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他是勇者——懷念王富仁先生

張莉:他是勇者——懷念王富仁先生

5月2日是王富仁先生逝世三週年忌日。王富仁先生是新中國第一位現代文學博士,魯迅研究界大家,曾任北京師範大學教授、中國現代文學學會會長。我社曾出版有王富仁先生的《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等研究專著,收錄在“貓頭鷹學術文叢”系列中。


王富仁先生承接魯迅的遺產,以研究和省思觀照個體生活、民族命運,他對魯迅的研究從不拘泥於任何理論,而是把個體心靈融入魯迅研究。他曾在接受責編王培元先生的採訪時說:任何理論都沒法證明你自己,關鍵是你是不是用自己的心靈來感受一種理論、一個人、一部作品。


今天刊發張莉老師的一篇文章,張老師評價其導師說:他像魯迅先生一樣,矢志要做自我的主人、自我生命的主宰。謹以此文悼念王富仁先生以及他對中國學術作出的重要貢獻。



王富仁老師喜歡和我們這些學生聊天。他喜歡抽著煙聽我們聊。聽到我們說起那些好玩兒的事,他會朗聲大笑。但是,如果我們中有人聊到一個重要的、讓他心有所感的問題時,他也會擰起眉毛。茶也不喝了,煙停在半空中,笑容停止,表情越來越嚴肅。接下來他會突然提高嗓門,你為什麼這麼說,你的觀點到底是什麼,你重說一遍。他的話匣子會一下子打開,他的許多看法和理解,會像疾風暴雨一樣湧過來。


在這樣的時刻,作為學生,我既害怕又期待。害怕當然首先是怕老師生氣,怕自己被老師批評;期待則在於,王老師往往會在此時說出犀利深刻的觀點,一下子點亮我們的思維,讓我們有茅塞頓開之感。


都說王老師對他的研究生是“放養”,這自然有一定道理。但是,他並非甩手不管。內在裡,他對我們要求嚴格。在一些原則性問題上,他也從不含糊。



我是2004年進入北師大攻讀博士學位的,當時王老師雖然已經去汕頭大學擔任終身教授,但也在北師大招收博士生。因為身在京外,他和我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但見面談話的質量卻很高。


他通常一回到北京就約我們聊天。只有一次我們去了他在望京的家裡,其餘時候,我們都在北師大附近一家茶館裡聊。通常是從早上到下午,通常聊得忘記了午飯時間。那個有點簡陋的茶館,是我們的另一個課堂。


每一次都會聊六七個小時。王老師精力極為旺盛。都到傍晚時分了,他聊興依然濃,做學生的個個都已經像霜打的茄子,最後終於忍不住說,老師,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吧。於是,他樂呵呵地去結賬,帶領我們去北師大西門附近的餐廳吃東西。


回過頭看,王老師和我們的聊天,內容豐富、寬廣,觀點銳利,足以使我們受益終生。對我而言,那些場景歷歷在目,即使已經過去十多年。


比如,王老師對那些動不動就引用“正如某某所言”,“正如某某書上所說”的文章很有看法。他說,你們寫文章,要說自己的話,要用自己的語言表達。總用別人的語言,就是還沒有形成自己的主體性。用自己的話表達,才能形成你自己的思想。他說,寫文章得找到自己的語感,你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寫的,現在很多學者只講引經據典,不講究語感了,這是不對的。他說文章要帶著作者自己的情感和思考,這樣,讀者才能瞭解,這是一個人在說話,不是機器在表達。

王老師曾經對我們大發脾氣。當時我們談起當代某位作家晚年,一位同學說查到一些資料說他孤僻、離群索居,而他身邊的人都傳言他不太正常。因為請他出席研討會他不去,請他題字他不題,特別彆扭。


王老師當時正抽菸,胳膊突然就停在半空中,表情越來越凝重。他說,你們說,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這個“大家”裡都有誰,包括你們幾個嗎?他說,這麼評價作家不是理解作家和文學的方式。他說,你們不能用這種庸俗的方式去理解。這個世界上,正常和不正常是誰定的,病態和健康的標準是誰定的?只有去參加研討會、給別人題詞才是正常的嗎,這是誰說的?這是什麼邏輯?!


