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藝丨劉生髮:我的四次高安行

我的祖籍江西省高安縣後西村(茜頭),距離縣城三公里。一百幾十年前,我的曾祖父芳遊公及其兄芳閒公始遷來湖南省平江縣謀生。

我一生(至今)四次到過這裡。而且,最末一次也過去五年多了。我想,家鄉的發展定當更加喜人。

外婆家,真泉裡,在茜頭東南六公里的地方。

我按時間順序寫寫我的四次高安行:

(一)

一九四八夏,父母帶著我和我的一個後來殤逝了的妹妹回高安去。乘汽車,沿著長沙—瀏陽—萬載—上高的線路行進。

那時,交通極不發達。平江每天唯一的班車就是到長沙。一天一趟,只三十來個座位,靠燒木炭,發動時還要司機用搖把搖。

在長沙,我們歇在一位親戚家,還寬鬆。而且,我第一次見到了火車,看上了電影(當然是黑白片)。後來再歇,就只能打旅社。記得那旅社很小,一間二樓的客房,煤油燈,狹窄,燻人,昏暗,而且包括堂叔公父子三代六口只打一個鋪,兩家人輪著睡。鋪太窄,我家四人只好打橫鋪。

至少四天,我們好不容易才到了高安。

在高安,對茜頭的記憶,我現在已經全無;因為我只五歲多一點,太小。

在真泉裡,我還依稀記得一點點。舅父推著獨輪車接我們,進屋燃放了不少鞭炮。只是,全村十歲以內的男孩一律一絲不掛光著屁股到處亂跑。我自認為是城裡人,追著他們,哪怕比我大的,也嚇唬著要剪掉他們的屌屌。

傍晚,站在屋前的坡上,望著西沉的太陽,我認定右前方就是平江縣城西街的月池塘。

現在想來,我也真驚歎我兒時的想象力!

外公早已去世,外婆健在,有些田土,是村上的大戶。舅舅讀過幾年書,用毛筆寫得一手好字。

其實,也不怎麼樣,聽說我們要去,養了一群雞,不過二、三十隻。殺了雞,我吵著要吃肫,又叫不出名,用手指著自己的屁股,惹得大家鬨笑。

舅舅書不多,只是全村人(包括已嫁的我的母親)基本上是文盲,他也就打眼了。

星辰文艺丨刘生发:我的四次高安行

(二)

一九九一年九月六日,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第二次回高安去。

那是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五點半左右,我們乘坐一輛僱來的雙排座貨車出發了。當年,還沒有的士,坐上這樣的貨車已經不錯了,況且我們是回高安去辦一件急事。同行的是一位遠房的堂叔,但年齡小我十歲。

車子沒有裝貨,司機是一位有經驗的中年人。我們仍然依瀏陽、萬載的路線,只是有了平江至瀏陽的直通公路,我們當然不彎到長沙市去了。

沿途,無任何交通阻礙,我們也沒有停歇。入夜後,涼風習習,只見路旁的交通指示牌紛紛向後退去。

然而,子夜過後,大約一點多,我們才抵達高安縣城。

因為,那時高速公路還不多,我們走的是我的先人走過的那條老路。

記得,往瀏陽縣城,汽車還爬過一座蠻高的山,路相當陡,司機不敢開快。開著開著,“嘎~”的一聲微響,車身稍晃,卻嚇壞了我們。下車一看,一條好大的蛇竟喪生我們車輪之下!

一路上,我靜靜地想,我的先人當年跋涉在這條路上,舉家遷徙,路遙千里,交通落後,況且是泥濘的古道,男人步行,小腳女人用土推車推,真是驚心動魄的“偉大”!

