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網推薦:蘭亭叔叔(文

青年作家網推薦:蘭亭叔叔(文/郭蘇華)

蘭亭叔叔


蘭亭叔叔住在村子的最南頭,我家住在最西頭。我家是三組,他家是四組。蘭亭叔叔到我家來,總是要穿過整個三組和四組到我家來。

蘭亭叔叔只有兄弟一個,父親也只有兄弟一個。我們兩家來往很頻繁。他們是怎麼好起來的,我並不知道,好像從我記事的時候,兩家就好起來了。

蘭亭叔叔在鄉里的醫院輸血。我們村子上,對在街上做事的人,總是高看一眼。好像他們地位非常尊貴。蘭亭叔叔自然也是。村子上的人到醫院看病,都在他那裡吃飯。

蘭亭叔叔回家的時候,一定要來我家。

有時候,他給我家帶來一些紅色的油漆。然後,他就用刷子,把我家堂屋唯一的一扇窗戶漆成紫紅色。那個時候,村子上,一般人家都沒有這樣的窗戶,都是在牆上開一個洞,冬天就用塑料紙蒙起來。我家這個用紅漆漆好的窗戶,在春天明媚的春光裡,就散發著文明的氣息。

我站在窗戶旁邊,看著蘭亭叔叔,手裡拿著一個漆把,一下一下,在窗戶的木頭縫裡塗抹。

蘭亭叔叔到我家來,就像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因為他是從街上來的人,而別人家,就沒有這個幸運,接待這樣一個尊貴的人物。

蘭亭叔叔來的時候,總喜歡在我家吃晚飯。

我家的晚飯總是簡單的。蘭亭叔叔來之後,就會變化一下。他總是給我們帶來新奇的體驗。他把西紅柿切成一瓣一瓣的,然後,灑上一些白糖。這種高貴的吃法,只有街上的人家才知道,才會這樣奢侈。他把我家的醃製的蘿蔔乾,放在鍋裡,用蔥花油鹽炸了,炒出來,空氣裡,都是蔥花和蘿蔔的香氣。我們一家和蘭亭叔叔圍在門前楝樹下的小桌子旁,一起吃這樣的晚餐,我們的生活好像突然美好起來了,有了西紅柿裡的甜味,和蘿蔔乾裡的滿溢的蔥花爆炒的香氣。我們說笑著,蘭亭叔叔的聲音爽朗而溫和,這樣一個男人,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多少嚮往和甜蜜的東西啊。

門前的楝樹在黑夜裡,那麼溫柔。星星在頭頂上閃耀,鄉下的夜晚靜謐而有了許多的韻味。螢火蟲還沒有出來,提著尾巴上的燈到處明滅不定地閃爍。露水也許已經滴落在暗綠的山芋葉子上了。露水在靜夜裡,有著暗淡的光澤。

祖母的蒲扇一直在我的身上撲打著。蘭亭叔叔的聲音變得很飄渺,父親也在說話。蘭亭叔叔在說他的輸血的事情,這些天哪些人又去了他在街上的小屋,他們到那裡,就像到家裡一樣,又吃又喝。我在那裡想,蘭亭叔叔真大方。對誰都這麼大方。

他就像我們村子裡的一個神一樣。

蘭亭叔叔到我家來,也沒有什麼規律,說來,就來了;說走,又走了。

他彷彿是一個財富的象徵。

過一陣,他會突然用平車拖滿滿一車的酒糟給我家。夏天的上午,門前的楝樹上,知了還沒有開始叫。楝樹葉子綠得油亮亮的。他忽然就推著一個笨重的木板平車來了。到門前,父親就出來了,站在那裡,和蘭亭叔叔一起看著滿滿一車的酒糟。酒糟的味道濃烈而刺鼻。味道太大了。好像空氣裡都充滿了酒糟的味道。我遠遠地跑開去了,太難聞了。蘭亭叔叔和父親一直站在那裡。蘭亭叔叔臉上微笑著,喊父親,大哥。父親都喊他蘭亭。他們就像親兄弟似的。所以,我在村子上,看到蘭亭叔叔的幾個孩子,都覺得非常的親切,好像姊妹一樣。他們也是的,即使蘭亭叔叔的第二個兒子有點流裡流氣的,竟然燙了一個捲髮,就像小流氓似的,我看見總有點恐懼,好像他是一個壞人。但是見了面,也仍舊招呼。好像就是跟別人家的小孩不一樣似的。這樣的感覺一直維持了很久。

我不知道蘭亭叔叔送酒糟給我家,有什麼用處。在我看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街上有一個酒精廠,廠裡有許多的酒糟。蘭亭叔叔就用平車從十幾里路的街上,拖了滿滿一車酒糟過來。後來,這個酒糟是什麼用處,我也並不知道。