他說,你們是文學研究者,你們要進入作家的文學世界,要理解他為什麼這麼選擇,他為什麼會感到孤獨和痛苦,你們要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和判斷能力,不能和普通人一樣。你們不能用當官、發財、能在場面上混這些標準去判斷這樣一位作家,你不能因此判斷他是否正常、成功。他站起來,提高嗓門,大聲說,理解文學的方式不是這樣的,你不能這樣理解他,不能!


那天,王老師就這個問題談了很長時間,他當然不是針對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他針對的是一個更廣泛意義上的問題。關於如何理解一個人的孤獨,如何理解一個作家的不合群,如何理解文學本身。那是我們作為博士生第一次與老師見面,回宿舍的路上我們都很沉默。


那天,我們每個人都深受震動,不,應該用震撼來形容。



有一次,我們說起身邊一位同學的論文使用了福柯的理論,感覺特別有學問,原來覺得沒意思的小說經過他的分析變得有意思多了。我們都羨慕他的論文找到了創新點。王老師並不以為然,如果你們閱讀中覺得那部小說並不是美的、不是動人的、沒有文學品質,那麼,你用最好的理論來闡釋它又能說明什麼?是理論重要,還是你作為研究者的文學感受力重要?


他談起研究界對魯迅衣食住行的熱衷,對魯迅每天吃幾片藥,吃幾頓飯的資料收集。他說,是人就吃五穀雜糧,這樣的資料收集無非證明魯迅是人,可是,魯迅本來就是人,又不是神,無需用他吃和我們普通人一樣的東西來證明。他說,研究魯迅,要老老實實進入魯迅的文本,進入他的精神世界、文學世界,那才是對文學、對一位作家真正的尊重。



他和我討論論文選題。他說你就按你在清華的碩士論文題目做下去,不要輕易換研究領域,要專心,要做深、做紮實。我們最終確定的論文題目是“女學生與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王老師說,我支持你去圖書館做基礎的資料收集工作,但是,不能陷在資料裡,你要有穿透力,不要把自己埋進去。眼光要放遠,要把它放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發生史視野裡去觀察,要把女性寫作放在整個中國社會變動的過程中去看。


他說,別陷入自己的研究圈子不能自拔,不能以為自己的研究領域比天大,你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對這些作家的文學貢獻要有恰如其分的定位。他說,不要因為你自己研究她們,就有意無意地去抬高她們的文學成就,要清醒。


他說,你在這個研究領域已經有三四年時間了,要對自己有信心。別人可能會給你提意見,提出不同的看法。如果你覺得沒有道理,不要爭辯,不必理會。如果你覺得有道理,可以聽。但不要因為對方是師長、不要因為對方名頭響就唯唯諾諾。即使是我的看法,你也可以不聽,沒有關係。


他說,女性通常容易受他人影響,容易動搖,所以,你要堅定,你要做堅定的人。他說,你不是在做一篇讓導師喜歡、或者讓答辯委員會喜歡的論文,你面對的是文學本身。你不要顧及別人怎麼看。不要怕。


他對我們說,你們讀博士,不是為了寫完論文找個好工作的,你得讓自己的研究和自己的生命發生聯繫,要讓你們的生命參與你的研究,要使你的研究對你的個人生活、對你個人的成長有意義。


……


王老師的聊天通常是娓娓道來,他的語速不快,從容自若,但內在裡又有一種威嚴。說到興起時他激情澎湃,妙語連珠。他的主題龐雜,大開大闔。他的談話密度大,對我們的衝擊力也大。


