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求是:星子

鍾求是:星子 | 賞讀


鍾求是,男,1964年生於浙江平陽,畢業於中央民族大學經濟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在《收穫》《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今天》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日本中文導報》等轉載,並多次入選重要選本。出版小說集《零年代》《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給我一個藉口》《我的逃亡日子》《街上的耳朵》等。有作品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部分作品翻譯為英文、德文、日文等。現為《江南》雜誌主編,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鍾求是在《當代》發表過多篇小說,分別為《南方往事》(2004年2期)《你的影子無處不在》(2004年5期)《未完成的夏天》(2005年4期)《一生有你》(2008年2期)《零年代》(2008年5期)。其中,《零年代》還曾獲得《當代》文學拉力賽2008年第五站冠軍。


星子

文 | 鍾求是


一眼望去,村子挺有型的,在山坡之間擺出神閒氣定的樣子。走近了看,屋子們到底顯了舊,安靜中透出憔悴,有點正慢慢老去的味道。

此時已是下午,陽光變得有些薄。他走過村口樟樹,又走過一座石橋,瞧見一位村民在鋤菜園子。他問了問,村民停下鋤頭將手臂指向前方。他就往前方繼續走,走了約摸一箭地,見到一座有院子的闊氣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婦,對他的出現並不驚訝。他先打量一圈院子,又說了自己的租住要求。老婦問:“你要住多少日子?”他說:“三個月吧,也許更長些,但超不了六個月。”老婦又問:“你是畫家?可你沒揹著畫夾呀。”她的話裡沾著一些老練。他說:“我不是畫家,我只是畫家的朋友。”兩天前,正是一位畫家向他推薦這個山間村子,並點到了這座住屋。老婦說:“我這屋子還住過找礦石的、辨認樹木的、用望遠鏡看星子的、蒐羅村裡故事的,你是哪一個?”他搖搖頭說:“我都不是。”又補上一句:“我過來就是用一用這裡的空氣。”老婦臉上飄過一些迷茫,不過口氣仍是熱乎的:“請問你貴姓?”他說:“我姓韓。”老婦說:“韓先生,那你就住下吧,住過的人都說我這屋子好。”

他得到二樓的一個房間。房間擺設簡單卻還乾淨,地板木壁上的漆色也尚未暗淡,他沒有什麼不滿意。房東老婦提示說,吃飯可以搭夥,搭夥煩了也可以單做,只是沒法做出稀罕東西。由此抻開話題,他知道了房東老婦的兒子兒媳均已下山打工,留下一孫子一孫女讓她養著。孫子孫女在村小讀書,讀書完了喜歡野玩,不過吃飯的點兒一到,準能回到飯桌上。他想一想問:“孩子們的爺爺呢?”房東老婦說:“去了,兩年前就去了。”他不再言語,取出一些錢票交給房東老婦。

日子便這樣過了起來。之後幾天,他晚上挺早上床,讓自己睡得很飽。上午起來用過早餐,就攜一把竹椅再加一本書,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二月的太陽是體貼的,往他身上鋪出一層淡淡的暖意,又在地上造出一團濃濃的影子。他翻二三頁書,目光便會離開文字,默默瞧著地上的影子。影子是文靜的,不語不動的樣子。但過一會兒去看,影子已挪過去半尺;過一會兒再看,影子又挪過去半尺。


鍾求是:星子 | 賞讀


用完了上午便是午飯。午飯過後他會小躺片刻,好歹養出一些精神,然後允許自己起來往村子裡逛。村子其實不大,房屋們撒在兩個山坡間的坡底,一條溪水穿中而過。他沿著溪邊小道慢慢往前走,邊走邊聽水的聲音。溪水中臥有許多岩石,岩石間常有三三兩兩的村婦在洗衣裳洗米菜什麼的。有村婦見了他,會好奇地搭訕:“你就是那個來這兒花錢買空氣的人吧?”他一般淡淡一笑作為回應。再往前走,會遇到一間雜貨商店、兩位下棋的老人、一頭慢條斯理散步的牛、三四個奮力打鬧的小小孩。有一天,他還遇到一位有點奇怪的老頭兒。那老頭兒清瘦單薄,穿著一身黃色的綢衣,腰上繫了一條布帶,正拿著一把刷子往自家的木門塗油漆,旁邊有一條警惕的狗,衝他叫了幾聲,被老頭兒喝住。老頭兒停住手中的刷子,說:“你就是那個花錢買空氣的人?”他點點頭。老頭兒說:“城裡人就是捨得花錢,什麼都肯買。”他沒法答話,便注意地看一眼老頭兒的衣服,那衣服黃得發暗,已有些舊了。老頭兒提一下身子,又說:“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他說:“朋友介紹的,他說這裡好。”老頭兒說:“那你在這兒待多少時間?”他說:“也許長些也許不長,我自己也不知道。”老頭兒撇一下嘴說:“你們城裡人說話,喜歡話裡藏話哩。”