冬天的時候,蘭亭叔叔會穿一件漂亮的長大衣,大衣裡面是綠色的絨子。風度真是好極了。

他到我家來,基本是賭錢的。

在我家簡陋的草房子裡,蘭亭叔叔一進來,好像立刻蓬蓽生輝了。他往往在我家外面的一張床面上坐下來。然後,隨便地一聳肩,大衣就自然滑落在床上。那是多麼尊貴的大衣啊。我很想去摸一摸那個溫暖漂亮的裡子。可是,我只是看一看,似乎就自足了。然後,我就看蘭亭叔叔瀟灑地坐在那裡打麻將。他是不缺錢的。

蘭亭叔叔來的時候,對於我家,就像節日一樣。我的生活就好像打開了一扇窗戶,忽然就敞亮了。

我們也會到蘭亭叔叔家走動。當然,多數是他到我家來。

有一次,他家做事情,也許是他父親過壽。我不知道。反正,我們一家在他家吃飯,很晚了才回來。

嬸子長得很漂亮,眼睛很大。對我們非常的熱情。喊母親大嫂,喊父親大哥。他們留我們吃到很晚,然後,又說了許多的話。然後把我們送到屋子的後面,又說了很久,才讓我們回家。我們在村子裡,走了好久,才到了家裡。路上太黑了,也看不清路。可是,我感到心裡很暖和,好像冬天多穿了一件夾襖在身上一樣。

有一次,蘭亭叔叔帶了一些紅紅綠綠的泥人給我。街上有一個泥人廠。蘭亭叔叔總能搞到一些新奇的東西,帶到我家來。有一個泥人,是個小姑娘,有非常漂亮的黑辮子。我很喜歡,不時拿出來,撫摸她的黑辮子。那時候,一般的孩子都是沒有玩具的。我們總是幾個小孩子做了泥人,放在屋子後面,沒人的空地去曬,又難看又笨拙的樣子。也許一場雨,它們又變成一灘泥土了,然後我們再也不自己做泥人。

蘭亭叔叔的父親忽然就生病了。

他到我家來,跟父親談這件事。那個時候,沒有人對癌症有什麼辦法,農村的人,得了這樣的病,就只好隨他去了。

蘭亭叔叔的父親也是一個很好的老人。我們喊他二爹。

有一天,村子上的人說,二爹到大寨河那邊的一棵樹上吊死了。

那兩天,父親和母親幾乎天天在南頭蘭亭叔叔家裡。父親說,二爹真是一個好的老人。不想拖累兒女,知道自己的病不會好了。就到野外去上吊了。怕在家裡,讓小孩子害怕,也怕把家裡弄髒了。這樣的體貼,使蘭亭叔叔更加傷心。父親回來說,蘭亭哭得就像牛喊似的。

過冬的時候,天還沒有晚。大寨河那邊,就聽到扯著嗓子,像牛喊一樣的哭聲。父親說,蘭亭又在哭二爹了。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有點鄙夷的味道,好像一個男人不該怎麼多情似的。我們聽蘭亭叔叔聲嘶力竭哭了很久,對面河坡上,燃起了沖天的紅光,好像把半邊天都照亮了。

到第二年 清明的時候,我們照例聽到蘭亭叔叔跟前一年一樣的哭號。我們似乎都習慣了,父親還是會說一句,蘭亭又號了。

從醫院裡,有了血庫之後。蘭亭叔叔的生活似乎就變了。

他的小屋裡,去的人少了。

跟他相好的女人好像一夜之間都蒸發了。

原來,他那個小屋也是他藏嬌的地方。他是輸血隊的隊長。現在,他只是一個醫院裡被照顧的穿白大褂掃地的。

他來我家的時候越來越少。

記得最後一次是跟父親坐在我家的淡黃色的大桌子前喝酒。父親勸他不要再跟那些女人鬼混了。父親隔著桌子,望著他說,蘭亭,大哥跟你說,露水夫妻不到頭啊。他嘿嘿笑著說,某某說,要飯也要跟他一起去。我坐在那裡,頭腦裡忽然冒出一個詞語,無恥。

其實,從我上了初中之後。我看到蘭亭叔叔,我只覺得可恥。當我知道,他是那樣一個人,我心裡無比的厭惡,跟同學走在路上,遠遠看到他,趕緊快速地跑掉。

他遠遠地喊我,乖乖大銀子,不認識你大爺了嗎?我感到一陣厭惡,似乎要嘔吐了。

後來,我出嫁了。

蘭亭叔叔曾經一心想我做他家的三兒媳婦。那個靦腆的只讀了小學的男孩子。村子上,許多人都認為我們兩家是娃娃親。可是,父親一次也沒有承認過。

後來,蘭亭叔叔得了肝病。我在街上看到他。他滿臉皺紋,我簡直不忍心多看他一眼。這不是我心目中的蘭亭叔叔,瀟灑而倜儻。好像一輩子也不會老。

他的小屋已經無人問津。到街上去看病的村子上的人,好像約好了似的,一個也不去他的小屋了。他的小屋曾經免費接待過多少人,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蘭亭叔叔已經不來我家了。

