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人》:壞了,我把"經典寫作課"讀成了父子關係八卦奇談

《出走的人》:壞了,我把

汪曾祺先生有一篇題為《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文章,流傳度頗廣,原因大概是,那是很多人都向往的一種父子關係吧:"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菸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菸,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講真,汪曾祺先生與他的父親,以及汪曾祺先生與他的兒子之間的父子關係,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多見。兒子一旦長大到有自我意識後,在父親面前牛頭鱉棒,大概是大多數家庭的父子關係的樣子。

九久讀書人新近出版的《出走的人——作家與家人》,作者是愛爾蘭作家科爾姆·託賓。我既喜歡這位愛爾蘭作家的長篇和短章,喜歡到只要是他的作品,就要想方設法弄來讀一讀。

翻到目錄頁瀏覽了一下,發現書名雖叫"出走的人",大部分篇什所寫,是著名作家家的父子關係,這就有意思了:亨利·詹姆斯、葉芝、托馬斯·曼、約翰·契弗等等這些或愛爾蘭或德國或美國的著名作家,他們的父子關係是不是像汪曾祺所說的那樣,多年以後成了兄弟?

最喜感的父子關係:葉芝和他的父親


《出走的人》:壞了,我把

寫作《當你老了》的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


小標題中的葉芝,所指為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特意說明一下,是因為詩人葉芝的父親福氣不錯,除培養了一個舉世聞名的詩人外,另一個兒子傑克·葉芝是一名傑出的畫家。

能養育出這麼傑出的兩個兒子,葉芝老先生自己一定也很有才華吧?在作者託賓先生看來,老葉芝先生的確不缺才華,"這些父親寫給兒子,從紐約寄往都柏林、由一事無成者寫給事事有成者的書信,是有史以來最傑出的書信佳作之一"。可是,老葉芝似乎更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一個兒子勤奮作畫、一個兒子左手劇作右手詩歌的時候,老葉芝卻在紐約盡情地享受生活,像亨利·詹姆斯的父親一樣"一輩子懶散急躁,既為之所苦,又樂在其中"。為之所苦,苦在從不承認自己的天賦不及兒子們;樂在其中,誰不知道聲色犬馬要比青燈黃卷痛快得多。問題是,老葉芝的自傲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殆盡,尤其是見到寫詩寫劇本的兒子威廉·巴特勒·葉芝在成功的階梯上節節開花後,老葉芝坐不住了。1902年,老葉芝給小葉芝寫信,宣告他打算寫一個劇本,且自信道,凡是聽過他的故事的,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寫劇本的事兒,老葉芝跟小葉芝叨叨了好幾年,到了1908年,劇本居然還停留在老葉芝的口述階段。這倒讓小葉芝省心了,相對於拜讀父親的劇本,他似乎更願意負擔他在紐約的所有用度。

然而,老葉芝就是不肯放棄自己所謂的才華。1909年,老葉芝再度提到寫劇本的事兒,這以後,他似乎嚴肅認真了許多,又是找戲劇導演又是打算遞交提綱……就這麼嚷嚷著,這就到了1916年,老葉芝已經77歲,給年過半百的小葉芝寫信:"你知道,我腦中有一個劇本,打算那一天把它寫出來……"6年以後,老葉芝過世,劇本沒有完成。

假如,老葉芝知道小葉芝對其劇作水平的評估,他還會那麼執著地在給兒子的信中一遍遍地告知有一個劇本在自己的腦子裡嗎?小葉芝給一位編輯寫信時這樣評價:"你可知悉,他是否打算寫自傳?如果他可以完成,我或許能夠爭取到一個很好的價錢……我不無擔憂的地聽說,他在創作一個劇本,那是一切文學體裁裡對技巧要求最高的,他絕不會成功……"這些真話,小葉芝何以不直接回信給老葉芝?因為,在成功的兒子們的"鞭策"下,父親早早地患上了老年幼稚病,把這樣的老爸爸哄開心,又不費事,那就讓他玩樂得愉快唄。君不見,雖然最終也沒有完成劇本,我們還是記住了他的名字:約翰·巴特勒·葉芝。至於,人們是怎麼記住他的,那又何妨!