晚上吃飯時,他向房東老婦問起那位穿黃色綢服的老頭兒。旁邊的孫子搶著回答:“那是老孫頭,他身上是自己的壽衣。”胖乎乎的孫女也加上一句:“他穿自己的壽衣已經好幾年了。”他心裡愣了一下,將目光遞向房東老婦。房東老婦說:“老孫頭是村裡的稀奇人,腦子裡老淌出一些怪念頭。”又說:“他早年做過油漆工,走過一些村子見著一些世面。”

轉過一日是陰天,天空漏不出陽光。他在房間裡閒坐翻書,忽然聽到敲門聲,打開一看,是一位穿制服的方臉警察。方臉警察細看他一眼,說:“我是鄉派出所的,來跟你見個面。”他點點頭。方臉警察說:“你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單位做事?”他報了自己的名字,報了自己的職業,覺得不夠,又從衣兜裡掏出身份證遞給對方。方臉警察掃一眼身份證,便在凳子上坐下,東一榔頭西一棒地扯些話,有點四處搜探的意思。他讓自己的臉擠出一點不高興,說:“別講些累話,你到底要知道什麼?”方臉警察壓一壓聲音說:“村裡有人送來話,說你不像個二流子,但整天遊手好閒,啥事也不做——我沒法不奇怪。”他說:“村裡人沒跟你說我是來花錢買空氣的?”方臉警察說:“這話到了警察的耳朵裡,很容易被認為是一種藉口。”他不吭聲了,靜了幾秒鐘,轉身打開行李箱,拿出幾瓶中藥丸子和一本病歷擱到桌上,說:“醫生說我只有三個月了,最長也夠不到六個月。我就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心。”方臉警察有些發愣,打開病歷看看上面的文字,然後嘴巴動一動問:“那為啥不待在醫院?”他笑一笑說:“這是一道選擇題,我覺得待在醫院不是一個好的選項。”

他的情況超出了方臉警察的預料,但也平定了方臉警察的疑惑。分手時,他希望自己的病況得到保密,方臉警察答應了。不過這種答應很快證明是無效的,至少打了部分折扣。中午睡過小覺,他像往常一樣出門,剛拐個彎就瞧著了那位穿壽衣的老孫頭。老孫頭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抽菸,一見他便站起身湊上來,臉上擺著誠懇的不安。他正欲開口,先聽見老孫頭說:“我等了好一會兒,想跟你說話呢。”他說:“怎麼啦?”老孫頭說:“派出所的人是我找來的,我給他們遞了話。”他“噢”了一聲說:“這不算什麼!一個陌生人無緣無故到了村裡,總該弄個明白的。”老孫頭扔掉菸頭,兩隻手使勁搓幾下,說:“我不知道你在生病……一個人丟開熱鬧待在這兒,一準得了不小的病。”他的目光暗一下,沉默了。老孫頭說:“我來就是跟你說聲對不住。”停一停又說:“不光對不住,我還有一些別的話。”他淡了臉還是不搭腔,因為他知道對方無非是掏出一些無趣的安慰話。老孫頭又搓一搓手說:“站在這裡說不了長話,這樣吧,晚上我再來找你,電燈底下好聊話。”

