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處這個世界,無處可藏

特朗普入住白宫、英国“脱欧”公投后的头一个夏天被原原本本保存在小说里,如同被封进琥珀的苍蝇。

—美国国家公共电台


没有发明创造的必要,你可以从现成的、过剩的垃圾堆里找到任何东西,正如贝克特所说,没有什么是新鲜的,自行动手,去装有存货的摸彩袋里探囊取物,既经济又时髦。

—奥利维亚·莱恩,《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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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处这个世界,无处可藏


她试图回忆20世纪80年代,尤其是1987年。人们都知道些什么,又对什么茫然无知?这问题与历史的特性有关,提供一段陈述太过容易,遗忘所有态度也是一样,而个体差异的形成取决于手边有多少可用的知识、全新的体验,以及尚未在个人或者全球框架内浮现出来的东西,这一切也都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具体来说吧,比如艾滋病,凯西和所有生活在纽约东村的人一样熟悉这个话题,在联合疗法出现之前,这些人都曾立于危机震中的震中。她想起了性病门诊,棕色塑料椅,英文和西班牙文的双语标志,她想起那些因为戒断反应死在街上的人,或者是全身覆满紫色卡波西肉瘤的人,朋友们在脸上擦满了粉,朋友们形容憔悴,朋友们更换治疗方案,葬礼抗议、葬礼抗议。但她记不得人们在1987年掌握的信息同1988年到底有什么不同。她试图再现这些态度,试图理解孕育了歧视和恐惧的大环境。沃霍尔是那一年去世的吗,李伯拉斯(美国钢琴家)呢?如果她从未到过那里,从未亲身参与,而是,打个比方,她自始至终是个英国异性恋男孩,那么如今对这个世界她又会有怎样不同的想法、感受和洞察力呢?


没法计算,这是小说的领域,由臆想与推测构成的一台徒劳的装置,凯西在使用这个装置时希望故障越少越好。她也写虚构故事,当然,但她只是在既定事实、简易包装、已有成品的基础上丰富内容罢了。她在诸多方面都可以说是沃霍尔的女儿,至少也是侄女,一个盗墓贼,一个强盗,乐意抢夺自己需要的东西,但同样也会良心不安,把大量时间花费在研究动机上:没有发明创造的必要,你可以从现成的、过剩的垃圾堆里找到任何东西,正如贝克特所说,没有什么是新鲜的,自行动手,去装有存货的摸彩袋里探囊取物,既经济又时髦。她比从前更渴望孤独,而这也已经引发了问题。她一直梦见自己走错房子,那是间老旧的公寓,家具不对,左邻右舍不对,钥匙也不对,这里已经租出去了,是我们搞错了,但你必须跟别人合租。她想要个堡垒。她渴望游走在一条清凉的绿色大道上。她似乎从来没有独自去过任何地方。丈夫悲伤的目光令她沮丧,同时也激怒了她,她讨厌为任何人的幸福负责。你就不能简简单单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去弄到手吗?你为什么要一直问我。凯西可以合租,但必须照她的规矩来。一个原始的问题,凯西人好吗,答案似乎是不好。不是你,她总说,是我,这就是那类她竭力想要避免的老生常谈。她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她所有的男朋友都若即若离,为何她总是被只留半颗心给她的人吸引。她过去确实喜欢这样,她很愿意独处,在旧情人的恳求和热望中度日。她想过要当青春期永久的住民,无须对任何人负责。其他人也像凯西一样坏吗?他们已经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了吗,为自身的倔强和恶趣味震惊不已?


与此同时,狐狸也陷入了麻烦。凯西和丈夫正在享受日光浴,这一回不是在后花园中的秘密角落,而是更为开放的寻常地带。有人喊了两声伊恩,随后便硬挤了进来。凯西身着短衬裤,黄色T恤被汗浸湿了,丈夫也穿着裤衩,低腰高叉,好最大限度地吸收阳光。那位邻居毫不在意。她想跟他们说说狐狸的故事。狐狸在凯西心里已经成了护身符,她乐意想象它自由穿梭在他们当中,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打碎他们的东西,却并非真希望他们受伤,它总能注意到凯西觉察不到的物品、事件中的自在规律。她还记得它从苹果树里探出头来,野性难驯。邻居却说狐狸是个罪犯。它一直在偷麦秆,然后丢在其他人的花园里,它不尊重私有财产,它就是个败家子,大手大脚,极有可能已经面临赤字了。她说它离他们这么近,她说好吧它吃了罗娜和安德里亚的鸡。凯西最大程度地倚靠在躺椅上,遮住眼睛,她根本不认识自己口中的这些人。丈夫说这只狐狸非常美。早些时候丈夫还在晾衣绳上看见了一只蜻蜓,说它的嘴长得和我奶奶的很像。那是个新品种,全新的颜色。