最悲情的父子關係:約翰·契弗和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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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作家約翰·契弗

美國作家約翰·契弗在此地的知名度,最近幾年才開始漸漸打開的吧?雖然他榮獲過普利策獎,這位專寫美國新英格蘭郊區中上層住宅區裡苦澀的夫妻關係的作家,在此地的受歡迎程度好像遠遠不如專寫美國窮人困厄的雷蒙德·卡佛。

其實,在美國本土,作家約翰·契弗也長時期處於黑暗期。

40歲那年約翰·契弗獲得了歐·亨利獎。對中國大多數讀者而言,可以不知道約翰·契弗,卻知道歐·亨利,他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警察與讚美詩》、《最後一片葉子》都進入過語文課本。歐·亨利小說的結尾,更是以"歐·亨利式的結尾",著稱文學圈內外。假如有一個文學獎項以歐·亨利的名字命名,想必,這獎的分量也夠重吧?40歲那年,約翰·契弗得到了歐·亨利獎,得獎不久,他回家看老母,兩個人之間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我在報上讀到,你得了一個獎。"

"是的,母親。我沒告訴你,因為我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嗯,我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誰都能聽出來,約翰·契弗回應母親的話,是自謙加求關注。做母親的,還就真覺得歐·亨利獎對一個立志獻身文學的人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見,契弗家沒怎麼待見過約翰。結婚以後,與妻子長期感情淡漠,於是,在獲得普利策獎從而鹹魚翻身之前,約翰·契弗生活得非常黑暗,總是遊走在家庭與同性戀夥伴之間,又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責怪,一度成了他生活中的主旋律,責怪父親,責怪母親,責怪兄弟,責怪妻子,責怪孩子,當然,也責怪自己。抱怨得太多自己都覺得過了分?約翰·契弗就開始將這些幽暗的情緒寫進日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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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契弗的代表作

1979年,《契弗短篇小說全集》獲得了普利策獎,在文學園地裡耕耘了大半輩子的約翰·契弗,名聲大噪起來。已經成為文學名人後,照理,約翰·契弗應該清潔一下自己的日子,就像我國某著名作家出版經過刪改的日記遭到公眾質疑時回應:"就像家裡請客,總要打掃打掃吧"。成名以後的約翰·契弗非但不清理自己在暗黑時期寫的日記,還以原來的風格繼續寫。

直到去世前兩週,他才意識到自己"那四千頁日記,放在抽屜裡,像一顆可愛的玩具定時炸彈",他打電話給兒子本:"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父親曾經和不少聲名狼藉的傢伙親熱過。我想我該把這告訴你,因為遲早會有人告訴你,我寧可由我自己來講。"本後來說,他當時近乎耳語地回答父親約翰·契弗:"我不介意,爸爸,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不過,本又加了一句:(當時)我完全不知所措了。

這些日記,後來約翰·契弗的女兒蘇珊·契弗為寫回憶錄讀了,讀了以後大感訝異,"因為那些陰暗、冷酷的性內容"。除了蘇珊·契弗公開表示自己讀過父親的日記外,似乎沒有家人再表明自己曾經打開過"陰暗、冷酷"的約翰·契弗日記了。我想,對父親說過不介意的兒子本,放下父親的電話後一定會翻閱日記的吧?哪有那麼沒有好奇心的人?所以,讀著父親日記的本,竟然發現父親是這樣的人,心中一定擁塞著悲情吧?還好,他沒有一怒之下處理了這些陰暗的日記,因為,不久以後《紐約客》攜一家出版社就以一百二十萬美元買下了約翰·契弗日記的版權。

錢當然是好東西。1991年約翰·契弗的日記正式出版。捧讀已成書籍的充斥著父親"陰暗、冷酷的性內容"的日記,想到很多讀者因此窺探到了他們家的隱私,本還會不介意嗎?

最撕裂的父子關係:托馬斯·曼和他的兒子克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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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作家托馬斯·曼

我早就知道德國傑出的作家托馬斯·曼的大兒子克勞斯·曼是自殺身亡的,沒有讀到科爾姆·託賓的《出走的人》之前,我始終不明白,有托馬斯·曼這樣的父親,克勞斯何至於自絕於人世?

納粹在德國掌權伊始,托馬斯·曼的立場的確搖擺過,可不是很快就態度鮮明地站到了希特勒的對立面去了嗎?也因此,托馬斯·曼只好放棄慕尼黑優越的生活條件,背井離鄉。

讓托馬斯·曼引以為豪的是,憑藉才華,托馬斯·曼很快就讓家人在異國他鄉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也就是說,克勞斯自殺,與貧窮無關。

那,究竟為了什麼呢?