我並沒有天天記日記的習慣,但是,在北師大讀博期間,每次和王老師聊天回來,我都要記下他的看法。之後十多年時間裡,我常常翻看,重溫,細細體會。



2007年6月,我的博士論文被答辯委員會評為優秀博士論文。王老師對論文中力避理論纏夾的語言表達非常讚賞。回汕頭之前,他嚴肅地和我談起畢業之後的研究方向。


他說,你有創作經驗,文本分析能力也不錯,有沒有考慮做當代文學批評?他說,不要對當代文學研究有偏見,我們做學術,要和時代保持互動。要和我們的時代同呼吸,不能躲進書齋,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


他說,不要小看文學批評,做一個好批評家並不容易的。談起當代作家和批評家的關係,他說,做文學批評的不是“教師爺”,批評家和作家是同行,是同道。要尊重作家的勞動,他們是為我們這個時代創造藝術財富的人,任何時候都要尊重他們。


他說以後你如果做文學批評,不能動不動就掄棒子,即使批評人家,對人家有不滿,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剜爛蘋果的意思是什麼?不是說蘋果全爛了,全爛了就沒必要剜了。


他和我分享他評論現代作家的經驗。他說他的原則是,你做了木匠,我就按木匠的標準評論你;你做了鐵匠,我就按鐵匠的標準評論你。他說,他對作家的期待是,你是個木匠,得儘量做個好木匠;你是個鐵匠,得儘量做個好鐵匠。

我們也談起魯迅的文學批評,談起他的《中國小說史略》,談起魯迅當年對那些女作家蕭紅、凌叔華、馮沅君的評價,寥寥數語卻精準傳神。我們也談起俄國文學批評,談起別林斯基。


做文學批評工作十年來,我常常憶起王老師的話,我越發認識到,王老師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2007年10月,王老師受邀在南開大學及天津師範大學做講座。當時我在南開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後流動站工作。


在南開大學的林蔭路上,我提到自己初到天津,有非常強烈的孤獨感。他說,是啊,人都是孤獨的,人和人在精神上實現真正的溝通很難。他說,孤獨的時候沒有人能真的幫助你,你只能靠自己。


他說他孤獨的時候就讀自己喜歡的書,雖然讀過好多遍,但重讀感覺還是不一樣。他說魯迅讓他渡過艱難時光。


王老師說,現在你的博士論文完成了,你可以回頭再讀讀魯迅。即使你做當代文學批評,魯迅其實也是繞不開的,他是源頭。讀魯迅,你不要為了課題申請,也不要為了發論文,就是純粹地讀,魯迅是能成為我們精神支柱的作家。


那天,王老師把他主編的《新國學》送給我。我送他回明珠園休息時,注意到他的書桌上放著一本書,是羅素的。


就是在那一年,我開始重讀魯迅。一如王老師所言,讀魯迅既不是為了課題,也不是為了寫論文。



十多年來,我在不同的場合聽到別人向我講起王老師。朋友們為我拼起了一個我並不完全熟悉的王老師形象。


第一次遇到畢飛宇老師時,我們就談起王富仁先生。那天,當他知道我是北師大畢業生之後,他說他非常尊敬王富仁先生,他本科時讀過他的《中國反封建革命的一面鏡子》。他說,王富仁先生是思路開闊的學者,他很少從文學到文學。而得知我是王老師的學生後,他很高興,要我轉達對王老師的敬意。


遇到翻譯家王東。他回憶起學生時代王老師和他們一起喝酒,講魯迅,也談蕭紅,那已經是二十年前了,他說,那天王老師說到動情處,像個孩子一樣趴在桌子上哭起來。


小說家喬葉跟我分享過王老師和她的通信。那時候她在縣城工作,讀了王老師解讀《孔雀東南飛》的文章後很感慨,寫信給王老師。王老師很快回信,認真和她探討問題。近二十年過去,她每每想起都倍感溫暖。