其他事情也在同时发生。休斯敦遭遇洪灾,照片里是一家老人院,不少居民淹没在棕色的脏水里,水没过了胸口,她们坐在轮椅上,都是年迈的黑人老妇。总统也出现在照片里,他全副武装,满嘴感叹号。凯西读了一篇有关伊万卡(特朗普的女儿,超级名模)和贾瑞德的长文章,她是在履行自己的公民义务,对贪污腐败紧追不放。文章大意是,没人喜欢他们。那又怎么样呢,凯西心想,也没人喜欢普京,讨不讨喜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能否在人们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改变所有法律,改变整个体系,这才是游戏本身。一旦你特赦了一位公然建造拉美人集中营的腐败警长,从此你的仕途可能就会顺风顺水了。


她身处这个世界,无处可藏

2017年休斯敦洪灾


麻木很重要,纳粹就是这么干的,让人觉得事情发展太快,无法停止,人们即便不悦,甚至恐惧、震惊,但极有可能并不会有所行动。她最近在读菲利普·加斯顿(美国艺术家)的书。1968年10月23日,加斯顿和莫尔顿·费尔德曼(美国作曲家)在纽约摄影学院进行了一场会谈。他一直在研究与大屠杀相关的东西,他说,尤其是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大屠杀之所以奏效,他对费尔德曼说,是因为纳粹有意麻痹了受害与加害双方。但还是有一小群人设法逃跑了。想象一下,他说,这些人为了保持清醒,看清事物的原貌,经历了怎样一个过程。这是他成为艺术家的唯一理由:逃离,目击这一切,并承担责任。


凯西认同这个观点,虽然她感觉麻木也爬上了她的身体。新闻滚动循环,故事超速生产,她对这些快感很熟悉,愉悦得令人作呕。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固定每天早上10点、下午3点、下午7点观看暴行,对此上瘾。比如此刻,2017年8月27日。特朗普发布推文:休斯敦史上最高降雨量!得克萨斯州到处是水。洪灾规模空前,未来还会有更多降雨。人们的精神可嘉。谢谢!我马上还要去个好地方,密苏里州。2016年,我在那儿打了场漂亮的胜仗。民主党议员克莱尔·麦卡斯基尔反对我们的大规模减税政策,共和党人会拿下那位参议员的!第二天就有了一张他走进灾区的照片,他和踩着细高跟的梅拉尼娅手挽手,她的头发吹得干干的,完美无瑕。恣情游乐的骗子。那个拥有超级大教会的男人,那位牧师,凯西猜想,肯定因为关闭教堂大门而备受指责。他在祈祷,而人们纷纷在屋顶上搭起帐篷,这个潜在的可以用来睡觉的巨大公共空间竟然大门紧闭,人们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


面对这些不良影响,人民自己变得更具民主精神了吗?恐怕没有,虽然凯西心里还隐隐有些期待。一个当地的床垫零售商,大概叫马蒂床垫之类的,向那些湿漉漉的、饥肠辘辘的和其他流离失所的人敞开了商店大门。他提供免费的床垫,帮助人们安顿下来。与此同时史蒂芬·霍金致信《每日电讯报》,透露杰里米·亨特打算将英国全民医疗服务体系低价承包给私营机构,虽然杰里米本人矢口否认。英国“脱欧”这场游戏开始走进死胡同,继与日本谈判破裂之后,要想救这个国家于水火,唯有变卖公共财产了。如果还有什么公共财产剩下的话—没错,凯西心想,学校,公园,游泳池,也许还有铁路,皇家邮政,最后无疑就是全民医疗服务体系了。黄金、电力和其他公共事业已经消耗殆尽,《伦敦书评》登载了一系列关于这些的文章,她都认真读了,但此刻除了渐渐泛起的恶心之外,她几乎回想不起任何内容来,地面在她身体下方裂开。昨天晚上一列蒸汽火车驶过花园尽头的铁轨,完全是意料之外的造访,旧式灯泡点亮了窗口的金黄。车里有人,车厢微微发光,她推开书房门,站在夜晚的空气之中,看着列车转轨、远去。过去在消失,现在你若想寄一封信,只需三天就能送达目的地。各种令人不悦的变化还在前方等着我们,钱更少了,大象再也见不到了,总有一天水龙头里会连一滴水也流不出的。凯西希望到那时自己已经死了,但她更愿意看到所有人公平共享她乐善好施一生留下的遗产。远处有辆吊车,当务之急是改造它,推陈出新。