晚飯後不久,老孫頭果然來了,跟房東老婦打過招呼,便上樓敲門,進了屋子還沒開口,先從衣兜裡取出一瓶白酒和一包吃物。他不得不趕緊聲明:“我不喝酒。”老孫頭說:“不喝酒沒關係,你吃花生,還有筍乾。”說著在桌子上攤開包著花生筍乾的紙,又安排自己在桌子邊坐下。他盯著老孫頭手中的酒瓶,猜想那瓶蓋馬上會被他的嘴巴咬開。可老孫頭沒有,只是緊一緊身子將酒瓶摟在懷裡,說:“對了,我得怎麼稱呼你?”他說:“我姓韓,你叫老韓吧。”老孫頭搖搖頭說:“這不行,我得管你叫韓先生。村裡把有文化的人都喚作先生,我也不能不懂事。”這話多少有點套近乎,但到底把氣氛說柔了。他說:“今晚上除了花生筍乾,你還想送幾句安慰話吧?”老孫頭嘿嘿一笑,說:“你信佛嗎?”他搖搖頭。老孫頭說:“你相信來世嗎?”他又搖搖頭。老孫頭說:“不相信來世的人不容易對付病病痛痛。”他說:“原來你想引導我去信佛。”老孫頭嚴肅起來,說:“你錯了,我可不勸別人信這個信那個,心裡邁不進門,信了也是白信。我呀只是想說說自己的道理。”他說:“什麼道理?”老孫頭說:“對付生死的道理!”說了這話,老孫頭才拿起酒瓶咬掉瓶蓋,很猛地呷了一口。隨後,一段故事伴著酒氣從他嘴裡跑出來。

老孫頭說自己除了耕田種地還能做些油漆活兒,主要是農閒時替人家刷刷房子刷刷傢俱,反正老在周圍的村子走來走去。有一天傍晚從外村回來,天突然下起了陣雨,他怕溼了工具箱,趕緊躲到一棵大樹下。躲了沒幾分鐘,忽地聽到山坡上方有東奔西跑的聲音。他以為是一隻山麂或者野豬,正探頭去看,一塊籮筐大的石頭蹦跳著滾將下來,兇猛地撲向樹幹,悶吼一聲停住了。樹枝一陣搖晃,灑下一堆雨水澆了他一腦袋。他定了神去看,石塊離自己僅有一尺之遠。回到家裡,他讓老婆做了好幾樣菜,一口一口喝乾了一斤白酒。第二天醒來,覺得自己應該快活,不想胸口發悶身子虛飄,手腳少了力氣。這種虛弱感一天天的加劇,卻找不到原因,吃了藥拜了佛,身體仍不講道理地瘦下去。過了兩個月,他的氣神兒差不多漏光了,在鏡子前一站,乾巴得像一棵枯樹。這天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裡有聲音遠遠飄來,催他穿上壽衣。次日他虛著身子走到村裡兼賣喪品的雜貨商店,給自己挑了一身壽衣。當他穿著壽衣坐在床上時,全家人都掉了眼淚。可就是從這一天起,他的身體竟慢慢好了起來。沒有用藥沒有食補,力氣像鳥兒落樹一般回到了他身上。

老孫頭講述途中,時不時會對著酒瓶嘬一口,並往嘴裡補充幾顆花生或者一片筍乾。在淡白的燈光下,老孫頭身上的壽衣顯出幾分含糊的神秘。他問:“打那以後,你的壽衣再沒脫下過?”老孫頭說:“我買了幾套換著穿,不穿了心裡會硌得慌。”他說:“那麼拿出這個故事,你想告訴我什麼呢?”老孫頭把酒瓶擱到桌上,伸手向牆上摸去,“噠”的一聲將燈光摁滅,過一小會兒又“噠”的一聲讓燈光亮起,然後嘿嘿一笑說:“暗黑和亮堂之間,就差一個開關。你覺得自己待在不好的日子裡,但伸手找一找,興許能碰到一個開關。”又說:“我還悟出一個道理,壞事來了不要躲,你直挺挺的迎上去,沒準兒對方就先躲開了。”

