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女作家亦舒,因為狠辣無情的文風,被很多讀者稱作是“師太”。很多人已經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讀亦舒,儘管這麼多年她一直筆耕不輟。
在女作家中,亦舒與張愛玲、李碧華,都是不宜在過早年紀翻開的類型,在當作家這件事上,往往很多女作家對筆下的人世更加不留情面,冷眼旁觀。
要說溫度也不是完全沒有,頂多轉角處給你留個回頭的眼神,讓你細細揣摩。刻薄也罷,冷情也好,情感豐沛的作家,對筆下的人物涼薄,對自己也不見得手下留情。
從各種意義上講,前半生的亦舒都是傳統倫理與情感的叛逃者。
而亦舒的一生經歷,更是遠遠勝過她小說中的奇情波折。玫瑰、朱鎖鎖、蔣南孫、子君,這些從她筆下流淌出來的人物,皆是亦舒自己的影子。
一、分骨肉
近年來,內地流行開始大面積翻拍亦舒的作品,前有《我的前半生》,期期艾艾,黏黏膩膩,落入到最後搶閨蜜男友的戲碼,女人再怎麼堅強到底是需要男人幫襯,完全失掉了亦舒原小說的風骨。
亦舒女郎怎麼會是那樣的呢?哪怕是看見自己守了半生的男人跟多年老友滾到了床窩裡,親媽的冷嘲熱諷氣急敗壞,自己也最多說一句:不必哭,我會好,我會站起來!
女作家有一門慘,過著同樣的人生,消化同樣的經歷,換作他人就可以雲淡風輕,但女作家卻要把其中的大悲大喜婉轉嚼碎瞭然後一碗白開水吞服。
但師太有一門巧,她的人生和她的書裡所描繪的事物,千差萬別。而這樣硬氣的,片葉不沾身的,只要體面的情感方式,卻是和亦舒現實的人生毫無關係的。
好些年前,德國的華人藝術家蔡邊村拍了母親題材的紀錄片,為了尋找自己已經失去聯繫多年的母親——亦舒。輿論譁然,不想又翻出了舊事一籮筐。
蔡邊村是亦舒在19歲那年,與畫家前夫蔡浩泉生下的小孩,三年後隨著離婚,小孩跟著蔡浩泉去了德國,亦舒也有了新的痴戀嶽華,於是母親的角色便漸漸淡出了蔡邊村的生命。
但母親亦舒杳無音信多年,就連寫信亦舒也從未回,蔡邊村的情感上一根臍帶卻牢牢伸向亦舒的方向,只是在影片的最後,在溫哥華偶逢亦舒,最終換不來一場相認。
亦舒在自己的小說《媽》中似乎已經給到了答案。書中寫道:
“小寶,相信我,我是愛你的。我懷你的時候是那麼年輕,但是,我要你活著,甚至我的親生母親叫我去打胎,我不肯,我掩著肚子痛哭,我要你生下來,我只有十八歲。”
“你父親已經浪費了她的前半生,現在你又要去浪費她的後半生?”因此直到最後,亦舒仍舊是亦舒,卻依然做不回蔡邊村的媽媽。
二、烈火烹油的愛情
與蔡浩泉相識相愛時,亦舒尚且只有十七歲,年輕的時候對乍見之歡總是有莫名的狂熱和執著。還未到十八歲,他們便已經有了腹中骨肉,不顧母親的反對生下小兒。一個畫家與一個作家,都是情緒飽滿的人群,都是藝術派作風,剛好又是年輕血熱的時候,婚後三年二人便分道揚鑣了。蔡浩泉帶著蔡邊村去了德國。
不久以後,亦舒痴戀上演員嶽華,不久擠走嶽華的前女友鄭佩佩,與嶽華同居到一起。“嶽華有一張好人的臉,好人的性格,他是一個正常的人,健康而快樂”,亦舒曾這樣評價當時的愛侶,大概這也正是因為當年的亦舒吃夠了情緒化的苦頭終於想要尋找寧靜的泊灣。
但天生暴躁的亦舒,認真戀愛起來卻依舊是很異常激烈。因為鄭佩佩,依舊任性的亦舒不止一次的生氣,不僅將嶽華的西裝用剪刀剪成一條一條,更恐怖的是有一次將刀插在嶽華臥室床上的心口位置。
最終一次,亦舒將鄭佩佩寫給嶽華的信在報紙上公開,弄得鄭佩佩家庭出了問題,而嶽華愧疚悔恨,終於決意分手,即使亦舒下跪懇求。
多年以後,嶽華在訪談中再次談起,說“亦舒是否真的愛我,我不知道”。令人唏噓。
三、她比煙花寂寞
亦舒與哥哥倪匡,是香港文學圈的一對神奇的兄妹。兒時他們感情甚篤,十四歲的亦舒就已經有自己的小說作品,整個香港的文壇追著她要稿。
作為家裡的小妹妹,她承受了很多的溫情和包容,而哥哥倪匡小時候喚她“小咪”也會幫她交稿到報社。哪知道,後來的倪匡對外界談起,其實二人已經二三十年沒有任何聯繫。