……


她身处这个世界,无处可藏


下雨了,雨声和火车的嘈杂声令人愉悦,凯西怀抱热水瓶,书房干净整洁。当天早上她离开家去做瑜伽,半道上想喝咖啡,于是便去了城里,非常罕见地买了一双橘色山羊绒短袜。房子里总是有人,油漆已经打磨光亮,沙发也交付了,两个男人抬着一堆板材走过过道。楼下街道也是一样,每个人都在试图重建维多利亚时期穷人住的房屋。他们扩建了阁楼和花园,凯西的丈夫因此拥有了一个棚屋、一间书房和一间藏书室。他们仍旧觉得空间不够,他们撕掉了F&B墙纸,贴上了别的F&B墙纸。绿色短暂地暴露在外,很快又被覆盖掉了。到处都是装满砖块、木头的废料桶,没有地方停车,这个世界即将资源耗尽,它失控了,陷入疯狂。


一个特朗普的机器人账号错把照片里在飓风席卷美国之时上街买鞋的康多莉扎·赖斯(美国第66任国务卿)当成了米歇尔·奥巴马(第44任美国总统夫人)。凯西逐渐对这种麻木着迷,新闻周期导致她无法行动,将她变为昏昏欲睡的鲸鱼,搁浅在海滩上。没人能将任何事整合到一起,这就是问题所在。最近她才看过一篇文章,作者列出了所有黑脉金斑蝶死亡的原因,然后骄傲地聊起自己坐飞机横穿美国,为能一睹黑脉金斑蝶真容兴奋不已。在飞机上,她抱怨喷气燃料和香水导致了空气污染,污染引发她的过敏症,但是她并没有将自己这次跨跃数千英里的飞行同濒危的蝴蝶联系起来。凯西并不怪她。综合考虑一切太困难了,你仅凭理智推演,却从未真的看到结果,而他们还想以此影响其他落后地区的贫穷人口。如果你是那种坚信眼见为实的顽固物种,那么“垃圾根本无处可扔”这句公理也就不成立了。


第二天,2017年8月31日,是凯西丈夫的生日。由于这是她第一次作为某人的妻子为其庆祝生日,她6点半就起了床,去到潮湿阴冷的花园,为他摘了一朵粉色大丽花,像棍子上的棒棒糖。她煮了茶,摆好盘子,放上给他的卡片,挥着手的深海潜水员,还有送他的礼物,昂贵的山羊绒短袜,比她的那双要好得多,但是她隐约感觉尺寸有点小了。他刚按掉广播,拉过羽绒被重新盖住脑袋,她就推开了他房间的门。一头小兽,在自己的洞穴里被温暖包裹,呼吸有声。她爬进被窝,贴在他身旁,拥抱他。他的茶要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来煮,需要用到多种器具;而她的就是个茶包。他尤其喜欢那个茶托。他是两人中更容易大惊小怪的那个,多收礼物对他有好处。袜子太小了,但他还是将袜子捧在脸颊边。那个潜水员就是他,奋力挥着手。喂!喂!救命!