說完這些重要的話,老孫頭似乎對自己挺滿意,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之後又挺進一步,開始探問他的病情,又探問他的身世家事。他自然沒有積極回應。他到這個村子來,本就是想脫離熟識和關聯,暫時成為一個誰也不知道的人。不過對著老孫頭交心的樣子,他不能完全繞開。他沉吟一下,告訴說自己眼下獨身,只有一個兒子在國外讀書,這個世界需要牽掛的東西已很少了。想一想,又補充說自己一直開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書店,現在已盤給別人了。老孫頭高興地點頭:“我沒看錯,一瞧你就是個文化人,懂很多的東西。”他輕笑一下,不吱聲了。他不想告訴對方,在生活中自己不懂的事太多了。早年因為受不了平淡而離開單位,攜著雄心東闖西撞,終是敗下陣來去開了一家書店,書店可以棲身卻並不賺錢。妻子與他相處久了也覺出無趣,冷戰幾回便抽身而去並帶走了兒子,只留下一張贍養費協議。他似乎經歷了很多,但細想一下,跟忙忙碌碌的大多數人沒什麼區別。他也不想告訴對方,自己住過一個月醫院,知道結局的不可更改後便決定出走,因為他不願意收尾的日子裡塞滿吊瓶和管子。他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對還是不對。平常坐在書店裡翻過許多書,以為自己明白許多事也看透許多事,等遇到終極大事,才知道自己終歸是不明白的。

老孫頭看出他的沉默,不再追問什麼。不過老孫頭的嘴巴不樂意閒著,一邊喝著酒一邊又說了一些碎事,中間還說到自己的年齡,又去猜他的年齡,剛報出一個數字,便看到他臉上的暗淡。老孫頭覺出了不妥,作為自罰,搶著給自己灌了一口。

這個晚上,儘管沒人伴飲,老孫頭喝掉了半瓶白酒。他的寡言並沒讓老孫頭感到不適。喝掉半瓶白酒之後,顯然老孫頭認為已與他交上了朋友。

隨後幾天,日子過得平靜。他翻書、散步、看溪水中的石頭,看漸漸在春意中甦醒的樹枝樹葉。城裡的熱鬧半月前還粘在身上,現在竟覺得有些遠了。他的手機先還開著,由於信號不好,有人打來電話時聲音搖搖晃晃,說的又是不再相干的花花雜事,於是有一次電池用完便不再充上。

而在村裡,大家對他不再稀奇。房東的孫子孫女見了他,會親暱地叫上一聲“韓先生”。在路上閒步遇到人,對方也會遠遠的送出招呼。在溪邊的村婦若正好在洗水果吃物,見了他會遞上一隻。有時經過雜貨商店,店主會跟他搭些話,並趁機介紹新進的一些貨品。倒是那位老孫頭不再碰到,路過他的家,門前少了其身影。


鍾求是:星子 | 賞讀


這天上午,他依舊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手裡拿著書,腦子卻穩不住,時不時飄出去想些別的事兒。正走著神兒,眼前忽然一暗多了一張臉,正是老孫頭。老孫頭說:“嘿嘿,今天我帶來了一件要緊事。”像是一種配合,老孫頭的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興奮。他說:“什麼要緊事?”老孫頭說:“這幾天我下山去了鎮裡,辦了自己一些事,也替你說下一件東西。”他說:“你坐下講吧。”老孫頭伸手從旁邊拉過一隻木凳坐下,說:“這事兒講起來得拐個彎道,咱村裡有個老哥,歲數比我大八九歲,日子過得也比我好。他兒子早年去城裡討生活,不知怎麼就賺了錢買了房子,把日子過出息了,然後要把老哥接過去住。老哥起先不樂意離開村子,架不住兒子老拿城裡的新鮮事誘說,就貪饞著去了。去了一年沒事兒,兩年也沒事兒,第三年突然病倒了,發著高燒在醫院住了一二十天,終於一口氣收不回來奔了那邊。傳過來的消息說是血液裡有病毒,但到底是啥病毒醫生也講不清楚。”他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老孫頭說:“時間過得快,這是前年的事啦。他死了之後,身子回不來了,被城裡的鐵爐燒成一小盒灰。成灰之後,該回來了吧?也不!為啥呢?因為兒子在城裡給他買了塊公墓,說是清明上墳方便,說是一個人待村裡太冷清。我知道,這不是老哥的心思,老哥的想法肯定不是這樣的。”他說:“你講這個故事又想掏出什麼道理呢?”老孫頭說:“這回我盯著的可不是道理,而是一件木器。”他不吭聲,輕輕地看著對方的臉。老孫頭說:“這老哥呀當年手裡攥著一些錢,就備下了一口好棺木,可惜最後沒用上。我見過那棺木幾回,老杉樹的料,又厚實又光溜,還一點兒不走形。”他的目光變重了,說:“你講這個幹什麼?”老孫頭說:“那天我琢磨了一夜,你的病比我早年的病還重,得拿一樣比壽衣還重的東西來克伏它。我想來想去,就是老哥兒留下來的這口棺木好。”頓一頓,又說:“我去鎮裡問到了老哥兒他兒子的手機號碼,撥了兩回說了一堆好話,把他給說通了。算起來我是他叔,他不通不行,再說我是讓他家物件派上用處哩。”他盯住老孫頭說:“你是說……”老孫頭搓一搓手說:“對,你買下這口棺材!沒準兒這是一個開關,讓你身體亮堂起來的開關。”他的目光一滑,心裡溢出一種失重似的滑稽感覺。老孫頭趕緊說:“我跟他兒子說妥了,價格不貴的。”他想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又不是啥也不懂的村夫。”他又想說:“我到村子裡來,可不是要玩這種不著調的事兒。”但這些話他都沒說,他抬起頭,眯了眼看遠處的天空。天空是淡藍色的,上邊布著一批白雲,又停著一隻太陽。陽光照下來,使勁要穿過白雲。過了半響,他聽見自己說:“那就買了吧。”

