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成都出臺政策：給街頭藝人頒表演證，由文化館協調場地。報名藝術家超300組，47組藝人經過考核，獲首批認證“街頭藝術家”稱號。
政府扶持、媒體追逐。一時，被很多人用“賣唱乞討”來貼標籤的藝術形式成時髦。“音樂之都”今年的五一是遊客的天堂，更是夢想的狂歡地。
這些街頭藝人中有老師，有相聲演員，有手工藝者——有從500強企業辭職的經理，有和陶喆合作過的小提琴家，有美國駐成都總領事的夫人、張惠妹的同門師姐、哥倫比亞大學的人類學家……有人在多年後再次開啟音樂夢。在這之前，有人曾因音樂光鮮過，也因生活落魄過。
又一週表演結束後，“快樂的孩子愛歌唱”組合的吉他演奏家賈錦江在家中，彈起自己寫的《五月》。這首歌記錄了他為同組合的戀人大米，去年五月來到成都的往事，“現在想來，我們這組合的人就像為街頭藝術，而被老天‘蓄謀已久’安排來相聚一樣。”
AMEI師姐、哥大人類學者
總領事夫人20年再拾歌手夢
聽到這話，組合裡的女主唱之一莊祖宜笑得開心，她想起往事——20多歲時，她在臺灣贏了一個比賽的冠軍。而後，她和豐華唱片簽約，成了張雨生師妹，張惠妹師姐。當時，臺灣藝人都要上通告，她和一群女藝人在節目裡模仿動物大喊大叫，最後還要流著淚裝興奮，“傻子一樣！”
而後，張雨生去世，唱片質量沒保證，她和公司解約。哪怕母親是歌唱家，哪怕是哥倫比亞人類學碩士，華盛頓大學人類學博士候選人，而後又成了著名的美食作家，哪怕上天眷顧，和現在的美國駐成都領事館總領事結緣，有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她仍沒勇氣再歌唱。每次經過地鐵通道，她看到吉他手在演奏，都想衝過去一起唱。但做菜她有百分之百自信，做音樂她卻覺得不能。一開口，20年前在節目裡被捉弄的畫面總浮現在腦海。
莊祖宜
去年開始，孩子纏著她要聽兒歌，她打開蘋果商店，發現華人世界的兒歌配器都很劣質，充滿了傷耳的高頻。與此同時，和她同樣想法的還有成都電臺主持人、獨立音樂人思斯，芭蕾舞愛好者大米，以及遠在西安的音樂人賈錦江。因為成都文藝圈人士熊燕的組織，幾個人在去年聚會相識，大家的審美一拍即合，組合就此成立。
在排練的街頭團隊“快樂的孩子愛歌唱”
第一場演出是成功的，很多粉絲趕來，就連祖宜英俊儒雅的外交官丈夫也趕來，一度引發騷動，聽說還躍躍欲試要唱歌，但最終還是作罷。祖宜特別唱了格什溫的作品，她20年前在臺灣的民謠西餐廳也唱過。在街頭，雖然喧鬧，但聽的人卻認認真真，和音樂會無兩樣，沒人要求他們非要幹嘛，非要如臨大敵、完美無缺。同樣，也沒人要求聽眾如何，打賞隨心。
頭號粉絲，美國駐成都領事館總領事
一個雨天，他們一起排練兩首兒歌和《音樂之聲》裡的歌。喝茶閒聊時，賈錦江又彈起了《五月》，大家打趣老賈、大米的愛情夠浪漫。莊祖宜忽然有些小失落——兩年後的五月，丈夫任期將滿，她要第八次搬家，離開成都，組合或許還會繼續，但是她的音樂夢呢？
大米、莊祖宜、賈錦江
老賈說，他忽然明白，那天他在來福士的皂角樹下，為啥有個女觀眾聽《五月》這麼溫馨的歌會哭了,“聽歌，有些人想的是相聚，有些人想的是告別。”
皂角樹下的小提琴家
音樂改變人生默默等待