幸好她为自己备好了后路。她在河流咖啡馆订了位置。他们恰当地穿戴了一番,眼镜,夹克外套,外加一双好鞋。列车驶过碧空,穿过金色田野,车窗两边是一片秋色。伦敦郊外层云翻卷。他们在英国国家图书馆喝了咖啡,太浓了。地铁上,面部表情极其生动的年轻妈妈在和小男孩说话。到晚上了吗?不,我们只是在地下。不,我不认为这里是海格特隧道,我记得那个隧道已经关闭了。到了帕丁顿,列车升至半空,几乎人人都下了车。过了拉德布罗克街,她看向窗外,看到格伦费尔大厦黢黑的轮廓。她此前从未注意过周围有多少房屋和公寓,事发当时,有多少人站在自家窗口目睹孩子们被困。那天是戴安娜王妃的忌日,是夏季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在谈论二十年前的今天人们在做什么,死亡和断手断脚,这就是你定义时代的方式。2017年,火灾和法西斯主义,她永远不会忘记,就在婚后头个季节,她觉醒得那样晚,姗姗步入自己的成年生活,正如这个世界慢吞吞地关门大吉。


或许并不会关门大吉,在去往泰晤士小径的路上到处是夏日最后的玫瑰,伦敦金融城不同时期的住宅,私人花园和弧形装饰窗。她拉着他的手,钱包在包里,她是个女强人,他俩都会死去。这就是生日的本质,即将来临的必然失去,她试图掩盖这一点,酒精效果很棒,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她确实已经戒酒,但是今天决定破个例。菜不断端上来,白桃贝利尼酒,辣椒鱿鱼,一碟点缀着三色堇的黑鲈刺身,兔肉宽面,生牛肉,状如乳房的意式奶酪,一块榛果蛋糕,白葡萄酒,红葡萄酒,意式浓缩咖啡。他们步行回家,手挽手,在天鹅旁边亲吻。他们全神贯注于他们的五英镑钞票,那是他们的共同财富和美好未来,自无望的境地里诞生,悄然而至。你没法对衰败、失利和污秽有所免疫,凯西深知这一点,可有时候某个下午却是独立的,它自有金色的恒星照亮。她回到家,意外有些反胃,于是夜晚剩余的时间里,她都蹲伏在抽水马桶前,吐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死去,其他所有人死去的那一天似乎已经不远了。就在周末的某个时段,朝鲜进行了第六次核试验。人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韩国、中国、日本好像发生了地震,但实际上是一枚原子弹在地下爆炸了。如何在地下引爆一颗炸弹?你需要什么样的空间,怎样才能避免将一切毁于一旦?这些都是自制炸弹,几个月前人们还认为朝鲜当局不可能完成,结果现在这件事已然看不到尽头了。《卫报》给出了六个脚本,没有一个可行,尤其是考虑到这两个男人当中没有人会按下那个按钮,实现真正意义的对话,进行真正的外交,真正变得理智。凯西处在绝望之中,不仅仅为自己的人生,也为所有可爱的生物,包括人类在内,她不知道真正美好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他们去了郊区。那是个星期日的早晨,她坐在炉火边,一边喝咖啡一边读纸质报纸。一头鹿驻足窗外,或许还有一百只体侧有斑点的小鹿,就和小鹿斑比一模一样,除了满身虱子,并且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忙于打架,赛跑,跪下咀嚼,以及鹿独有的其他种种行为。橡树同样是道完美无缺的风景线,这道风景来自殖民者的暴行,却又掩盖了所有暴行,貌似天然,但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风景很美,她身处其中,刚刚觉醒,不想却不得不设法理解万物的终结。2017年会是个丰收大年,好得异乎寻常,所有事情都能蒙混过关。


前一晚在酒店起居室里,凯西躺在沙发上,就着一瓶红酒读《克里斯托弗及其同类》。这是她最喜欢的书之一,她爱极了克里斯托弗在当下的“我”、《我是照相机》里20世纪30年代柏林时期的“我”之间来回穿梭,谴责那个年轻的自己,打磨如今这个诙谐、极富洞察力的自己。但她总是因为隔壁房间的交谈而分心。她无声地示意丈夫关上了门,但门关不上,他们干脆坐了下来,成为预期之外的观众,观看了一出看不到舞台的沮丧戏剧。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彼此并不认识,只是恰巧在吃晚餐的时候聊了起来。女人说得比较多,她是苏格兰人,他是爱尔兰人,她说,他们已经是灵魂伴侣了。他发出咳嗽一般的轻笑,很可能是因为她的英语,凯西从未听过如此刺耳的口音。不去听他们说话是不可能的,她的声音穿透墙壁,在房间里回荡,说不定从太空都能听见,在鹿苑之中就更不用说了。她在谈论日本,她如何走进广岛的一家餐厅,那是小巷尽头一家人迹罕至的餐厅,从没有游客去过,整个菜单都是用日文写的,她们离开的时候,所有员工都从厨房出来,挥手为她们送别,实在太贴心了。我以为你是她的经纪人,男人说道。她的肢体看起来太过僵硬,我以为你们肯定是商务关系。不,女人说道,显然被刺痛了,不,我来告诉你吧,那就像是妈妈和女儿的关系。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家庭(你是同性恋吗你是同性恋吗)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家庭、孩子、父母、远亲,但他们并不总是那么喜欢你,他们觉得你是个傻瓜,对此你只能忍气吞声。她女儿名叫娜迪亚,她女儿并不快乐,无意侵犯她的隐私,只是她女儿一点也不快乐,她有一份很好的销售方面的工作,极好的工作,但更重要的是她活得并不开心。