第二天上午,一隻壯實的棺木被人抬來,擱在院子的邊角。房東老婦對此沒有提出反對,因為事先老孫頭塞給她一些話,同時又塞給她一點錢。在暖和的陽光裡,棺木並不顯得暗陰,只是漆色有些乾澀,這是放久了的原因。老孫頭自然注意到了這一點,答應用無味好漆給棺木塗刷一遍。

老孫頭花一天時間用棗紅油漆刷一遍棺木內壁,又花一天時間在棺木外部塗上黑漆,至於兩頭橫面的“福”“壽”二字,則用金漆重新描色。經過這麼一番收拾,棺木像化過一回濃妝,少了憔悴多了光澤。連房東孫子孫女見了,也不覺得害怕。他們說,這油漆顏色比學校裡的新黑板還亮。

從此他的日子裡加入一隻烏亮的棺木。每天上午在院子裡待著,他看一會兒書,然後便站起來走到棺木跟前,摸一摸黑色漆板,再瞧一眼那“福”字和“壽”字。如果覺得板面上落了細塵,便拎來一桶水,用抹布輕輕擦洗一遍。擦洗過的漆面黑得油亮,能照出他的影子。他默默盯著自己的影子,對面的影子也默默盯著他。他吸一口氣慢慢鬆掉,對面的影子也吸一口氣慢慢鬆掉。

有一天他起了一個念頭,要在棺木內躺一躺。他拿來一些柴草墊在艙底,又用一張草蓆鋪在上面,然後手腳一併用力爬進艙內,在草蓆上放平身子。周圍似乎一下子靜了許多,眼睛望出去,世界只剩下了一塊長方形的天空。在那一刻,他心裡“怦怦”多跳了幾下,趕緊坐起來喘幾口氣。待慢慢穩住心跳,才重新躺下來。這第一次,他躺了十多分鐘。

以後幾日,他每天都要爬入艙內躺一會兒。沒有多久,怪異的感覺漸漸去掉,躺著的時間也一日日伸長。因為覺得安靜,身子便容易鬆懈下來,一不留神,竟悄悄睡去。當然,這種睡是小睡,一般只有一二支菸的功夫,但醒來後腦子是清明的,一點兒不沾累。有一天晚上,他在房間裡翻書翻無趣了,便輕著腳步下樓,翻身進了艙內。這時躺著望出去,感覺又是不一樣的——在長方形的天空裡,布著擁擁擠擠的星子。星子們潔靜不語,彷彿巨大屏幕上的一次暫停,只有他的眼睛眨動時,它們也跟著閃動起來。

又有一回,他正在村子裡散步,眼前忽然起了風,天上有烏雲躥動,似乎要下雨的樣子。他想起棺木沒有蓋上,便趕緊往回走。到了棺木邊,使著勁兒把地上的蓋板擱到棺背,正要合上,腦子裡搶先跑出一個想法。他讓自己爬進艙內,雙手撐著蓋板放好,只留出一條細縫——他想嚐嚐棺中聽雨的滋味呢。

