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直到傷透了心,才會慢慢醒來

張愛玲:直到傷透了心,才會慢慢醒來


關於《小團圓》,不知道有過多少評文和論說了。但,它還會被一直說下去,沒有窮盡,因為它的作者是張愛玲。


這個小說看過好多年,後來又多次重讀,雖然每次都是隨意翻讀,也覺得沒有任何阻礙,故事是早已熟知的,只是在摩挲每個特定章節字與句間藏掖著的氣息與溫度。

這個故事是張愛玲本人生命故事的創造版,有著窄狹的,陳舊的,蘋果腐爛的新鮮氣息,是種殘酷的溫厚,象牙雕上的血海深愛與深仇。

她在鏡子裡打量自己萎謝了的愛與期待,打量自己無比茂盛的絕望和荒涼。

她把這個故事稱之為一個熱情的故事,她要寫出愛情消退後的情形,她要潑灑出愛的萬轉千回。

這個故事不長,但這些,都被塞得滿滿的。

每個句子都鉛華淨洗,每個句子都回蕩著情感在歲月深處打轉的聲響。

盛九莉是愛過邵之雍的,愛得過份卑微。她把愛情當成了造神,邵之雍的形象越來越壯大,山似地;她的形象越來越微弱,塵似地。這不是對等的愛。

九莉不僅把邵之雍當成了神,還把他當成藝術品,她欣賞他的一切,欣賞他坐下時的側影,欣賞他在人群裡遠遠說話的樣子,這讓她用愛的金粉玉屑把他從不堪的身份里拉拽出來,塑成金身玉軀。

她更愛到迷狂,她要拯救他,甚至拯救他淹沒在光陰上游的少年青年時代。

她覺得他那時是孤單的,無助的,沉淪的,在那空曠的院子裡為寂寞所蝕。

她要跑進那時那地,她要成為太陽,照亮他的衣角和眼睛。不自覺地,她又在極致的憐惜裡,把他推下神臺而為塵,自己則脫塵為神,俯瞰她想象中的宇宙洪荒,萬物待贖。

這樣忽爾極低忽而極高的愛的支點的調度,讓九莉深陷其中。

既便邵之雍流落僻鄉,另結新歡,她生氣歸生氣,還是不能狠刀一下,做個了斷。

她三姑楚娣都詫異,她向來不多愁善感的人,怎麼竟成了這樣?

楚娣對她說,沒有人值得她如此。她怎能不知?只是當時身處其中,不由自主罷了。

她需要的是更深的痛和更稠密的時間。當她千里萬里尋覓而來,看到的卻是邵之雍毫不避諱的拈花惹草,視她為無物,或當她為一個偉大的觀賞者,她欣賞他,那麼就是連他和別的女子在她眼前風花雪月,她也是會欣賞的,他以為,深深地以為。

但她並沒有那麼偉大,她發現她不僅拯救不了過去的他,現在的他,她都無能為力。

愛,只是一面強大的幻鏡,柔弱的質料,跌下去,也不過一地的碎稜破角,無數的愛的幻影,轉瞬消逝。

張愛玲:直到傷透了心,才會慢慢醒來

九莉幾經輾轉,終下決斷。由於邵之㢕處境不好,她還是用自己有限的稿費接濟他,她給他去信,說她不喜歡他了,說他先不喜歡她的。顯然她是無奈的,也是灰心的。

他大概以為她不過是小姐脾氣,發些怨氣罷了,沒想到她認了真,他那拿準了她的心,一下子撒了氣。但他並不以為自己錯了,她已開始慢慢把他從心中推開。

她後來認識了燕山,是個很單純,有前途的青年,她有點喜歡他,他也有點喜歡她。但她終究不能傾心傾力去愛了,她的心還沒有復元,她不想和燕山這樣開始,對他太不公平了。

也是這時,她才知道,她對邵之雍愛得有多深,才知道,那個絕望,是不會輕易填平的。

她感激燕山,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剛好有他。他後來結婚了,她不過一點惘然而已,他們沒有在對的時間碰到。

九莉後來到了美國,嫁給了汝狄。那漫長的異國生活,只寫了幾個段落,不過是個收尾,不過是個交待。

張愛玲要寫的,是一箇中國故事,異國只是她書寫的支點。

九莉在美國很久都沒有想起過和邵之雍的事了,幾乎以為已經忘記,忘記到再也想不起。

但還是會在不經意中想起,每一想起,就是揮之不去的痛。不愛了,並不是說就不痛了。

但她有一次夢到他,到是快樂的。他們在夢中拉著手,相當愉悅,一切的糾纏與怨懟都離得遠遠的。即便醒來,她還是快樂的。回憶是苦的,夢卻有時給了你補償。這已是很多很多年了。

《小團圓》的故事是豐富的,張愛玲在這豐富裡,特別記錄了她的那段“傾城之戀”,為她的中國曆程,為她的生命歷程,做了一次痛心又快慰的整理。

那是她的愛的相冊。她不過是借了九莉和之雍之名,毫不掩遮地告訴我們,她真的愛過,真的絕望過,又真的不能忘記,哪怕她被對方傷得很是不堪。

她絕頂聰明,但愛情來了,聰明也並不頂用,該遭遇的還是要遭遇,直到傷透了心,才會慢慢醒來,醒成一朵沾滿塵土的紫菀花,清妍而悽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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