凯西非常想继续阅读克里斯托弗和威斯坦在柏林勾搭男孩的故事,读斯蒂芬·斯彭德拖着步子,顶着罂粟般通红的面容,揣着恶魔似的小小照相机,可她不能,她正因为那个女人的不幸而受到惩罚,不幸就像一辆重型卡车,似乎永无停歇之日。这很好笑,这不好笑,而是那么悲伤、焦虑。屋外的月色宛如牛奶,鹿有规律地咀嚼,存在一种幻觉,与人有关,他们走向彼此,错过,或者猛地撞上,困在原地。残骸总令人生厌。凯西看向丈夫。她不想再说任何难听的字眼了,虽然她一般每天要暴怒两次,尤其是在饥饿或者疲惫的时候。你能学着平和点吗?


后来在车里,他们谈到三个愿景,虽然只是胡闹,她说她希望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温文尔雅,那是你的40岁,磨去棱角,他说,但这不可能。过去的那个周末,他们讨论了恐怖主义,以及暴力是否具有任何正当理由。他以前和她说过,法国共和党人过去是如何在保皇党村庄造成平民集体溺亡的—纯粹往往是致命的,最好让人们以本来面目存在。她反正想要这么做,找出身体里的小小空间,挨个敞开。


回家路上,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下来买花,黄的,粉的,他们从一个摇头晃脑的可爱男人那里买了几包乔治王朝时期的瓷器碎片,包在报纸里,那个男人曾经在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博物馆修理瓷器,他之所以得到那份工作是因为他从荆棘丛里救下了一只被困的猫咪,猫的主人—这真的可能吗—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激,而他碰巧是博物馆主管,于是提供了一份工作作为谢礼。真是个不错的周末,无垠的白色海滩,无边的蓝色与灰绿色泳衣,他们手牵手,她充分得到了放松,这感觉就好像某种使用良久的柔软东西。随后他们回到家中,看见地面被刷成了意想不到的棕色,她为此一遍遍尖叫。温文尔雅,不过是个全新的悲伤的梦。她煮不煮茶没什么要紧,她布置了多少瓶花没什么要紧,她会伤害到他,她自控力不够,她喜怒无常,近乎疯狂。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然而现在,2017年9月3日,似乎清楚了,她只想要平和。她把瓷器放在架子上。就让一切一往无前吧。不要死。让我学会爱比自我更重要。


……


她身处这个世界,无处可藏


一场派对。2017年9月9日,22:30,站在地图边缘。核心人群讨论着:超级托斯卡纳,饮酒之夜,八九十年代的城市生活,婚礼。这群人不是凯西的朋友。背景音乐很吵,她穿着渔网袜,派蒂·史密斯唱着《因为夜晚》,不像真的。凯西吃不下东西,对每一杯酒来者不拒,第二天早上9点她宿醉难醒,几乎睁不开眼。丈夫抱怨口干,而后从嘴巴里拉出一些湿漉漉的蓝色线头,惊讶无比。谁知道他们睡着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门半掩着,他们毫无防备,无法自保。他们身处异常丑陋的酒店房间,当然,丑陋也是一种权利。浴室闪闪发亮,镜子是用塑料模子做的,这里像座凡尔赛宫模型,那种廉价的儿童玩具。楼下有个叫“小木屋”的酒吧,屋外年轻男人们一直吼叫到深夜。5点,一条狂吠不止的狗唤醒了整个酒店。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只是漂泊,接受命运的安排,不说不,只说好。