不一會兒,果然下起了雨,雨勢好像還挺猛,顆顆粒粒砸在蓋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音。他躺在那兒,四周暗淡著,耳朵靜靜接受外面的聲響。在此刻,彷彿一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雨聲。那雨聲熟悉而又陌生,清脆而又含糊,似乎傳達著遠處的什麼隱秘信息。細想一下,這聲音還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這樣對自己說。還有,這聲音總之也是安慰人的,他又加上一句。

這麼感覺著,他的腦子漸漸安淡,飄向了朦朧之處。他淺淺地睡著了。

第二天下午散步經過老孫頭家,他敲了那虛掩著的門。老孫頭聞聲出來,見了他先上下打量一遍,說:“挺好,幾天不見,你的氣色沒壞下去。”他說:“可是我心裡知道,我的身體正一天天敗壞著,已走近那不好的地界。”老孫頭愣一下,趕緊搬了兩張竹椅讓兩隻身子坐下來。老孫頭說:“怎麼,那隻棺木不管用?”他搖搖頭說:“我是來表揚那隻棺木的,這些日子它到底還是幫助了我。”老孫頭嘿嘿笑了,兩隻手近在一起搓了幾下。他看著老孫頭說:“先說一些虛飄的話吧,攤上這種病真的讓人無奈,但也總得認命。我不怕走進那不好的地界,因為每個人遲早都要踩到這一步。可我確實又有些怕,因為我不知道在那個時刻,自己會有怎樣的掙扎,那種垂死前的內心掙扎。換句話說,我不怕死,但怕死的過程。這也是我從醫院裡跑出來的最大原因。”老孫頭聽得有些發怔,這是第一次聽他講這麼多話。他又說:“這隻棺木的好處,是幫我適應這最後的結局……”老孫頭打斷說:“什麼結局什麼垂死,你們城裡人愛咬文字,但話不中聽。你看看我,壽衣都穿了六七年了。你呀有了這隻棺木,興許也能過上一大截踏實日子。”他說:“那就接著說這棺木吧,昨天下雨我躺在棺木裡打了個盹,迷糊之中出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這隻棺木被四個人抬著,後面有一支送喪的隊伍,隊伍裡的炮仗像流星一樣升到空中。”老孫頭說:“夢裡的事不算數,有時候還是反著的。”他說:“昨晚我想了一夜,決定把夢裡的事搬到夢外。”老孫頭說:“這是……什麼說法?”他說:“我想請你幫個忙,在村裡真的為我做一次喪事,我要親眼看看我自己的葬禮。”老孫頭說:“韓先生,你這是玩笑話吧?”他說:“不是玩笑話!聽上去像玩笑話,但真不是玩笑話!”老孫頭眨幾下眼睛說:“我明白了,你是覺得光靠一隻棺木還抗不住身上的病,得用更猛的辦法嚇跑對方。”他讓自己輕笑了一聲。他有點想告訴老孫頭,自己從來不指望身上的病能好起來,現在自己能做的也許就是提前適應最後時刻,去掉那不可知的恐懼感,如果取一個名稱,就叫精神安樂死吧。但他到底省掉了這些話,說:“我還記著你那天的故事,你也是做了個夢,第二天便去買來壽衣。”老孫頭樂了說:“別人都說我是個怪人,看來你不輸給我哩。”他說:“你這算答應了嗎?”老孫頭說:“做一個喪事得花些錢。”他說:“花錢我不在乎。”老孫頭說:“不光花喪事的錢,我琢磨著還得放一場電影。”他不明白地盯著老孫頭。老孫頭說:“你人活著,卻讓村裡人送你的喪,還拉起一長溜隊伍,這就得給大家一點好處,不然誰也不樂意拿出這把力氣。”又說:“有些話得在放電影前說清楚了,讓大家明白送喪不是演戲,而是在幫你。”他點點頭說:“就照你說的辦吧。”

之後幾天,老孫頭特意穿上一件新壽服,抖著精神忙碌起來。老孫頭先派人去山下聯繫電影放映的事,又託人去外村約定了一個吹打班;在村雜貨商店,訂購了六件喪服、五個花圈、四箱鞭炮、三捆檀香、兩包紙錢及白布紙花等雜品;又找了四個抬棺的男子,告之抬的是空棺,工酬一分不少。至於墓穴也不成問題,那去世的老哥兒留下一空穴,本與這棺木配套的,現在正好暫借一用。