天黑,伸手不見五指,秋風已帶寒意,路上已無行人。費盡周折,我們終於找到了茜頭。

一見面,熱情極了。“歸了,歸了!生髮,你們歸了!”血畢竟濃於水,親人們的臉上洋溢著農民憨厚的微笑。特別是堂叔公竭盡地主之宜,安頓好我們一行。

叔公真客氣,將堂屋東側的正房打掃乾淨,點上蚊香,讓我入睡。啊!好大的雕花架子床!可是,儘管累極了,卻久久不能入眠,說句不恭維的話,房中擱置便桶,尿臊蚊噪,不堪忍受。好在他們一家還沒有睡,圍坐堂屋挑燈勞作,從剛收進屋的棉幹上將沒有摘盡的花摘下來。我乾脆爬起來,出房,看他們摘棉,叔公問我,我當然不直說。“難得歸來,激動!睡不著。”我只能如此回答。

不過,激動也在理,因為這裡終究是我家的根。

第二天,東方剛泛白,我就直奔屋外,急於一睹這祖居的容顏。因為,我從小就聽說,前清,這裡出過一位“翰林”,老屋正門中央懸有“翰林第”的大紅匾額。時過境遷,匾額已經不在;但是,門前一口一畝見方的大池塘滿足了我的心願。它,秋波盪漾,四周整齊地圍砌著長條的大麻石,向我訴說祖居昔日的輝煌。

接著,我拜望了我們至親的一位堂叔。他,年輕時,也在平江生活多年,解放前夕回家鄉務農。一九八幾年,還到過一次平江,想做點生意,未果,也就不了了之了。這次,他用糖煮荷包蛋(高安待貴賓之禮)盛情款待了我。臨別,嬸母還捉了一隻自家喂的母雞硬要我提回平江。見到兩位老人身康體健,雖然過著普通農家的生活,我十分高興。

因為“急事”在身,我們上午八點許就發車沿昨天的原路返回。我不能去舅家真田裡,只是央求叔公等人給我“保密”。

(三)

由於電腦和手機的普遍使用,親朋好友間的距離拉近了,真有“天涯咫尺”之感。在電腦上,我認識了舅家的一位表侄——能幹的村幹部、相當熱情的中年漢子滿意。他邀請我們去走走。

二〇一三年八月四日,我家五人乘班車,經修水這條線路出發了。一到武寧,就上了高速。然後,在南昌轉一次車就到了高安。滿意用的士接我們到家。表弟們按禮數還是家家放了鞭炮。

舅媽,年事已高,身罹重病,不能動彈。其實,我們是專程來看望她的。我的父母是嫡親姑舅表兄妹成的親,我們與舅家是兩代的親,現在輩分大的唯有舅媽一人了。走進舅媽房間,我拉著老人家的手先開膛:“舅媽,我們回來了,來看您老人家!”她似乎聽得懂我略帶高安口音的話,點了點頭。我聲音哽咽了:“咯麼多年冇來看您,對不起!”我用自帶的相機讓人給我們拍下了與舅媽的合影。

天氣酷熱。但是村頭村尾,再見不到光屁股的娃娃。人人衣著整潔,個個喜氣洋洋。

我是六十五年前到過這裡的。一個土坡,朝西,夕陽從右前方落下。眼前正是這樣,我真佩服我的記憶力!

舅家五位表弟,家家有新屋。特別是滿意的弟弟習意,在九江搞建築,賺了錢,一棟三層的寬大樓房正拔地而起。

老五是村裡的養豬大戶。我們見到欄裡將近百頭大豬小豬,十分喜人。他的女兒在上大學,兒子昌泰也高中快畢業了。

舅家用大塊的肉大碗的酒招待我們。黃鱔,破開剔刺,切成大塊,油炸,色味俱佳。第二天,我們乘一位親戚的小車專程往茜頭去。

這次,我仔細地端詳了我家祖籍的老屋。雖然,它的雕樑畫棟早已漆落塵蒙,大池塘也不如我上次見到的氣派(據說,是因為農田建設,將它縮小了),我還是近距離為它照了相。

很容易找到了堂叔公。他悠閒地躺在睡椅上,還很健康。那屋就是我上次住過的,但與上次比,完全不一樣了,寬敞,清潔,舒適。原來,他家又做了新屋,這屋竟閒置了。鄉間的衛生條件也大大改善,家家戶戶有衛生間,安了化糞池,水泥路面下備有排汙管道。問到近房的堂叔嬸倆,兩位老人都不幸辭世了。我們和叔公合過影,告辭要走,不料他連忙拉住我,邀我們去見堂叔的幾個兒子——我的弟弟們。叔公臉上洋溢著笑意說:“他家發財啦!”於是,在老人家帶領下,我們一行到了堂弟的“興隆米廠”,結識了隆清。坐在他們寬敞明亮的辦公兼會客的用房裡,聞著機聲隆隆,見到工人們忙上忙下,我相信了叔公的話。