詩人桑克則對我說,王老師向他炫耀過新做的烤瓷牙,潔白光亮。這件事直聽得我笑起來,王老師笑起來很好看,牙齒的確和普通吸菸人的牙齒不同。


還有那次。


朋友們聚會,一位初次見面的朋友聽別人介紹我是王富仁老師的學生後很激動。他說,我羨慕你,能成為王富仁老師的學生。他說他是北師大1990屆本科生,他聽過王老師的課。酒至酣處,他要求全桌人安靜,聽他說幾句。


他說,王富仁是什麼人?是能和學生們同甘苦共患難的人。他說,王富仁先生是真正懂魯迅、真正向魯迅學習的人。他說,這才是真正的學者。他說,王富仁是我這輩子忘不了的人,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老師,沒有之一。


十一年過去,那位朋友的話,他說話時的表情與語調依然刻在我記憶深處。



王老師一度是寫序言的專業戶。給他的學生寫,也給許多同行或青年學子寫。他的序很長,並不敷衍。這對被序者而言當然是榮耀,但對寫序者而言該是怎樣的負擔?他說起別人勸他少寫序言,太消耗精力。他說他發明了一個方法,序言固然要談所序之作,但他也要由此談開去,他談他對相關問題的理解和困惑。他說,寫序既鼓舞幫助了年輕人,也能促使自己思考、動筆,何樂而不為?


2010年,我的博士論文專著《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出版,王老師寫了一篇12000字的序言,題為《從本質主義的走向發生學的》,發表在《南開學報(哲社版)》。他認為,論著把中國現代早期女性文學定義為女學生文學,對中國女性文學研究及中國女性解放理論而言都是極為重要的發現,因為,論著看到了中國現代女性文學與西方女性文學的根本差異。


為了這篇序言,王老師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他說論著是換一種眼光看待中國女性文學的發展,具有方法論意義。他說論著寫得切實而不浮誇,用事實說話,沒有流於“婆說婆有理,公說公有理”的花樣翻新。他對此深為看重。在這篇序言中,他也談到他對女性解放的思考,談到女學生身份對中國早期女性寫作的影響。王老師的諸多觀點自然與我的專著有關,但是,又遠比我的理解闊大深廣。


讀到序言的那天,我又激動又敬佩,馬上動手寫信給老師,以表達自己深深的感念。



王老師在汕頭大學的生活很規律。中午鐘點工阿姨來做飯,多做一點,晚上他熱一熱就可以了。大部分時間裡,他讀書,寫字,教課,生活簡單。每個傍晚的汕大校園裡,年輕學子們都會看到王老師牽著他的狗在林蔭道上散步。它叫胖胖,這虎虎有生氣的小動物,是王老師晚年最好的陪伴。


在汕大的後來幾年,王老師的血壓不穩定,曾因心臟問題住過院。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我打電話給王老師,他的聲音是疲憊的。他說剛給本科生上完課,我說您這個年紀,可以向學校申請減少課時,得以身體為重。他說並不是學校要求,他也並沒有覺得累,他說,一個老師怎麼能不上課呢?事實上,從北京三零一醫院回到汕大,他依然會去上課。他願意和學生們在一起。而每年的五四青年節,他都會和汕大的年輕人一起渡過。


這些年,每當京津霧霾籠罩之時,我都會想到遠在南方的王老師。一想到他正在綠草如茵的校園裡和胖胖一起散步就覺得開心。——離開北京對王老師未必是壞事。客觀而言,王老師躲避了惡劣的空氣,他的咳嗽因此也有顯著緩解。


十一


2005年,我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第2期讀到王老師的懷念文章,《欲哭無淚——悼念楊佔升先生》。他用最樸素的語言寫了他的博士生副導師楊佔升先生去世對他的打擊,寫了他與楊先生之間令人感動的師生情誼。我一讀再讀。這篇不長的悼文讓我想到魯迅先生的文章,想到那種以平和的語氣寫飽含深情文字的寫作風格。