諸事備好,出了點意外。放電影本定在出殯前一晚,不想山下捎信過來:因放映機更換零件,電影放映延後一天。老孫頭跟他商議,說出殯日子是按黃曆挑的,就不變了,乾脆辦完喪事看電影,把兩份熱鬧湊一塊兒。他想一想,沒有反對。

出殯這日是個陰天,不過也壓不住正濃的春意。為了不多侵佔農事時間,又能剛好接上電影,出殯時間定在下午四時。這是個不合慣例的點兒,但他並不在乎。到了發送時辰,院子裡外站滿了村人。他們都認為是來幫韓先生的忙,同時也想看一眼稀奇。隨著老孫頭一個手勢,吹打班搖頭晃腦響起嗩吶鑼鼓的聲音,悲哀的氣息很快生長起來。四位抬棺人發一聲喝,抬起棺木打頭出了院子。棺木後面應是逝者遺像,現在改了內容,變成他的真身。他的身後是五隻花圈,之後是吹打班,再之後是穿著喪服的幾位男女,最後是長長的送喪隊伍。老孫頭則像一位悲傷的至親,伴在棺木旁邊,另有兩位小夥子一路放著炮仗。因是放學時間,一些孩子在隊伍中間跑來跑去,包括房東老婦的孫子孫女。

隊伍拐過村中彎道時,他往後面望了一眼。這是一支頗成規模的送行長隊,撒出去差不多有一百餘米。隊伍裡沒有悲傷,但人人捏著一朵白色紙花。說起來村子裡也有不少人外出打工,把力氣賣給城市,但因舍不下週圍的好山好樹,大部分人還是選擇留在了村裡。現在,村人們一齊放下農活和家務,加入到一件不合常理的喪事中。或許,這不僅是因為一場電影的推力,更是因為村人們的娛樂之心:日子太平淡了,他們願意見到這位奇怪的城裡人加倍地奇怪一次。

依著老孫頭的手勢指揮,隊伍在村子裡走得有些慢。行進途中,吹打班的聲音並不都是悲涼的,此時他們奏出的樂曲便有些輕快。輕快的樂曲中,一串鞭炮賣力地響著,造出一團煙霧。一個炮仗升到空中沒有炸開,落下來砸在一隻黑狗身上。黑狗吃了一驚奔逃起來,讓隊伍的腳步亂了幾秒鐘。四個抬棺人倒是不為所動,把棺木扛得又穩又平。

他盯著那棺木,腦子虛虛飄飄的。他不自禁地想起了昔日的妻子和現在的兒子,還有散落在過去歲月裡的朋友們。他們以不同身份嵌入他的生活,曾經密不可分,像一碗水加在另一碗水裡一樣。現在,他們沒有一人走在送喪隊伍中。在所有熟悉的人裡,給他送行的只有他自己。這是一個讓人傷心卻也有趣的場景,因為摘除各種關係各種牽掛,一身輕鬆地離去,正是他心裡所期望的。他很願意這樣試一試。

出了村子,走的是一個山坡。抬棺的人吃力起來,他們換了左右肩膀,繃直身體,雙腳一蹬一蹬走出一些險象。一陣風吹來,讓山坡上的花草歪歪直直,也讓花圈上的紙花嘩嘩顫動。尾隨的村人沒有鬆懈,只是兩行並做一行,在坡道上形成一條細長的隊伍。

快到坡頂時,出現一處岙口,裡頭有一小塊平地,備好的墓穴就在這裡。抬棺人將棺木擱在墓穴前邊,鬆了身子不停擦汗。村人們漸漸聚齊,在墓穴四周高高低低圍成一圈,並將目光給了韓先生。他們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收尾。


鍾求是:星子 | 賞讀


此時的他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眼睛盯著墳墓洞口。那是一孔打開不久的空穴,洞口的泥土還有些新鮮,裡邊的磚頭卻透著暗黑。

