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座山》5:智識美德


《第二座山》5:智識美德

咱們繼續講布魯克斯的《第二座山》這本書。這一講說的是怎麼攀登“哲學信仰”這座山。“信仰”是個非常重的詞,布魯克斯對宗教也的確有很深的思考,但我們專欄喜歡談科學,所以我們就不講宗教的內容了。我們重點談個人的智識 —— 智慧和見識 —— 的生活。

作為一個完整的人,你除了要有自己的使命、要好好照顧家庭、要奉獻社會之外,還應該有一個智識生活。智識生活不是你的學歷和專業技能,而是說你讀書讀到了什麼程度、你對世界認識到了什麼程度。你是隻顧低頭走路,還是常常仰望星空。


如果你打算活個明白,想要認識世界,你需要一個智識誓約。這個誓約和使命、和婚姻一樣,都需要你既堅持,又改變:堅持追求真理的理想,然後在這條路上願意改變自己。當然這並不是說你非得去搞學術研究,也不用你為某個學說奉獻一生,但是你的智識誓約也是一場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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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一個感慨是很多人意識不到智識是需要修行的。理工科的學問,高低上下非常清楚,人人都明白中學生數學和博士生數學有本質差距,就好像電腦遊戲裡的武功一樣,中間隔了很多級。但是對於社會科學的學問,你經常會聽到初中生嘲笑博士生的事情。

我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分不清“觀點”和“立場”。

立場,是你在爭論中支持哪一方;觀點,是你能為這一方提供什麼樣有力的支持。每個球迷都支持自己的主隊,這只是立場。立場是廉價的,“奇葩說”那幫人都是抽籤決定立場。你說出來的東西得能幫助隊伍打贏比賽,才配得上說你有觀點,觀點是有高低之分的。

人的認識常常是螺旋式上升,所以有時候低水平的觀點可能佔據正確的立場,高水平的觀點可能佔據錯誤的立場。

比如說垃圾分類問題 ——

A 同學反對垃圾分類,因為他覺得垃圾分類給他的生活帶來了麻煩。

B 同學支持垃圾分類,因為他認為保護環境人人有責,分類對大家的長期利益有好處。

C 同學反對垃圾分類,因為他認為社會在垃圾分類中投入的成本,大大超過了在環境上收穫的好處,垃圾分類是個行為藝術。

這裡 A 同學和 C 同學的立場一樣,但你能說他倆的見識水平一樣嗎?C同學有資格反對B同學,因為他的觀點已經考慮到了B的觀點。而A同學沒有這個資格。如果是開聽證會,A同學立即就出局。如果辯論的結果是B輸了,A站出來嘲笑B:哈!你這個大學生還不如我這個初中生!你一看就知道A非常無知。


我們的智識生活應該追求更高水平的觀點,而不是賭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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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艱難的山。你在智識修行的路上,可能會艱難地改變自己最初的立場。咱們還是說布魯克斯的故事。

布魯克斯在芝加哥大學念本科的時候,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美式資本主義正在對蘇聯取得節節勝利,但是布魯克斯支持社會主義。布魯克斯強烈嚮往俄國革命,他非常推崇用革命的方法解決社會問題。

我們完全能理解他這個立場。如果你知道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那個時代,勞苦大眾過的都是什麼日子,資本家對工人有多狠,你不可能不想革命。你會覺得那個世界太黑暗了,應該全部砸爛,重建一個理想的新世界。

當時芝加哥大學有個讀書課程,老師規定的其中一本必讀書是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1790年發表的《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我們專欄前面講《歷史的正確一側》的時候說過法國大革命也說過埃德蒙·伯克 [1]。用羅胖的話說,伯克是“保守主義”這個政治思想的祖師爺。伯克反對革命。

伯克認為革命式的變革太輕率了。世界非常複雜,凡是大的行動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而人的理性並不足以理解那個複雜,不足以做出準確的預測。社會傳統的一些做法,你就算覺得它不好,也不要輕易大改 —— 因為那些都是已經經過了時間檢驗的東西。特別是各種社會規範,比如社交禮儀、騎士精神,都是生活的潤滑劑,是好東西,不能說推翻就都給推翻了。


而年輕的布魯克斯對伯克的觀點非常不滿。他寫了好幾篇諷刺伯克的文章。……但是,因為《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這本書是必讀書,伯克的思想,已經在布魯克斯身上留下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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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非常羨慕布魯克斯,他的運氣太好了。他上大四那一年,美國著名保守主義政治評論家威廉·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 Jr.)到芝加哥大學演講。布魯克斯當時是校報的幽默專欄作家,他就專門寫了一篇諷刺巴克利的文章。

巴克利來了之後,芝加哥大學校領導就把布魯克斯這篇文章給巴克利看了,巴克利一看不但沒生氣,還發現布魯克斯是個人才 —— 他在演講的時候說:“戴維·布魯克斯來了沒有?我要給你一份工作!”