2011年,我在《文藝報》讀到王老師的《我們需要魯迅》。他在起筆中說,“關於魯迅,我已經說過太多的話,至今依然有許多話想說。我現在最想說的話是什麼呢?我現在最想說的話就是:中國需要魯迅、中國仍然需要魯迅、中國現在比過去更加需要魯迅。”那是清澈見底的文字,清醒鋒利,直抵我們時代流行文化的要緊處。我讀了甚為感慨,我們都以為王老師在說家常話,他的確也是在說家常話,但是,內在裡卻自有一種力量和氣勢。


2013年,動筆寫作《持微火者:當代文學的二十張面孔》時,我重讀了王老師對賈平凹《廢都》的分析。在這篇《〈廢都〉漫議》中,他提到文化環境對一個人寫作的影響,“唯有這有著光榮的過去而現在衰敗了下去的文化環境,對人的精神有著一種腐蝕的作用。”他說賈平凹是“會以心靈感受人生的人,他常常能感受到人們尚感受不清或根本感受不到的東西。”他說,“賈平凹生於廢都,長於廢都,他依靠對廢都的想象而在精神上超越了廢都”;他說,在《廢都》裡,“賈平凹抓破了自己,也抓破了廢都的麵皮。”他說,現在馬上給一部新作品下文學史判斷是不容易的,重要的是理解,是對作家作品的理解。


這是王老師為數不多的、對當代文學作品做出即時反應的文字,彼時,在長篇累牘對賈平凹《廢都》進行狂轟亂炸的文字中,王老師的解讀懇切、動情、切中,獨樹一幟。今天看來,王老師的讚揚給了當時陷在困境中的作家作品以極大支持。二十四年過去,《〈廢都〉漫議》中的諸多認識依然具有強大說服力。

十二

最近幾年,我越發意識到王老師文字的魅力。他獨具文體意識。這在《中國反封建革命的一面鏡子》《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中都可以感受到。王老師的語言追求平實質樸,可是,自有深意。他的文字有穿透力,能迅速穿透那些皮裡陽秋、不倫不類的“勞什子”。他的文章廣博遼闊,很難用一兩句話摘錄總結,他的識見是浸潤在整篇文字裡的,讀者只有進入文本,才會感受到文字本身、語言本身所帶來的光亮與啟迪。


許多流行的、精緻的、廣徵博引的學術文章,在王老師洗盡鉛華的白話文字面前會黯然失色,會變得匠氣,沒有血肉和生命力。也正如孫鬱先生所評價的,王老師一掃積習,“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文體,給僵硬的學術體制帶來新音。”在王老師的文字裡,讀者看不到半點老態和暮氣。從王老師的文字裡,讀者可以清晰感覺出,他是赤誠亮堂之人,他身上有一種從黑暗穿越而來的光明與敞亮。直到生命終了,王老師也沒有成為那種越老越面目含糊、語焉不詳者,他保持了一位書寫者、一位知識分子應有的尊嚴。


王富仁老師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位現代文學博士,師從李何林先生。1984年,他的博士論文《中國反封建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在《文學評論》分兩期發表,引起社會各界強烈反響,王老師和他的論著對魯迅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具有里程碑意義。80年代至今的三十多年來,研究界有過那麼多流行的口號和理念,許多學者的研究方向也發生了偏移,甚至一些學者自身的觀點和立場都變得曖昧、前後不一、自相矛盾。——但王老師沒有變。他堅定勇猛,從未在風潮面前改變。自始至終,王老師都堅持他對五四精神、對魯迅的理解,他有他作為知識分子的自我守持。


十三


我確切得知王老師罹患肺癌是在2016年10月底。當時我在首師大參加紀念魯迅先生的研討會。待他11月初來北京三零一醫院化療,我便打電話給孟慶澍師兄,請他和我一起探望王老師。因為,我聽到王老師得病後心情極為糟糕,我怕一見面自己會哭出來。