托馬斯·曼和妻子共生育了6個孩子,托馬斯最喜歡大女兒埃莉卡,排行老二的大兒子克勞斯是曼夫人的最愛。這種狀況在克勞斯14歲的時候發生了小小的變化,"他穿著游泳褲,俊俏極了。我將愛上自己的兒子……"一個父親在日記裡寫下如上內容,也沒有問題,父子之愛嘛。可是,考慮到托馬斯·曼是一個雙性戀者,這一句寫在日記裡的話,就有些曖昧了。克勞斯是否感受到了父親對自己別樣的愛以致變得愈加驕奢淫逸?就科爾姆·託賓在書裡一篇題為《托馬斯·曼:寵壞孩子的新方法》的表述,克勞斯想要放浪形骸,也不能夠,因為,相比姐姐埃莉卡,克勞斯非常懦弱。託賓先生舉了個例子:納粹倒臺後,作為曼家第一個回到慕尼黑的人,克勞斯根本沒有想到也沒有膽量要求當局歸還被納粹侵佔的自家豪宅,而是隨後回來的埃莉卡為此事積極爭取過。所以,憑藉父親托馬斯·曼的名頭外出混江湖,克勞斯一個人根本不行,演戲呀、演講呀,他只有跟姐姐埃莉卡一起幹,還能像回事。單幹,根本不行。知子莫如父?所以,得知14歲的克勞斯想把自己寫的故事寄給雜誌時,托馬斯·曼在日記裡寫道:"一個愚蠢的念頭,必須阻止他"。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將言辭化作行動?大概沒有,後來,克勞斯發表過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說,但被認為是借了其父的光。那麼,克勞斯·曼是被父親遮蔽了才華還是天生無才?

有一個例子可幫助我們一窺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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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夫人和孩子們,右三為克勞斯


1924年,托馬斯·曼的《魔山》出版,他在給克勞斯的那一本的扉頁上題寫上了"贈予我令人敬重的同仁——他前途無量的父親"。那一年,克勞斯已經18歲,成人了。他應該看得明白,父親在用一種特別的手段"必須阻止他",但他就是看不出來,將父親的題贈展示給朋友們看。

輕狂、毫無城府的克勞斯,跟姐姐埃莉卡在一起的時候,曾經風頭很健過。但埃莉卡總要擺脫克勞斯過自己的生活的吧?一旦離開了埃莉卡,獨處的克勞斯只會抓狂,"我的人生中,只有跟她(埃莉卡)共度的部分,是真實存在過的"。

沒有能力將生命的不確定性化入文學創作的克勞斯,第一次動了自殺念頭的是1933年,那一年克勞斯29歲。此念一起,嚇壞過最喜歡他的媽媽吧?也因此,克勞斯找到了家人關注他的"鑰匙",1946年已經定居美國的克勞斯伸手問家裡房子、車子、司機、廚師,被母親拒絕,繼而又被父母請出了曼家在洛杉磯的家,6天后,克勞斯開煤氣自殺未果,曾經最愛他的母親竟然怒斥:"如果他要尋死,為什麼不做得徹底點?"可見,克勞斯多能揉搓人。越來越孤家寡人的克勞斯在3年以後,也就是1949年的5月再次自殺,這一次他成功了,年僅42歲。

克勞斯為什麼自殺?假如他的父親不是托馬斯·曼,曾經與姐姐埃莉卡一起在舞臺上締造輝煌的克勞斯,還創作過兩部小有影響的作品《轉折點》和《靡菲斯特》,怎麼說克勞斯也算得上是個成功人士了吧?可是,

父親的盛名,撕碎了克勞斯的功名。明明清楚作為作家自己已趕不上父親的成績,自甘沉淪中又忍不住要撲騰幾下——把克勞斯送進了死亡的,是撕裂的父子關係。


壞了,出版方是把《出走的人——作家與家人》歸入了"經典寫作課"系列的,我卻將其讀成了父子關係八卦奇談。要命的是,除了我提到這三對父子關係外,在我看來,辛格、博爾赫斯、田納西·威廉斯等等著名作家與父親或者家人的關係,都被科爾姆·託賓寫得很八卦。或許,愛爾蘭著名作家是想以八卦來"勾引"讀者沉浸到他的創作談裡並悟出來寫作良方,但是,小說家寫著寫著就使出的講故事的絕招,那些精彩的講述讓讀者不自不覺中忘了閱讀《出走的人——作家與家人》的初衷。

只能怪科爾姆·託賓不愧為了不起的小說家!等著吧,他的另一本創作談《黑暗時代的愛》,更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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