另一个重要话题是核战争。有人说,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直接使用核武器反击。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导弹在哪儿,凯西用极其女人的声音说,在这种场合以及其他许多场合,如此细弱的音量是不会被听到的。我都认不出你了,一个相识几十年的男人对她说。我化了妆,她回应道。


好的是山间的风光,林荫道繁茂幽深,溪流清浅,牛羊遍地。好的是洁净的空气,经过雨水的冲刷,绿意滋长。他们不停地造访教堂,看到古董商店便拉门进去,站在沾满污垢的斯波德陶瓷和布满斑点的精装书当中精挑细选,全都是一个世纪以前的物件。沉重的过往在空中弥漫,他们吸入心肺,感受着时间的密度,这感觉很棒。一切事物都是流动的,变化的,飞翔的,最后一批雨燕在石板屋顶上寻寻觅觅,橡树与树影相互纠缠,看上去像极了象棋棋子,王车易位。


驶过几段高速公路,到家了。凯西拿起一本书,读了开头的几页,然后就翻到了结尾。不断增加的死亡名单,死者们发现我识字,于是把我拖进牲口棚,挖去我的双眼,殴打我。世间的残忍如同巨浪一般汹涌袭来,要想无视是不可能的。迈阿密、坦帕和那不勒斯的水位线上升。你甚至没法待在家里,但是警察说了,只要通缉令还在有效期,即便在避难所里他们也可以逮捕你。人们似乎对残酷的规则非常起劲,他们觉得这很强硬,他们很喜欢。凯西能够预见一个独裁者主导的未来,落后的国家成为气候变化的受害者,被从地图上抹去,她从小浸淫其中的自由民主制度如此脆弱,充其量不过是人类血腥历史上一个简短的实验。她并不惊讶,她向来认为那不过是层虚饰,取决于食物、塑料、石油和航班的价格。她虽不吃惊,却感到恐惧。她发现很难入睡,头痛仿佛永远不会好了,她早知道就不该看报纸的,但是她每天一睁眼就忍不住想要偷看。普京做了什么,中国发生了什么,朝鲜呢,美国呢?英国“脱欧”进展如何了,秘密修改国家法律的举动怎么样了,我们如今有多痛恨外国人,谁才是赢家?凯西终于感觉舒服一些了,凯西此刻几乎同任何人一样安心无虑,然而绝望依旧撕扯着她的身体。下议院会议上,卡罗琳·卢卡斯(英国国会议员,曾任绿党党魁)提起厄玛飓风,质问政府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应对气候变化,议员们纷纷起哄,事实上他们在大吼“可耻”。情况就是这样,人们背对灾难,倒着行走,一路上还在高声谈笑。


凯西一直在记录自己的梦境。她描绘出死亡之屋,这件事她做了许多年。她拿出笔记本写道,墙上涂满粪便,我是那里唯一的人类。她写到被粪便淹没的房间,写到破烂不堪的房间,写到埋在地下的孩童。沼泽、小径、死胡同、枯叶、口水、粪便。远处石油在燃烧,图腾汉庭路附近一家银行没有护照就不让取钱,可是她找不到护照。她梦见自己死在了墨西哥,她梦见自己没有医疗保险。她梦见水里有许许多多腐烂的尸体,她梦见刺鼻的气味。她在窒息中醒来,腹部一阵绞痛。医生要求化验大便,给了她一个塑料袋。很有特色的工具。她梦到自己死了,在那个梦里她还是个孩子,她管自己叫珍妮。她吃奶粉长大,处于社会底层,还是个小婴孩,匍匐在空虚边缘,她在说话,既没有对着里面,也没有对着外面。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她盯着外套看了整整一天。她想找寻一门语言,通过这门语言,她不会因为预期而被轻易改变。在梦里,她穿过一个个没有门的房屋,楼梯延伸至大海,马克也在这里,她得打个电话,但是商店换了号码。拼尽全力,却没有目标。在她死去的那个梦里,她被严重麻醉了。她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真是浪费时间,可话又说回来,什么时候不是浪费时间?