那是個下午,我從外地開會轉道北京,拎著行李箱。在醫院門口見面後,我們買好禮物來到病房。王老師正坐在床上跟北京的一位師姐聊天。因為化療,原本濃密的頭髮消失了,光光的頭頂,是笑呵呵的彌勒佛。


我們像以往那樣聊天,他問起我現在的工作和教學情況。他安慰我,人老了總是要得病的。他說,抽了一輩子煙了,得這個病也不奇怪。我說那您現在得戒菸了。他說已經戒了,醫生不讓抽。他說,我現在全聽醫生的,醫生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我說,您以前抽菸抽得太兇了。如果您年輕時候每天少抽一包煙,或者不抽菸就好了。他說,那不可能的,煙幫我渡過了多少苦悶時光啊。寫文章、讀書,沒有煙怎麼能行呢?我們也談起化療,他說反應很大,難受、乾嘔,沒有任何食慾,不能靠意志力克服。


我們聊天時,王老師的兒子肇磊打來電話,要來醫院。王老師阻止了他,他說有我們三個在,叫他今天不要再跑。放下電話他說,不需要孩子們天天來。他說他的生活完全能自理,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能動不動就讓他們請假。他說,在醫院能走能動,有什麼必要讓孩子守在床前?真到迷迷糊糊、生活不能自理時,再讓他們來陪吧。


十四


那天,師兄和師姐為了讓我這個遠道來的師妹單獨跟老師說話,在房間的角落裡說些別的。


王老師對我說,他已經七十五歲了,多活十年和少活十年沒什麼分別。我一愣,分別當然很大,您在,我們的精神世界就是完整的。


他搖頭,中國人講究歲數,講究高壽。其實,歲數是給別人看的。我說,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希望多看著您,陪著您。他說,如果延長生命是以當事人痛苦為代價呢?那又何必。生命的質量比生命的長度更重要,我們要看重生命的尊嚴和質量。


聽王老師這麼說,我終究是沒忍住,落了淚。他看我別過臉抹眼淚,就說,女性總是容易傷感,你以後得克服。他說,有些事情你可能一時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但在理智上要學會理解。


那天,王老師說話依然平和家常,時不時爆發笑聲。我坐在他對面有點恍惚,恍惚回到十幾年前北師大旁邊的茶館裡,恍惚覺得,他根本不是病人。他從來都不是病人。


他哪裡是那種病人呢?他一點兒也不像的。


後來我想,他不是不像,他是不想在我們面前做病人,他不想表現出病人的樣子。他一直在努力克服病痛的襲擊,一直希望以最好的方式面對我們。可是,這得需要多麼大的意志力啊。這也是我猶豫再三,沒有在春節過後去看他的原因。我想等王老師化療完全結束,整個人慢慢恢復好再去。


那次化療,王老師的病房裡有三個病人,他是中間床位。兩邊的老人都躺在床上,身邊似乎也都有陪護,病怏怏的。只有王老師神采奕奕。別的床頭櫃上擺著鮮花和營養品,王老師的床臺櫃上除了食品鮮花外,還有本書,它翻卷著放在水杯旁邊。我猜,王老師在我們來之前剛剛讀過。


王老師那天在病房裡和我交談的場景,他說的每一句話,在其後幾個月的時間裡常在我內心翻騰。有一次,在高鐵上,我突然間淚流滿面,不能自已,以至旁邊座位的陌生人遞來了紙巾。——每每想到剛剛經歷化療的王老師與我討論生命的質量和長度,悲傷便向我撲過來,我需要很長時間來克服自己的不安與難過。


當然,王老師爽朗的笑聲和床頭櫃上翻卷的書籍也在說服我,使我稍感安慰。


十五


2017年5月2日晚,因為要完成一項工作,我照例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晚上十點,我驚訝地看到自己手機裡湧進許多條微信。鏈接、語音、問詢,每一條都與王富仁三個字有關。我沒有看完就顫抖著打電話確認。