在來福士的皂角樹下演奏的還有小提琴家楊珂。
楊珂
4月12日，楊珂的車窗被砸爛，近六萬塊的小提琴被偷走，兩天後，他砸壞了大提琴家女友的琴絃，失戀。三天後，他的車子在二環高架橋下故障熄火，他給胖達奧普拉街頭藝術家社群的KE發信息，“琴丟了，我可能不能來街頭了。”
胖達奧普拉街頭藝術家在排練
琴沒了可以再買，但11歲那年，楊珂曾決定扔掉小提琴。那時他已經拉了幾年的琴，身為戰旗小提琴家的外公教給他《梁祝》，但外公忽然患病離世，《梁祝》他也沒法完成，心裡很難過。
他走上街頭打籃球，一個大孩子給了他三個耳光。他懵了，回到家裡，看看只靠獨臂拉扯自己長大的外婆，沒說自己被打的事兒，決定放棄小提琴，練拳頭。
胖達奧普拉街頭藝術家排練的“音樂之家”
復仇在三年後完成。他在學校越來越出名，“違法的都做了。”時機成熟後，他帶著弟兄把三年前打他的人痛扁一頓，又在慶功酒局上把一個朋友打傷，並揚言讓對方沒法活。
那天夜裡，楊珂覺得大仇已報，春風得意，跑到家旁邊的一棵皂角樹旁嘔吐醒酒，想起外公在這棵樹下教他練琴，他瘋狂用拳頭砸樹。回到家看到外婆，他趕忙恭恭敬敬，把滴著鮮血的手往褲兜裡揣。一個月後，楊珂決定去探望被他打成重傷的朋友，到了他家，才聽說那位朋友因為和別人又起衝突，重傷去世。
出門後，他一路走回簡陽，悵然若失，一戶人家的窗戶裡傳來《梁祝》的小提琴聲，他呆呆站著聽了好久，那一年他16歲，已經五年不拉小提琴。回到家後，外婆顫顫巍巍用僅有的一隻手抱著小提琴的盒子站在他面前。
之後，他每天練琴10小時，幾年後，他被一位川音的教授看中，收作弟子。幾年的時間，他從全班倒數的成績，慢慢成為那一屆器樂成績最優秀的幾位之一。
被街頭表演吸引住的孩子們
快畢業的時候，他被朋友騙光了所有的錢，但這一次，他已經沒有什麼報仇的想法了，甚至都沒去質問。因為沒錢交房租，他被房東趕了出來，拎著小提琴在街上咣噹，一位彈鋼琴的朋友收留了他半年。
畢業後，他成為一名老師，教孩子拉小提琴。去年，他曾和陶喆合作，得到了陶喆本人的稱讚。他的學生們稱呼他“小眼睛叔叔”。他不太笑，話也不多，但會像他外公一樣，對著孩子點頭，說可以可以。
思索再三，他咬著牙花了兩萬塊買了一個德國的二手小提琴，決定走上街頭。上週末，胖達奧普拉又在來福士皂角樹下如約而至，社群中有被很多樂隊拒絕過的鼓手洪樂、有從維也納回來，期望開音樂會的鋼琴家肖宇陽等。雖然大家剛協作起來不太適應，瑕疵大到滑稽，但觀眾們卻十分買賬，歌友微信群建了一個又一個。楊珂那晚很開心，說演完了要去喝兩杯，他拉起《皂角樹下的往事》，這是他走投無路那半年，和鋼琴手朋友一起寫的一首歌。
在來福士皂角樹下表演的胖達奧普拉街頭藝術家
一位婆婆問他，孩子，你看起來年紀不大，琴聲挺傷感的，你在想什麼？
一個五歲的孩子告訴母親，“我也要學小提琴，和這個叔叔一樣帥。”
斷指吉他手被迫離鄉
成都成為藝術家希望定居之地
吉他手緣在70年代出生在中國西南。他童年學吉他，和黃綺珊、那英、指南針同時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夜總會音樂最輝煌的時代，他是西南一帶很活躍的吉他手。90年代末，由於夜總會時代的終結和耳朵部分失聰，他找不到演出機會，做起了電腦修理師，扔掉吉他。06年，他和一位同事結婚，養了一條名叫妞妞的小母狗。