而當時布魯克斯還真不在演講現場。他正在 PBS 電視臺錄製一個電視節目。這是一個有好幾集的經濟思想電視辯論節目,左翼的代表是青年學生布魯克斯,而他的對手,竟然是自由論派經濟學家、芝加哥學派的領軍人物,米爾頓·弗裡德曼(Milton Friedman)。

布魯克斯拿他學到的那些左翼經濟學理論出招,弗裡德曼一一反駁。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抗,布魯克斯沒佔到任何便宜。但是布魯克斯發現,場下的弗裡德曼是個非常溫和的人,他們夫婦倆總是邀請他一起吃晚飯,耐心交流,布魯克斯感覺受益很多。


布魯克斯仍然堅持自己的左翼立場。但是他已經受到了大師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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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幾年之後,布魯克斯作為記者參與報道了一個芝加哥市的城區改造項目。

本來那一片街區是髒亂差,大約相當於咱們中國的城中村之類的地方。有幾個社會學家搞了個改造項目,把原來的房屋全部拆除,政府出錢,給建設了一片新的房屋。新房又安全又好,這等於是給老百姓辦實事,對吧?

結果不是。布魯克斯去報道的時候發現,那個社區現在幾乎死掉了。原來的那個城中村雖然硬件質量很差,但是它是個社會系統,它給老百姓提供了謀生的地方。可能有人擺個攤有人開個小店,看著是髒亂差但是它什麼都有,能運行起來,人們能在這裡長期生活。改造之後,住房是好了,可是社會系統被毀掉了。結果那些新房沒幾年也都衰敗了。

這件事對布魯克斯刺激很大。這不恰恰就是伯克說的那一番道理嗎?全推倒重建看似痛快,實則帶來更大的問題。


布魯克斯的思想轉變了。他主動聯繫巴克利,說你當年給我那個工作還算不算數,巴克利說你來吧。於是布魯克斯加入了保守主義的《國家評論》雜誌。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個伯克式的保守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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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現代保守主義運動的參與者,很多人年輕的時候都是革命主義者。你能說他們背叛了自己的智識誓約嗎?

這是一個兩難問題。一方面來說,你想要的是找到讓世界變好的方法,你不應該在乎這個方法屬於這個主義還是那個主義。你的觀點變了,但是你的理想並沒有變,你當初的激情沒錯!


但是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一個人的觀點總是變來變去,那也不能算是有誓約。巴克利和弗裡德曼都非常堅持自己的思想。他們一開始宣揚那個思想的時候,幾乎就沒人贊成,但是他們哪怕與主流社會為敵,也要堅持自己的思想,一直到後來受到很多人贊同。那難道他們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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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要堅持,還是要改變呢?以前布魯克斯有篇專欄文章 [2],提到一本2007 年出版的書叫《智識美德》(Intellectual Virtues by Robert C. Roberts and W. Jay Wood),其中提到一個概念叫“智識勇氣”,我看回答了這個問題。

首先你得有勇氣堅持一個不受歡迎的觀點。其次你得有謙卑的品質,知道哪個觀點可能是錯的。但是觀點的對錯是由當時你能得到的信息、你的理論推導或者實驗驗證來判斷的,跟它受不受歡迎沒關係。你的觀點可以隨著事實和你的認識發生改變,但是不應該是隨著別人的潮流改變。


什麼時候尊重傳統,什麼時候大膽變革;什麼時候向大師學習,什麼時候堅持自己的看法,這可能是永恆的矛盾。這裡面沒有固定的算法 —— 你只能說我既要有智慧,又要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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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能會說,我不想搞學術,我就是一個普通人,那我直接聽最厲害的大師的行不行呢?以前的大學教育的確是這樣的。學校教的都是經典,你只要記住歷史上那些最厲害的思想家是怎麼說的就行了。

但是現代教育都改成了教研究方法、而不是教觀點;教批判性思維,而不是讓你直接聽榜樣的。這個做法好是好,但是布魯克斯也提出了質疑:如果你什麼都懷疑,你到底相信什麼呢?你崇敬什麼?你忠於什麼?

學術大牛都是非常狂熱的人物,他們的立場特別堅定 —— 但是他們各有各的立場。智識的成長之路,很可能是一條從懷疑和搖擺到堅定的路,但是我估計,到最後你也不能完全肯定。


這條路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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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你的智識眼光會越來越高。

攀登這座山,你就加入了一場曠世的對話,你會參與歷史上那些智者尚未完成的爭論。你會學會用多個模式去理解世界。你會擺脫那個以自我為中心的觀察角度。你會體驗到人類中最優秀的人物在面臨各種局面時候的內心感受。你會欣賞到高級的美、真正的美、乃至於神性的美。

這是一條攀登之路。智識最大的喜悅不是滿足你的求知渴望,而是讓你有越來越高的渴望,讓你學會渴望最好的東西。

布魯克斯有個學生對他說,我聽了你的課之後感覺有點更悲哀了。布魯克斯說這是他收到的一個最美好的誇獎 ——


當你知道人類最高的智識高度有多高的時候,你會對自己所在的高度非常不滿意。但是隻有這樣,你才能成長。

註釋

[1] 公共意志的幽靈

[2] David Brooks, The Mental Virtues, New York Times, Sept. 1,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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