子”,是明朝時的遺物,有說鐵獅子的位置是在今天的教職工宿舍門口。這對鐵獅子高2米左右,是鑄鐵的,但內裡是空心兒。製作工藝水平很高,多年不生鏽。

  但是,鐵獅子再威武也沒用,到了1958年,全國大鍊鋼,這對威風凜凜的鐵獅子被拉進鍊鐵爐,化成一股鐵水,消失在歷史的滾滾洪流裡。

  北師大南門出去,文慧園那邊還有個索家墳,是順治的首席大臣索尼家的墳。索尼死後,鰲拜上位,少年天子康熙突出重圍掌握了權力,索尼的兒子索額圖成了輔政大臣,索額圖的二女兒嫁給了康熙成為皇后,還生了皇太子。但最後索額圖被判與太子密謀篡位,落個了死罪,也葬在索家墳。附近還有個“姑娘墳”,葬著索額圖7歲就夭亡的大女兒。


北師大中文系的早逝者們

建校之前的北太平莊

北師大的前身是1902年的中國第一所大學——京師大學堂師範館,老校址在西單附近。

  1954年,北師大啟用北太平莊新址,徵用建築用地114.93畝,這片地裡,起出的有名有姓名的主墳174座,無主墳有284座。這是有墳塋的情況,掩埋地下沒有墳塋的屍骨還有更多。據經手遷墳工作的老人回憶,為了使得無主屍骨儘量都能妥善遷移,當時曾經動員老百姓參加有償挖尋工作,挖出幾千具無主頭蓋骨。

  北師大校園裡面至今還有古墳,曦園裡有塊碑,是一個叫卜舒庫的二品武官。碑文稱這位副都統"熟練於戎行",並著重提及其在平定三藩時的功績,"粵西逞亂,禁旅俎徵"。遺憾的是,任務還沒完成,卜舒庫就"未竟奄逝"。


北師大中文系的早逝者們

西北樓前面有塊劉和珍紀念碑,1926年段祺瑞政府開槍鎮壓請願學生,製造了“三·一八”慘案,北師大的三位學生遇難,北師大國文系的老師魯迅寫下了著名的《紀念劉和珍君》,劉和珍是當時的學生會主席。其他的就難以盡表了,文革期間,北師大校園裡就有不少教授自盡,至今也沒個詳盡的統計。


北師大中文系的早逝者們

30年代的北師大女學生在上體育課

寫著名字的都是將軍權貴,沒有名字的都是孤魂野鬼。太監宮女,普通百姓,在歷史上哪會留下姓名。但最後都是殊途同歸。

  不知道是不是墳多的原因,北師大的烏鴉特別多,黃昏下課的時候,那黑壓壓的烏鴉簡直就是遮天蔽日。但是同在一條學院路的北京郵電大學就多是喜鵲,不知道科學如何解釋。

  記憶中,北師大的冬天,清冷又蒼涼,光禿禿的樹枝,嘶啞的烏鴉群,去上晚自習的路上,樹叢中的烈士紀念碑後冷不防竄出一個刻苦背書的同學,嚇人一跳。

  我的同學們都很熱愛學習,大學四年裡我總是墊底,那也沒辦法,同學們個個一路學霸走過來的,進了大學還是保持了高度自律的學習習慣,一群尖子生你追我趕,可不把差生給遠遠拋到身後了。

很快,大學四年就過去了。有的人找工作,有的人忙著考研出國,這個時候最輕鬆的就是因為平時成績好已經被保研的同學。

  M就是其中一個,她總是年級前十名,保研到了本校本專業一個很好的方向。M不在宿舍住,因此很少和我們交流,她有個頗清秀的男朋友,一起租了校外的房子住,生活過得十分瀟灑,令我們很羨慕。

  不住宿舍租房住,這有三層含義:財務寬鬆,生活費給得富餘;父母開明,家長不介意同居;時間自由,想幾點就幾點熄燈,想晚上外出就外出,不受集體生活的束縛。成績還好,還有感情很好的男朋友,男朋友也保了研!就更令人羨慕了。