吉他手緣
07年的一天，他忽然要花幾千塊買吉他，妻子方才知道，自己的老公會彈吉他，而且是和屠洪剛等大腕合作過的音樂人。
反對了一段時間後，妻子成了他的助理，兩人跑到家鄉的湖邊，免費給大家彈吉他，他選擇專門彈老歌，比如《追捕》裡面的《孤獨的逃亡者》這類歌，並灌錄了8張CD。在湖邊，妻子賣CD，20塊錢一張，妞妞當保鏢。
沒想到，CD銷量達到3萬張，多年後再次上了電視和報紙，成了家鄉的一道風景線。但粉絲大多不知道，緣的小指其實童年就已經彎斷，本來沒法快速按弦，他為了成為吉他手付出了比別人加倍的汗水。他的彈奏沉穩而充滿情感。當他彈《葉塞尼亞》時，他會閉上眼睛，想起90年代在夜總會的時候，一個月可以掙3000塊，天天請弟兄們吃飯喝酒到凌晨的往事——他們都以為日子會永遠這麼瀟灑下去。
胖達奧普拉的KE和隊員
今年初，他的家鄉要創建文明城市，一群帶著紅袖標的人圍著他坐，聽吉他的人都說心裡發毛，不敢來聽了。今年3月底，兩個人給車子重新裝飾一番，然後把妞妞放到車裡，準備音樂萬里行，到全國去給粉絲彈吉他。
在粉絲的憤憤不平之聲中，他和妻子一路經過昆明、昭通、宜賓、樂山。知道成都要扶持街頭藝人的消息後，他興奮地發了一條朋友圈——成都請留下我。
第一場演出前，一個北京的70歲粉絲孤身一人來成都找他，求他彈《佐羅》。兩個人在街頭相見，緣啥都沒說，默默彈完此曲，老伯晚上非要請他吃飯。緣吃完搶著結賬，老伯急了，“你不把我當北京老爺們，是不是！”緣一愣，那老伯微醺的眼裡放著光亮，“我們這輩子人都沒活過一樣，但我記得，當年我和孩子他媽偷偷出去看佐羅，單位不給請假，我說大不了就不幹了！我老伴那天晚上，說我是正經的北京老爺們兒。”演出了三週後，他興致勃勃地和文化館人員提議，要開總結會好好總結街頭藝人工作。
緣從賓館搬了出來，租了一個新的公寓，簽了長期租約，每天做直播，接受粉絲的打賞。到了週末“上街”前，他和妻子會去一趟超市，妞妞會在門口靜靜等他們兩個小時，兩人出來時，夜色落幕未濃……
每個週五週六週日，都會有47組街頭藝術家“上街”，他們是小仙女組合，反差萌、即可就診、老徐、蚊小白、朱婧……他們因為街頭藝術有了新的嘗試，得到了新的機遇——有人因為街頭藝術在一個城市定居，有人得到了自己偶像的支持和肯定……
成都街頭藝人是一時熱搜，但他們畢竟不是明星。如果你放眼世界、或思索古今，“熱鬧事件”可能也未必具備載入史冊的“特殊性”。但成都給了像楊珂、緣、莊祖宜等人一個特殊的“機會”。誰都沒法預測音樂之都的未來，正如沒人能預測人生的因緣聚散，有人會離開成都，有的組合或許解散，有人會因為生活再次放棄音樂……熱鬧過後，或許是寧靜和不少人的放棄。
部分“上街”的街頭藝術家
但他們都不會忘記，2018年的春天，他們再次嘗試過——當街頭唱歌和其他舞臺沒有任何不同，不再有歧視，唱歌只是唱歌，藝術這件事情就因為城市的多元、包容而變得美好。
所以，這個嘗試不光和藝術有關。
KE《一街又一街》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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