而倪匡的兒子倪震,更在專欄中和這個“脾氣不好的姑姑”打起了文字口水仗,互揭對方短處,倪震更是指出蔡邊村是姑姑多年的陰影,因此多年不肯相認:“怕會有天上門要錢”。而小時候的亦舒與生母不睦,也是因為嫌棄母醜,生怕自己長得像她:“頗有削肉還母,劃清界限的意味”。
一杯茶的冷卻絕不是一分鐘的功夫,而世間的情感的冷卻亦是。
涼薄與否?各種曲直,怕是外人難以說清,只能說人性幽暗曲折。
有些時候血緣是每個人天生沒辦法做抉擇的事物,卻又因為這種被動,而不得不用親密關係來做幌子,一旦親密卻更容易生出嫌棄,恰似泡沫互相摩挲,升起泡泡,卻短暫易破。
但任性半生的亦舒,也不是沒有感覺孤寂的時候。在《她比煙花寂寞》這本書裡,她也流露出脆弱:
“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人爭我的遺產。我希望我的芝麻綠豆寶石戒指都有孫女愛不釋手,號稱是祖母留給她的。
我希望孫兒結婚時與我商量。我希望我與夫家所有人不和,吵嘴不停。我希望做一個幸福的女人,請你幫助我。”
而當亦舒自己有的選擇的時候,她還是想要不可理喻地去追逐幸福。她終於想要一顆漂浮的心緩緩降落在平實的生活中。
在四十歲與大學教授相親,一向眼睛長在頭頂的亦舒稱讚對方: “雖無拜倫的才,梵高的藝,王子的風度,油王的鈔票,卻是真正的知己。”
移民加拿大溫哥華,通過試管生了個如珠似寶的女兒。清晨六點寫作,八點照顧女兒上學,回來漿清潔洗,一派歲月靜好。
她在小說中不遺餘力地表述自己當時的幸福觀:”當我四十歲的時候,理想的生活是,身體健康,略有積蓄,已婚,丈夫體貼,孩子聽話,有一份真正喜歡的工作。‘’
在去年金庸去世後,像倪匡一樣與亦舒幾乎老死不相往來的作家蔡瀾,給亦舒寫了一封信。信中語言平淡,詳盡敘述金庸先生種種往生的細節,似多年老友圍坐火堆旁話平生,稀鬆平常的閒言碎語,讀來卻讓人淚眼朦朧。
很多年前,也曾有人問起蔡瀾,他們之間老死不相往來的緣由,蔡瀾答說並非關係不好,不往來也並非不想念,大有“文似看山不喜平,畫如交友須求淡”的勢頭。
疏離也許恰是亦舒與親朋故交之間最恰當也最安全的距離。
四、人生的尾音
當然,也不一定所有的女作家都因為寫作這件事,把自己的人生放置於血肉模糊的砧板作出一種獻祭之態。但年輕時候的亦舒偏偏就是這種人,一定要擺出“人生呵,老孃奉陪到底”的姿態,且寫且罵,體面要有,情面是不會給的,妥協更是無從談起。
如今的亦舒,也已經73歲,人生的後半段,她帶著老公小孩隱居在溫哥華的別墅裡,謝絕一切採訪,寫作倒是不曾斷過,就像老年的杜拉斯,文思依然未曾枯竭,依然存著旺盛的表達欲。
多年以來,亦舒的作品都是香港鋼筋水泥社會的白描。作家總是擅長製造各色的名言警句,亦舒也不例外,就像多年前,她在《喜寶》中曾經說:
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要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又在《圓舞》中奉勸: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麼書,去過什麼地方,有多少件衣服,買過什麼珠寶,因為她沒有自卑感。
至今被都市女郎們奉為圭臬。
她過早地洞悉世情,十幾歲便已一顆老道的心,偏又從無心軟,對看不慣的美醜嘴臉通常都無情揭露。等到真正老去的時候,卻開始偃旗息鼓,對外界是非評價亦從無辯解,恰似她的名字一樣,亦然舒展。
人生這一筆劃過去,似拋物線的下半段,拋棄一切榮耀與喧囂,讓其緩緩降落。最終落入泥土,擁抱一切人間煙火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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