  最後一個月了,沒落定的我們還在到處面試投簡歷,對未來充滿迷惘惶恐。忽然得到消息:M出事了。

  那個夏天的晚上,M和男朋友深夜坐出租車回來,途徑學院路一個紅綠燈,出租車停住等紅燈,沒想到後面一輛叉車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沒看見,徑直往前開,沒停。直直衝上去壓向出租車,最後,只有司機活下來了,M和男友坐在後排,被叉車衝破後窗戳穿了心臟。

  那年畢業照就少了一個人。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有嫉妒心,容不下圓滿的人。我第一次知道,年輕人的死亡是如此令人難以接受,就像火焰最盛的蠟燭突然熄滅,一切可能性就戛然而止了。

  很快,還來不及悲傷,我們就飄散四方,努力地學著生存,學著掙扎,學著不再像一個學生,儘快讓自己老練起來。


北師大中文系的早逝者們

可僅僅過去沒幾年,又一個同學走了。

  瑩,高高瘦瘦,眉眼纖長,看起來就是個江南女子,其實來自新疆。瑩的學習成績特別好,基本都是年級第一第二。說話笑意盈盈,柔聲細語,衣著樸素。我們住同一樓層,經常在水房洗衣服時碰到。同學們在水房交流的通常是生活上的事,但她問過我一些關於佛教的問題,縹緲虛空地討論半天,忘記得出了什麼結論。

  她以文學院第一名的分數,早早被保送到本校另一個熱門院系讀研究生,師從一位當時著名的明星學者。

  瑩對傳統文化很感興趣,可以說是痴迷,創辦了一個傳統文化學社,研究古琴、國畫、崑曲、佛學、古典文學。她喜歡的旅行也是清雅古意的,參加“農民之子”的社團去廣西農村小學支教,去藏著寺廟的山裡行腳,到青燈古卷處參禪。研究生的暑假裡,她去了福建廣化寺,去了河北柏林禪寺,參加研修會,向師父提問。

  佛經雲:“佛法如甘露,除熱得清涼。”佛經又說“人身難得,佛法難聞”,佛經還說“由聞知諸法,由聞遮諸惡,由聞斷無義,由聞得涅槃。”

  但是讀了這麼多佛經的瑩,在研三最後一個學期的5月,從科技樓縱身跳下。那麼愛寫文章的她,也沒有留下一個字。

  推測是畢業論文開題不理想,要求完美的她壓力過大,選擇輕生。瑩的追思會上,瑩的叔叔說“這個傻孩子,她根本不明白三萬字的論文,有多少老師會認真讀10%!她總想追求一篇完美的論文,總覺得材料不夠,不肯動筆,動筆後覺得準備不足,她不能容忍自己隨便寫一篇混過去。就想著更換題目,最後把自己逼得無法解脫了。”

  那個五月很詭異,短短十天裡,北京有五位名校在校生自殺。瑩的明星導師還因此被質疑。

  究竟是不是論文的原因,誰也不知道。但她確實是太追求完美了,這是公認的。比起我們這些笨俗庸常的凡人,她是那麼聰慧,她選擇的結果,也許有她的道理吧。

  在新浪博客上,有一個“簡潔寄懷2007”的博客,是瑩的父親的,裡面寫滿了紀念她的文章,還收集了瑩高中、大學、研究生階段寫的文章。

  最近的一篇,是瑩的父親在2017年寫的《失獨愁》:

  “

  “我生無望,聊以酒醉,

  醉生夢死再無痛苦淚。

  醒來望涯,淚喋杯。

  酒啊、酒!

  以酒解愁思,

  以酒解我苦!"

  ”

  讀到這裡我眼已朦朧,整個博客就像契科夫形容的:

  “如果這個父親的胸膛裂開,滾滾而出的是能夠淹沒整個世界的悲傷。”

  瑩選擇將完美的自己終結在25歲,可你若肯再試幾年,一定會發現25歲時的問題,和以後遇到的問題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吧。

我把瑩的故事講給明聽,明鄭重地點頭,“咱可得沒心沒肺地活著!”