按著事先商定,該有的程序都得走完。老孫頭問了時間,輕喝一聲。抬棺人一起將棺木對齊洞口,使力往裡推,黑色的木器一點點消失,直至被徹底吞沒。之後一位村人往洞口砌磚,很快封住了穴門,只留一小孔穴眼。又有人在墓前燒了紙錢,同時鞭炮聲響起。老孫頭朝墳墓拜了三拜,親自拿起一塊磚頭將穴眼封閉。圍著的村人們終於發出一聲嘆息,不知是替一隻上好的空棺可惜,還是覺得韓先生的葬禮如此逼真。

他仍默默地坐著。這時兩個小孩站到他的跟前,正是房東老婦的孫子孫女。顯然,這個葬禮讓他們好奇並且迷茫。孫子問:“韓先生,你死了嗎?”他笑了一下。孫女說:“韓先生明明沒死。”孫子說:“韓先生,為什麼誰也沒有掉眼淚?”他又笑了一下。孫女說:“韓先生自己也沒有掉眼淚。”孫子說:“韓先生,你是在玩死人遊戲嗎?”他搖搖頭。孫女說:“韓先生說不是在玩死人遊戲。”孫子說:“韓先生,那你想幹什麼呢?”他想說:“我在找一樣東西,一種叫做心安的東西。”可他終於沒有言語,只是摸了摸孫子的腦袋。孫女說:“韓先生不肯說話哩。”

最後儀式應是拜別死者,但墓中到底無人,這一環節便減去了。團聚的村人們漸漸鬆開,領了三支香和三隻包子一一離去。三支香是慣例,三隻包子是小小補償,為的是省下做晚飯的時間。

天色漸暗,山坡上又蜿蜒著一條向下行去的長隊。

周圍一下子空了,墳前剩著他和老孫頭。他靜著手腳,沒有馬上要走的樣子。老孫頭拿了一個包子,一邊吃著一邊說:“今天挺順當的,跟我想的差不多。”又說:“你樂意再坐一會兒,我就得陪你,可惜沒有酒。”老孫頭掏出一支香菸,抽了起來。

過了片刻,他回過神似的動一下身子。他看一眼墳墓,暗色中墳墓變得有些模糊。他向下望去,村人隊伍伴著香火的紅點在山坡下移動,漸漸抵達村子。村子的一塊空地上亮著一盞燈,白色電影幕布已掛在那裡。不多時,村人隊伍溪水般淌到電影幕布前,積攢成一大團人群。人群中的香火還未燃盡,在夜色中點點閃閃,形成一片晃動的光亮,與天空上靜寂的星星構出了一種反襯。

他收回目光問老孫頭:“今晚什麼電影?”老孫頭說:“聽說是一部逗笑的片子,能讓人不停地樂呵。”他點一下頭,說:“你忙乎了一天,也去樂呵一下吧。“老孫頭說:“看電影算不上大事,我不著急。”

正這麼說著,眼睛上方亮了一下。他抬頭去看,只見天空劃過一顆星子。那星子不大,卻異常的明亮,從左至右拖出一道長長的白光,然後一頭射進夜空深處。整個過程只有幾秒鐘,似乎剛剛開始便結束了。他愣了愣說:“流星?”老孫頭說:“是流星。”他說:“為……什麼突然有流星?”老孫頭嘿嘿一笑說:“死了人,天上便容易有流星。村裡人都說,一顆流星就是上天的一滴眼淚。”

他心裡晃了晃,便舉頭等著。他想看到天空跑過更多的流星。


鍾求是:星子 | 賞讀

從左到右:吳玄、洪清波、周昌義、鍾求是

“洪老師和周老師其實一直會‘敲打’我們。我還記得2005年的時候,周、洪兩位老師還有吳玄一起到溫州來,我們一塊兒去了雁蕩山、去了龍灣。一路上,兩位老師就不停地在‘敲打’我,他們覺得南方作家細膩和情緒化的東西一種負擔,對於現實的關注應該關注一個整體的命運。只是我沒有被‘敲打’成功,還是堅持了自己,堅持去關注一些個體,通過個體探討人性本身。但兩位老師最後在作品上還是認可並接受了我。他們和《當代》身上,有著文壇裡特別樸實的東西。他們的認真和堅持,能讓所有跟他們接觸的人感覺到,這才是真正屬於文學的人。” ——鍾求是


選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街上的耳朵》


鍾求是:星子 | 賞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