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

導語

這篇文章要說的張岱,是我最喜愛的古代作家。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他,那就是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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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說的痴情,不是對異性痴情的意思,而是感情特別純粹和熱烈。這也是中國古代一種很難得的文化情感。而在我們這幅千古文章畫卷,又實在很需要如此一抹亮色。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說痴情,你很容易想起《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來。我覺得,張岱就是生活在晚明時代的活生生的賈寶玉。他倆的出身像,言行像,才氣像,性格也像。他們最像的,則是痴情,是特別有個體生命熱度。

翩翩濁世的痴人

這篇文章,我們來讀的,是他的《自為墓誌銘》。

自己給自己寫墓誌銘,這就是隻有痴人才乾的事兒,是吧? 因為張岱覺得,只有自己才能說清自己的心事。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張岱出生在明末浙江紹興的一個豪富之家,祖上三代進士,曾祖父還是狀元。他自幼聰慧,卻無心科舉,生命的前四十年,是在縱情享樂和憑個人興趣隨意讀書寫作裡度過的。你看,這正是賈寶玉理想中的生活。

我們看文章開篇這一大段就知道了。張岱的文章不太用解釋,相當口語化,他說: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張岱文字短,而且快。短是文言的特點,它先天就適合處理抒情短句,如果要表達邏輯關係複雜的長句,倒是容易不順。但能把節奏寫快的人很少,古文適合婉轉細膩,像張岱這樣下筆如飛、手起刀落,還能保持風韻,可就太難了。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張岱是真的一派痴氣,根本無視前人的文章規則。上面那一段,你恐怕想不到,他寫這篇墓誌銘時是七十歲的老人。可下筆時不僅沒有文人腔,也沒有龍鍾老態,還是一派少年的真氣,一股浪蕩公子的霸道。就連小說裡同樣離經叛道的賈寶玉,作文章時也不敢像他這麼隨便。

還有一件出奇之處,為生命終結準備的《墓誌銘》,不是應該莊重肅穆嗎?他怎麼一上來羅列的全都是些活色生香的浮華東西?因為這是張岱的一生所愛,最能代表他。

張岱所痴迷的,應該說是明末的文化。你可能聽說過他的一句名言,叫: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無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也。

癖就是癖好,《紅樓夢》裡也說賈寶玉有“痴性”;他這種痴氣,在儒家正統看是不成器的毛病。張岱說的癖與痴,就是放縱自己去一往情深地熱愛。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你看:凡是那個年代能玩的,無論高雅的琴棋書畫,還是浪蕩的聲色犬馬,沒有他不愛的,而且從來不節制,一定要玩到“骨灰級”。當然,他的這些享樂,也都有很高的藝術門檻,不是俗人能玩得轉的。

痴情得超越世俗價值觀。他說自己是書蠹詩魔,也就是愛書成癮寫詩入魔,這算好的;他又說自己愛吃愛喝、愛縱情於梨園青樓,就連好色也是既好美女又好美男。世人眼中分道德高下的東西,他偏要放到一起說。痴情還需要真。他對妓女,對戲子,都充滿了平等的尊重,他愛慕這些人才能過人、風華絕代,從來沒有輕視的意思。

另外,別人就算好意思幹、也不太好意思承認的事兒,他卻偏要刻到墓碑上給子孫後代看,這就是他的真。

夢迴故國的老人

然而,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文章接下來筆鋒一轉,把這一切奢靡浮華著落在“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八個字上。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張岱中年時,清兵入關,明朝滅亡,他參加了抗清戰鬥,失敗後退居故鄉,隱遁深山。

文章裡說,他此後的生活是:

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這是現實的殘破,也象徵故國的殘缺。從此,他一直窮困潦倒,經常會斷炊。

痴情還有個特點,是執著於永遠廝守,不肯接受改變。明末清初的巨大轉折,給張岱的感覺就是不真實。

他所鍾愛的文化、所忠誠的大明破滅了,他就把自己託付給了夢境,在精神上死守。張岱最有名的兩個文集是《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夢”是他反覆使用的主題。《陶庵夢憶》的序言說:有個腳伕失足,打破了酒缸,想到自己賠不起,就發著呆說“這要是做夢就好了”。