  明也是我們文學院的,但高我一屆,算我師姐。秦皇島人,南方女孩長相,北方大妞性格。

  剛入學時,大一的我去報考系裡的報社,考官是剛升上大二的她,一本正經。為了證明自己的“文學性”,雙方各自引經據典,拽了一堆文縐縐的大詞,現在想來挺可笑,這就是北師大學生有點迂腐的地方,雖然早就不是那個理想主義的年代了,但總愛強調自己的理想主義信念。

  師大出來的人不物質,唯看重精神。所以出了一大堆詩人和理想主義者,因寫作出名,因信念出名,但很少富商和高官。

畢業後明分到北京一個相當好的大國企,有北京戶口有事業編制,總裁助理,風風光光。我到了上海闖蕩,偶爾通過郵件和短信聯繫。後來她告訴我,調到上海來工作了,我自然十分驚喜。不過畢竟是師姐,老愛訓我,為了讓初來乍到的她信服我已然是個地頭蛇,我請她吃飯逛街。

  那會兒我上班是在南京西路,我請她在恆隆吃飯,她一邊看菜單一邊訓我“怎麼這麼貴!”“咱倆用得著吃這麼貴的嗎!”我可打定主意要顯示自己混得好了,裝作很不在乎的樣子“沒有啊,不貴不貴,我平時吃飯就是這了!”

  其實也不是多貴的餐廳,我剛畢業一年,揀的恆隆最便宜的餐廳,還拿著報紙上剪下來的抵扣券去的。

  但明總要擺師姐樣,我故意帶她去逛南京西路的名品店,再度假裝出貴婦狀,進了Gucci,買了個包,她驚呆了,不顧面子攔著不讓我買,而我為了維護面子硬是連續湊刷了兩張卡,把這包買了下來。

  現在當然是知道那時的我有多可笑,但那時就是有奇怪的虛榮心,就想讓明覺得我過得好。明後來又給我一頓訓,劈頭蓋臉讓我承認了我過得並不好的事實,沒錢、沒事業、沒男朋友、搞得我十分沮喪。之後的每個週末,明都約我一起吃飯(便宜快餐),一起逛街(只看不買),一起看書(在書店裡),誓要把我扳回當初那個理想主義的校園女孩。

  我只能敗下陣來。

  明是生命力極其旺盛的人。她總是興致勃勃地跟我描繪一些宏圖,她有非常多的雄心壯志,永遠樂觀。這樣的女孩其實不太適合上海,她呆不慣,還是想回到北京。我想起上學時做家教認識一個做企業的家長,就把師姐推薦了過去,其實不算很好的機會,甚至比她現在的工作要差得多,但師姐就因此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上海,而且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金融行業。

  我們各自忙碌,互相勉勵,構想了無數真正混得好時重逢的畫面。

  結果她查出絕症,在特護病房抗爭一年後,她走了。

  她的微博,嫌原來的暱稱“小明”太平凡,改名成“霹靂葫蘆李二娃”,想添添威風,嚇退病魔。化療期間的每一條微博,都充滿鬥志,嘻嘻哈哈。

  直到最後兩條

  “

  “胸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嘗開。”

  ”

  以及最後男友委託代發的終章:

  “

  “各位熱愛明的朋友,她走了,臨走前託我發最後一個信息給關心她的朋友:青山亦可老,碧水亦可斷。此身本身塵,此心自可浣。此生雖未酬,此意了無憾。此去同來兮,自上青雲顛。”

  頭七,明的媽媽委託我做場法事,我就去了龍華寺做了超度。我獨自一人站在貼在“明府”的道場裡,呆呆地望著四位和尚誦經,燒香,搖鈴,依指點跪拜磕頭。

  離開龍華寺的時候,一群烏鴉飛來,黃昏近晚,哭聲震天。

這些年,我和我的同學們開始步入中年,結婚成家、奔波謀生、餬口搏命、生兒育女、分手離異、親人告別,種種喜悅、煩惱、瑣碎、悲傷成為生活中的日常。大家的日子稍微穩定一點了,聯繫也漸漸緊密了。有了同學群,拜託轉發個工作文章,請求幫孩子投票什麼的。歲月悄悄溜走,頭髮漸漸退後。

  去年的一天,有人說:還記得老柴嗎?他病了,昏迷了。

  老柴?當然記得,他是青海人,來自德令哈。

  他是個清秀又沉默的男生,睫毛長長的,有點土帥,年齡比我們都大一點。

  大學新生自我介紹時,他有點自卑地說:我的家鄉你們可能都沒聽說過,是一個叫德令哈的地方。

  我們當時的輔導員,一個溫暖的文藝女青年,她認真地轉身告訴大家說:怎麼會沒聽過呢?你們是可是中文系的同學,要知道,海子就寫過一首德令哈的詩啊。

  然後,她朗讀起那首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年輕的輔導員唸完這首詩,他受到了極大的鼓勵,不那麼自卑了。