父親也早就生病了。

他們兄弟幾乎沒有見面的時間。

那年冬天,蘭亭叔叔終於去世了。

父親也在他的破爛的草房子裡,等待命運最後的裁決。

父親拖著病重的身體,去參加了蘭亭叔叔的葬禮。

然後,過了幾年,父親也去世了。

他們兄弟兩個到一起去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一起喝酒,還有打麻將。我反正把麻將給父親放在墓裡了。他一生,最喜歡賭錢,喝酒,最喜歡一喝酒,就喝一屋子的人。

有一個晚上,我睡不著,到另一間屋子讀書。忽然從書裡掉出一封信來。

我看了看,是無錫寄來的。不知道是誰的。我打開一看,竟然是蘭亭叔叔的三兒子給我寫的信。

我已經搬家五六次,不知道這封信怎麼倖存下來。

它的內容是這樣的。


xxx

你好

提筆祝你全家身體健康,萬事吉祥。一生當中沒給你通過一次信。在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很驚奇。你肯定想不到我會給你寫信。這次去信也沒有別的事情,你現在在哪裡教書,是中學,還是小學。今生雖然我們有緣相識,但沒有緣相守。不過,我真心祝福你能永遠幸福快樂。在我心中,你現在就是我的妹妹了,不知你是否能接受我這個哥哥。

不知你現在對象找了沒有,,要是沒有,我在這兒有個朋友,他是淮陰的,性格好,又實在。他今年二十六歲,到無錫已有六年。老闆對他很好,手裡錢大約四萬左右,老闆又把他戶口調到無錫。老闆對他說,只要你找到對象,也把女的戶口調到這裡。在家裡什麼工作到這裡還是什麼工作。還有買一套住房給他。老闆對他可好啦。每年除吃給他七千元錢,車費來回都報。回家一趟還買茶食給他。每年還要買千把塊錢衣服。當然他對老闆的功勞可大了。今年沒有生意還做了四五十萬,上年把一個月就做了一百萬。說起數字可怕人。但是老闆的用處也大,現在老闆手裡二百多萬,老闆說,你在我這邊幹到四十歲就行。我的看法不知你怎樣,現在人沒有錢是不行的。我們那個窮地方在不在也沒有了不起。我的意見望有三思。我在這裡錢不多,每月只能四百元,是我不吃煙的,要是吃煙,就沒有了。明年我也要把老婆帶來找個廠裡兩人在這裡,每年能苦五千元左右。最後望你收到此信,請速回。落筆,祝你工作順利,永遠快樂。

此致

來信請寄無錫市江海東路436號陳兆地(收)即可

99 11月2日 陳三


這封信,我看過的。但是,我早就忘記了。當年有沒有回信呢。我也完全不記得。

按照我的性格,我是不會回的。

現在,蘭亭叔叔的大兒子因為年輕時候跟著蘭亭叔叔輸血,身體空耗,前兩年去世了。

嬸子在蘭亭叔叔去世後,得了老年痴呆,什麼人也不認得了。有時候,竟然只能用鐵鏈鎖在家裡。

他的二兒子和三兒子在哪裡打工,我也全然不知道。只知道他們都在家裡蓋了房子。

我們就這樣,被生活的激流衝散了。

我看完信,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是凌晨四點多,天快亮了。

我把信摺疊好,夾在書裡,這個陳三,是喜歡過我的,有一陣,我賦閒在家,他天天跑去我家,在村子上,也不知道什麼地方,搗鼓許多書給我看。而我,心情好的時候,就給他一些好臉色;心情不好,就攆他滾蛋。

我扭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天快要亮了。我輕輕合上了書,準備繼續睡覺。


2018.9.14


青年作家網推薦:蘭亭叔叔(文/郭蘇華)

郭蘇華,女,江蘇作家協會會員,青年作家網簽約作家,《雨花》《短篇小說》《沂河》《湖海》《鹽韻》《江南晚報》《揚子晚報》發表散文小說詩歌千餘篇。2004年8月進修於北京魯迅文學院。2016年10月參加省作協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8年參加江蘇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3年11月出版散文集《風中的歌謠》。2018年5月出版省簽約作品長篇散文《楝樹花開》。

散文《我的兩個母親》獲2012年首屆孫犁散文獎。散文集《風中的歌謠》獲2014年鹽城市政府文藝獎。2011年《雨花》發表散文《我的兩個母親》。2017年《雨花》第3期發表短篇小說《二胎記》。2018年《短篇小說》第1期頭條發表小說《古井》。2018年《短篇小說》第5期發表小說《老馬的恐懼》。2018年6月江蘇省作家協會深入生活簽約。2019年6月中國作家協會深入生活簽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