還有個窮書生突然中舉,在參加宴會時覺得恍惚,咬著自己的手臂說“別是做夢吧?”那個願意是夢的人和那個唯恐是夢的人,都有相同的痴念。本段結尾也說“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張岱並不深刻,但感情的熱烈程度很高。他一開始是決心直接為大明殉難的,但很快找到了自己繼續活下去的價值:他要寫一部《石匱書》,這不是文集,是一部規模龐大的明史。在這篇墓誌銘裡,他還列舉了自己的十幾種著作目錄,像文集《琅嬛文集》、論文集《四書遇》,還有一部像辭典一樣的《夜航船》等等。

對於故國和家鄉的淪陷,張岱真是痛徹心扉,他晚年過的是種近乎自殘的生活,通過苦行來表達哀痛。

痴人的生命熱度

在文章接下來的部分裡,張岱開始分析自己的特點了。我們發現,痴情人的個性鮮明,是因為特別有生命熱度。

張岱的文章有種奇特的味道,他不像庾信那樣悲哀脆弱。在回憶過去的時候,他的筆調不是憂傷悲愴的,還是顯得滿不在乎,甚至洋洋得意。這就是他的性格特點。他說自己有“七不可解”,也就是七樣不容易理解的性格和行為。你感覺到了吧?這種列舉法是從《與山巨源絕交書》裡來的。但張岱和嵇康還不一樣,嵇康不喜歡俗人,張岱則是全無雅俗觀念。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他說自己的一種不可解就是從皇帝到乞丐,對誰的態度都一樣。這背後有個典故,是蘇東坡說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張岱還說,自己軟弱起來被欺負了能唾面自乾,而強悍起來時,敢於單槍匹馬殺入敵陣。他還說自己在爭名奪利上甘居人後,但對唱戲、玩遊戲這類事卻絕不落後,等等。

有一種說法是:張岱的這篇文章和他的《陶庵夢憶》,都是在懺悔早年的荒唐。字面上好像是這樣,文章裡他說世人都稱呼讓他是廢物,是敗家子。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

其實,張岱並沒有後悔的意思。他說的那些“不成”,都是他的本事。他對自己的“不可解”也感到洋洋自得,他不是說了嗎?沒有深情、真氣的人是不可交的。

最能體現他性格和生命熱度的地方,在文章的最後兩段。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他在這裡插進來一段對童年回憶,他說:我六歲時,祖父帶我去杭州,遇到了他的好友陳眉公。眉公是騎著一頭很大的鹿來錢塘遊玩的,他對祖父說:“聽說你的這個小孫兒很會對對子,我來試試。”就指著屏風上的《李白騎鯨圖》出上聯說:“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我對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

張岱的這個下聯,確實平仄工穩,意思精彩:眉公跨鹿對太白騎鯨,這是奉承話;而用打秋風去對撈夜月,就有俏皮的調侃挖苦了。文人到富人家弄錢花叫打秋風。實在很難想象,這樣的才思出自兒童。在六十年後的淒涼晚景,在自己的墓誌銘裡寫這麼件事,是不正常的。張岱的文章,向來不走尋常路數。

我覺得大概有這麼兩類原因:從性格和心理來說,有句話叫“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張岱的童年和前半生很幸福,這讓他在回憶裡能得到撫慰。表現出來就是大大咧咧,什麼都看得開,比較樂觀。何況,他畢生痴情,從來沒扭曲過自己,在能選擇的時候,他做自己願意做的。繁華落盡是沒有辦法,可以坦然地接受下來。

還有經歷上的原因。像張岱、賈寶玉種人,是最有機會參透佛理的。想看破紅塵,需要先體驗紅塵。他們生於富貴,對於紅塵裡的樂趣是全情投入過;同時又天資聰敏,能領悟到那些浮華背後藏著的問題。我們忙於求田問舍,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往往覺得什麼問題都是錢的問題。

痴情:敗家子張岱好在哪兒?|《自為墓誌銘》

當然,張岱最後也說:當年大家覺得我會成就千秋事業,沒想到一事無成。他這麼說也不是謙虛,他這種人不怎麼知道謙虛。這也是種常態:高傲的人目標也高,就算有所成就,到了晚年還是會感到遺憾淒涼,曹操的詩就有這種情緒。

七十歲的張岱也沒有真的沮喪。在文章最後,他說:自己不會去學那些消極的隱士,他不服老,也不服命運的坎坷多舛。果然,張岱活到了92歲高齡,也沒有被後世淡忘。五四以後,他越來越受文壇重視,當代文學家給了他“散文天下無敵手”這樣的評價。

除了文字,我們也愛他的性格,樂於在閱讀中體驗這種磊磊落落的痴情和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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