  那晚以後我們都記住了海子的那首詩和這個姓柴的男生。他羞澀內向,樸素憨厚,家境清寒,每天最晚去食堂,打最便宜的菜。

  大學畢業後他去湛江的中學教書,因為那裡開的待遇比較好,可以供養家用;後來又考去法律專業讀研,碩士畢業後去了廣西的一所中學教語文。後來又聽說其實他是想在法律界施展抱負的,但迫於種種無奈,還是回去教書。

  這次知道他的消息居然是他突然中風腦溢血入院,經過搶救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現在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意識時清醒時迷糊,沒有吞嚥功能,下身無知覺。


北師大中文系的早逝者們

我們這才知道三十好幾的他沒有妻子孩子,也沒有女朋友,孤身一人在異鄉,他教書打工,給遠方的父母養老,而家庭極其困難,弟弟也沒能考上大學。他的父母老而多病毫無積蓄。他的弟弟辭了職從青海到南寧去照顧他,一籌莫展。醫生說後期的康復治療和訓練非常關鍵,但過程漫長,護理辛苦。有相當多是醫保不能覆蓋的。

  我們的同學群也多是平平淡淡的普通人,平時也互相聯繫不多。但幾個小時以後,同學們內部就迅速籌集了五萬多塊錢,決定由班長交給他弟弟。另外水滴籌也立刻得到許多好心人的幫助。

  我在朋友圈裡寫:

  “

  “一個平凡、貧寒而努力向上的中年人,隨時都有可能從正在攀登的山腰上滾落下來。感謝此間還有一群溫暖的人。就像當年那個讀海子鼓勵他的溫暖的輔導員。謝謝今天因我而向這個陌生人施以援手的朋友,謝謝。”

  ”

  事實也是非常溫暖,所有北師大和中文系的校友都想幫他,在廣西的校友紛紛去探望幫忙,我們班級還接力每人錄了一段話放給昏迷中的他聽。

  可是,他終究沒有捱過去,在一個月後離世。

  有個同學放出老柴在學校期間錄的一段視頻,視頻裡的他鼓起勇氣,笑容燦爛,大聲說“我愛中文系!我愛中文系的姑娘們!”

  和他同宿舍的韓同學寫下了一段話:

  “你也曾有過喜歡的姑娘,只是她們的光芒太過耀眼,她們終究不是你的草原,不能讓你的靈魂在絢爛的花叢中暫時停歇。愛情,是個溫暖的稱謂,可惜它不屬於你的帷帳,你有一支燃盡的香菸,將無數的深情埋葬。

  好多年後,在泉州的清源山上,我們再次相聚,竟然還能談論起理想,或許這就是師大賦予我們最獨特的印記,即使眼淚裡有悲歡,可是嘴裡也說著黎明和詩章,半生已過,可是我們都沒有學會沉默,我們都還有成長的勇氣。

  人生忽如寄,一別竟成永訣,只留下關心你的人們,在互相慰藉中品味你曾經的寂寞。或許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往往在消逝之後才能震動生者的敬意。

  兄弟,當這個世界朝陽噴薄的時刻,所有懷念的淚水,都將浸溼在最親近的土地上,期待著你在溫暖的異鄉復活。那裡,有別樣的生活。”

  寫到這裡,我已淚流滿面,不能言說。

  這些樸素的人,都曾是靈動的火苗,想象著自己在黑暗處照亮四周。明明是滿懷壯志,卻無法噴薄,被迫在升起前熄滅了焰火。就像這座烏鴉漫天的鐵獅子墳,曾有多少年輕人,懷抱理想,一路高歌走出校門,卻再也沒有回來。

  蘇格拉底最後說道:“死別的時候已到,我去死,而你們去活;哪一個更好,唯有神知道。”

  我們活了下來,我們也被迫見證許多虛偽、懷疑和苦難,真不知道你們一身純潔地早早離去、定格在永遠的青春裡,究竟是否幸事?

  今夜,我為你斟杯酒,卻只剩沉默。

  敬我們的青春歲月,敬你們的燦爛花季,也敬我們剩下未知的殘年。

  “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


( 摩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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