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瘋癲還是通透,無非是動盪年代那出經典的悖論再次上演

繁華盛世,安享太平,難出大師;紛亂年代,人人自危,卻百家爭鳴。動盪的魏晉時期亦是如此,從漢末的黃巾軍起義到魏晉之際司馬氏平天下,人們長期在戰亂中度日,也出現了竹林七賢這樣的時代文化符號,他們的魏晉風度成為了後世文人標榜的典範。

是瘋癲還是通透,無非是動盪年代那出經典的悖論再次上演

竹林七賢

對於"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誤讀

後世,作為竹林七賢之首的嵇康,成為了魏晉風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率直任誕、清俊通脫,似乎也變成了他的標籤,一直至今。人們通常由此認為他的行為方式及思想觀念是崇道棄儒,尤其是他那句經典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往往被人誤讀為對禮教的放棄或反對。

實則不然。"越名教而任自然"一句提出於嵇康歸隱初期,出自其《釋私論》一文。其中上下關聯的原文為"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 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 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 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大概理解為:君子是不在乎是非,不違反道義的。通常氣靜神安又心胸豁達,不故作高尚,也不被慾望所囿,能夠清楚客觀的審視事物並可以通情達理,這樣就可以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了。

從上下文關聯語義來看,"越名教而任自然"似乎是能夠辨公私的條件之一,亦是要修煉成君子的條件之一,而非是反對禮教一說。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實則主要針對的是當時社會中虛偽的禮教,他們雖然崇尚自然,不能遵守世俗的禮法,但究其本心,其實是未必要真正廢棄名教"。

終其一生,未脫俗世

人們通常用任誕來形容竹林七賢,其中嵇康則為典型代表。"任誕"語出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任誕》一文,意思大概是,超越禮教、追求自由,脫離塵俗。縱觀嵇康的一生,是否真的是脫離塵世了,恐怕也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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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 康

觀其職業,為了生存,他也曾入仕,官拜中散大夫;論其政治立場,其直接與魏宗室結親,一直傾向皇室一邊;後期,對於司馬氏掌權的不滿、憤怒更是用文字的嘲諷和行動的不配合來表達自己的憤世嫉俗,為自己與這俗世又添了幾分糾葛。

司馬氏順我者才可苟活的黑暗統治,一次次擊碎了嵇康的問世理想。看似是追求自由灑脫的超逸生活與態度,實則與塵世的羈絆剪不斷、理還亂,他的內心對塵俗生活實則是認同的,不過被政治環境所囿。任誕的行為,實則是對司馬氏集團的嘲諷與反抗,問世理想破滅,無處紓解情緒的壓抑表現。似乎,一切正是相反,不過這樣看來,也才正常。

放縱背後,是對禮教的深深認同

嵇康的形象能夠如此高大上,很大程度上也與他的死有關係。其好友呂安被以不孝之罪誣陷,嵇康則為其據理力爭,不想這事竟成了導致其被處死的導火線。司馬氏在大力倡導披著政治外衣的"名教"時,本因嵇康的才華欲拉攏嵇康,卻被其嗤之以鼻,嚴詞拒絕,就此司馬氏與之結下了仇恨的樑子,並借其好友呂安之事,找個名頭,將其處死。這樣的嵇康,看似是不守禮法的,但是其實反對的是司馬氏披著政治外衣的禮教,究其本心,實則是對傳統禮教的執著與堅守。用自己的死來譏諷司馬氏所維護的"孝"的虛偽。臨行前,那曲《廣陵散》更是道盡了他的悲壯。

是瘋癲還是通透,無非是動盪年代那出經典的悖論再次上演

嵇康撫琴

在其臨終前,嵇康知道自己已時日無多,於是將十歲的兒子託付給山濤,曾言,"康後坐事,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從中,也可見得他的舐犢情深,這同樣是禮教烙印在他身上的真實體現。

生前,他還教導兒子要有忠烈的品格,其在《家誡》中道,"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 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若臨朝讓官,臨義讓生,若孔文舉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節 "。無須總是在小處謙卑,應該在大處謙讓;無須計較小的廉恥,應該保全大節。如遇到朝廷授官時讓出官職,面對大義時可以犧牲性命,就像孔文舉可替代兄長去死那樣,這才是忠臣烈士。如此的節操告誡,寫入家訓,不是將儒家禮教奉為圭臬是什麼?後來,其子嵇紹在八王之亂時,為保護晉惠帝被殺,也算是沒有辜負嵇康"忠烈"的教導了。

嵇康的《家誡》中也有這樣的教誨,"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其有眾人,又不當獨在後,又不當宿留。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舉,則怨,或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若行寡言,慎備自守,則怨責之路解矣。其立身當清遠。若有煩辱,欲人之盡命,託人之請求,則當謙言辭謝,其素不豫此輩事,當相亮耳。若有怨急,心所不忍,可外違拒,密為濟之。所以然者,上遠宜適之幾,中絕常人淫輩之求,下全束脩無玷之稱;此又秉志之一隅也。 "

大概就是告誡其子嵇紹立身清遠的行為準則。與當地官吏需親疏有度,謹言慎行,以防自己陷入兩難以及招人怨恨的境地;平時為人也應該多處高遠之地,謙和誠心地拒絕請求,若有心幫忙,也應暗中行事,以避免拉攏之事的煩擾。要堅守志向,重視名聲。這與儒家講究的禮儀道德,守名節,也是完美契合了。

經典的悖論與無奈的脫序,是文人的集體選擇

動盪、黑暗、混亂是魏晉之際的真實寫照。當世文人本應該"學而優則仕",可惜入仕一展拳腳的理想一次次被殘酷的現實擊碎。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逐漸使得他們不堪承受其重。追求隱逸與經世的生存悖論一直存在於他們的思想心態裡,雙重壓力的折磨與炙烤,壓抑、焦慮、缺乏安全感的情緒始終無法得到釋放。重壓之下,換來了文人們經典的選擇,那就是脫離塵俗的煩擾,自由放縱地表達著自己的心態,實則是對現實羈絆無法放下的"防禦型欺騙"以及"自騙型防禦"。

是瘋癲還是通透,無非是動盪年代那出經典的悖論再次上演

於是,他們開始與社會現實和政治環境脫序,這是一種主動的宣告,就如嵇康曾言,"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也是一種被動的無奈,如嵇康舍不下的那些塵俗羈絆。這種情形正如殷海光先生在《知識分子的責任》一書中探討知識分子紛紛失落的原因所形容的脫序人那般。對於現實強烈的不安與恐懼,造就了他表面上,看似追求逍遙自由,實則內心備受生存悖論的炙烤。

有人說,嵇康的此種文人風骨,造就了後世文人追求風骨的典範,如王羲之等人就有典型的嵇康情節。實際上,不過是,動盪年代,文人面對生存悖論的時候,一次次地集體選擇成為脫序人,一次次地為了防禦而自騙,自在的背後,是一顆恐慌不安的心。經不住亂世的炙烤,也難怪他們總在亂世慨嘆生不逢時,一步步走向失落。

都說是亂世出英傑,時勢造英雄。很多文人似乎在亂世,總差了那麼股被再造出來的勁兒......是風骨之說還是無法適應生存環境之說,還是一體多面的來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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