每天早晨她都坐在沙滩上,好奇潮汐会把什么送回海岸。回来的只有痛苦,土耳其当局的镇压行动仍在继续,丹尼斯·斯金纳叫嚣让英国法律“重返原籍”,扫兴。在新罕布什尔州,有人对一个8岁的混血男孩动用私刑。根据受害人祖母洛丽·斯莱特里的说法,受害人当时正同一群小孩一起玩耍,他们开始使用种族歧视的字眼来奚落他,并且向他投掷棍子和石头。他们爬上野餐桌,他们把轮胎秋千的绳子拴在他的脖子上,将他踢下桌子。他悬空摇摆了三个来回,然后才设法挣脱开来。没有一个孩子帮他。报道配有照片,稚嫩的脖子上留下了紫色的伤痕。与此同时,凯西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两碗吃光的什锦麦片,花瓶里的大丽花快要枯死了,一个手镯,各种杂志,几盘水果,电灯泡,还有书。屋外是杂乱无章的秋日花园,残败的花朵,颀长而柔和的阴影。一列火车驶过。每一天她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匍匐靠近。知道这种不堪言说的暴力切实发生在某人身上,她如何能开心得起来:这是真正关乎存在的问题。这样的信息如同存在她肉体中的一块碎片。在巷子里受伤,被锁在牢房里,这也会成为她将来回首过去某个难忘的瞬间吗?将有大事发生。凯西无法平静下来。她知道。她早就知道。


或许还是坐在沙发上比较好,还有一条新来的小狗做伴。那是条拉布拉多,八个星期大,黄褐色,就叫卢夫斯吧。她来回兜着圈子,只为了与他共进晚餐,几天之后又试了一次。这两次他都缩在厨房里,避开她的目光,浑身颤抖,持续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才开始履行自己作为小狗的职责。他胖乎乎的,爪子肉嘟嘟的,像拖鞋一样,一直把自己绊倒。他实在太小了,爬不上台阶,只适合抱在怀里走来走去,他看上去自鸣得意,特别有意思,懒洋洋地趴在米索尼编织毯上。他是条纯种犬,面对镜头沉着冷静,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布鲁斯·韦伯式硬照。


前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风雨,撕裂的声音将她在黑暗中唤醒。她踱来踱去,无法安定下来,她已经调整了五次枕头。第二天她的下巴很痛,那感觉就像她连续几个小时一直紧咬牙关一样。房子散发出难闻的油漆味,低毒性成分,只用在了厨房。家具不断失踪,花园在疯长的植被之下渐渐消失,潮湿、翠绿、锈迹斑斑、毫无规划。她决定卖掉公寓,可以说是一次投资,又一次投资。她决定购买一个新的,再一次购买。她想要一只狗,长腿,长鼻子,她想要一件新外套,一个新形象,一个全新的契约人生。双脚总在走向某处,疲惫之后又是一场好眠。


凯西败给了自己的慵懒,她的喉咙永远在痛,但她从未停止搅动未来。她想要别人的人生,那个名叫本·彭特里斯的建筑师就很理想,他在多赛特租下的教区牧师住宅让她垂涎三尺。她用了好几个小时盯着照片里的大丽花镶边,山毛榉,峨参,教堂庭院,乔治王朝风格茶几,橄榄蜡烛,拉维利斯的复制画,古老的瓷器,桃子,桃红色、黄色和红色条纹的郁金香,她感到胸中凝结着强烈的性欲。这些东西,她越看越喜欢。老物件,随意摆放,就像树上掉下的苹果,如此偶然,如此傲慢。她想要练手球的场地,想要一片果园,或许一个池塘也不错,她想要橡树和冰冷的石头。或许财产和美是相通的,它们能让你百毒不侵。凯西憎恨被渗透,她想给自己镀层金子,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想。突如其来的失去到处都是,在金士顿街的窗台上种满天竺葵的花盆里,在七叶树果实蹦跳闪烁的身影里,她一想到这一点就心如刀绞。去他妈的9月,连空气都那么忧伤。凯西想在火炉旁铺床睡下,在3月到来之前都不离开这间屋子,可是十天后她就要飞回美国去了。财产转让,登机牌,待评级的试卷,弗吉尼亚和华盛顿特区的酒店预订。某口小井干涸了,不可思议。凯西疲惫不堪,但或许没那么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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