堂弟隆清留我們吃飯。

“不!滿意他們已經在鎮政府備好了。”

八月六日,我們告別舅家,滿意租的士送我們到南昌,第二天乘動車回長沙。

星辰文艺丨刘生发:我的四次高安行

(四)

二〇一五年二月(農曆扣年)舅媽以九十二歲高齡辭世。我要去送她最後一程。

我一人懷揣“厚愛難忘哀聲落淚行喪禮 慈顏頓杳屈膝含淚吊舅媽”的布質挽幛,帶著全家人的心意,依上次的路線出發了。

天黑,我才到。按當地禮儀,祭拜,心情沉重。

但是,我有幸見到了舅家、姨家的不少親人。姨媽還健康,上次我見過她一人。但是,這次她家來了十多人。舅表弟老三的女兒慕君,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工作,帶著小女孩回來了。昌泰姐弟倆都在上大學,正逢寒假在家。習意從九江趕回來了。還有老二的媳婦、兒子、女兒,好多好多我從沒有見過面的親人,這次都相見了。

第二天,舅媽上了山。我依依不捨地告別我的親人,經萬載那條線路回家。

慢!我還要去一趟茜頭!

我人熟路熟,先電話聯繫隆請,由他開車,到了老屋原址。老屋不在了,族人們在原址上新建了一排高樓。

見到叔公,他紅光滿面,哪裡像八十的老人?

原來,這幾年他家也不錯。叔公有四個兒子。老大在隆清米廠打工,老二在深圳,老四開貨車跑運輸。特別是老三春華在中國平安保險公司負責售後服務,跑南闖北,業績甚佳,多次榮獲公司獎勵。

想起上次叔公說的那句“隆清家發財了”的話,我不禁自語道:叔公,你們一家豐衣足食,不也發財了嗎?叔公只是笑。

隆清邀叔公和我到他家去吃飯,我們三人一道進城了。當然,還是隆清開著自己的小車。

進城後,隆清在超市憑信用卡買了好多高安特產送我。那細絲鹽面、腐乳真好!

除茜頭的別墅,隆清在市區有一套間,裝飾豪華。

我和隆清談起他們的興隆米廠。它始建於二〇〇三年,簡陋加工大米。經過十多年的艱苦努力,目前已發展成一中、小型糧食加工企業,佔地一十二畝,總資產達四至五百萬元,而且擁有集水磨拋光、光電色選、脈衝除塵一條龍現代化的精深加工設備,每日生產大米八十噸,從事糧食收購、儲藏、加工、經營等服務工作。

談話間,飯菜已經上桌。

隆清有兩個女兒,都在深圳創業。正好大女兒劉靜在家,她幫我們照了相。

下午,我乘汽車沿上高—萬載—瀏陽的線路回平江。本來,高安有高鐵快速到長沙,但我不想;因為我還要走走我先人走過的那條路!

一路上,山嶺、田疇、藍天、白雲組成一幅幅圖畫,讓你賞心悅目。但是,與上次相比,山更綠了,樹木蔥蔚;田更整齊,莊稼喜人。瀏陽境內的那座高山還照樣聳立著,但是新開通的隧道連貫南北,不用你攀爬受驚了。

當年,我已經七十有三,也許再沒有機會回我的高安了。

但是,在我的記憶裡,它永遠年輕!它的變化雄辯地證明:中國在飛速地前進中……

我岳家的一位親人微給我一段話:記憶,源於與你息息相關的自然、風土、人情……它,本身就是一種富足的情感,每每融入你的生命之中。

高安,你不是早就融入在我的生命之中了嗎!

二〇一七年十月九日初稿

二〇二〇年四月二日修改

星辰文艺丨刘生发:我的四次高安行

劉生髮,平江城關鎮人,平江二中退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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