是真的,王老師走了。


那是最漫長、最悽惶、最無助、最痛苦的春夜。那個晚上,我翻閱王老師送給我的書,看他的贈言,一遍遍翻看他的訪談。


他說,在我的感覺裡,魯迅是一個醒著的人。感到中國還有一個醒著的人,我心裡多少感到踏實些,即使對現實的世界仍然是迷濛的,但到底少了一些恐怖感。


他說,儘管我很弱小,但我在精神上並不萎靡。我站著走到死,我不會跪著爬著上前走一步。這是一個最根本的東西,是魯迅給了我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


他說他愛自己的學生們,希望他們都有一個好的前途。他說,我自己沒有什麼成熟的思想,我希望他們通過魯迅作品的閱讀和體驗,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人,有人格的人,既不要無端地侮辱別人,也不要無端地受人侮辱。活得像個人的樣子。


他說,每個生命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


他說,所有的人生都是相對的,只有死亡是絕對的。


他說,這個世界該怎麼存在?就需要一代一代人,把時代的天頂起來,每個人都伸出一隻胳膊,天就塌不下來了。


……


那個夜晚,我反覆對自己說,不要哭。對王老師最好的紀念就是回到他的著作與文字中,在那裡,他談笑風生;在那裡,他音容猶在。但是啊,道理終究是道理,道理終究抵不住悲痛的持續侵襲。


王老師走了,他身上那種與理想主義有關的激情,他對五四精神的踐行,他對魯迅精神的守護,他面對世界的拳拳之心,也都被帶走了。


這個世界看起來是完整的,但其實已經不完整。這個世界表面上看起來照常運轉、平滑如初,但內在裡已然破碎。破碎無法抵擋。破碎的永遠就破碎了。


十六


我們的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樂觀豁達之人,笑聲朗朗。他是農民的樣子,衣著樸素,粗茶淡飯,但內心裡保有知識分子的氣質、激情和使命感。他是那種時時處處都能認識到“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的人。偶爾他像個頑皮的孩子,即使七十多歲了,你在他身上也絲毫看不到垂暮之氣。


他是對世界懷有最深沉愛意的那種人,他愛家人、愛朋友、愛學生,用他獨有的方式。他隨和熱情,到哪兒都沒有架子,對每一個人,哪怕是陌生人都懷有真摯的善意。他忠直、耿介、仗義,眼裡揉不進半點兒沙子。他做事直接坦蕩,從不藏著掖著,他不屑於世間那些虛與委蛇。


他實在是我們時代極富有人格魅力的人,是我們這個世界少有的、珍貴的人。——有哪個年輕人能抵擋得了王老師的激情呢?當他侃侃而談、講述他對世界的認知,每一個聽眾都會被他吸引的,彼時的他,整個人都帶有光芒。


當然,我們老師也有拍案而起,金剛怒目之時;他也有孤獨脆弱、無奈無力之時;他也有與疾病遭逢、被疼痛百般折磨之際。王老師這個人,有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氣。他一輩子都希望站著活、不下跪;他一輩子都希望活得有尊嚴、活得像個人。


我們的老師,像他所熱愛的魯迅先生一樣,有通達無畏的生死觀;他像魯迅先生一樣,自始至終都有硬骨頭;他像魯迅先生一樣,矢志要做自我的主人、自我生命的主宰。


……


我們的老師,他是勇者。


十七


那天,從病房出來,王老師執意要把我和師兄送到電梯口。電梯門開時,我走過去擁抱了老師。穿病員服的王老師臉色蒼白,虛弱,比以往憔悴得多。


我從未想過,電梯門關閉的那一刻,竟是我與老師的永訣。


2017年5月2日-9日,斷續於天津


- the end -

發表於《文藝爭鳴》2017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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