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汪曾祺: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我沒有當過和尚。


我的家鄉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廟。我的家鄉沒有多少名勝風景。我們小時候經常去玩的地方,便是這些廟。我們去看佛像。看釋迦牟尼,和他兩旁的侍者(有一個侍者歲數很大了,還老那麼站著,我常為他不平)。看降龍羅漢、伏虎羅漢、長眉羅漢。看釋迦牟尼的背後塑在牆壁上的“海水觀音”。觀音站在一個鰲魚的頭上,四周都是卷著漩渦的海水。我沒有見過海,卻從這一壁泥塑上聽到了大海的聲音。


一箇中小城市的寺廟,實際上就是一個美術館。它同時又是一所公園。廟裡大都有廣庭、大樹、高樓。我到現在還記得走上吱吱作響的樓梯,踏著塵土上印著清晰的黃鼠狼足跡的樓板時心裡的輕微的緊張,記得憑欄一望後的暢快。


我寫的那個善因寺是有的。我讀初中時,天天從寺邊經過。寺裡放戒,一天去看幾回。


汪曾祺: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我小時就認識一些和尚,我曾到一個人跡罕到的小庵裡,去看過一個戒行嚴苦的老和尚。他年輕時曾在香爐裡燒掉自己的兩個指頭,自號八指頭陀。我見過一些闊和尚,那些大廟裡的方丈。他們大都衣履講究(講究到令人難以相信),相貌堂堂,談吐不俗,比縣裡的許多紳士還顯得更有文化。事實上他們就是這個縣的文化人。我寫的那個石橋是有那麼一個人的(名字我給他改了)。他能寫能畫,畫法任伯年,書學吳昌碩,都很有可觀。我們還常常走過門外,去看他那個小老婆。長得像一穗蘭花。


我也認識一些以唸經為職業的普通的和尚。我們家常做法事。我因為是長子,常在法事的開頭和當中被叫去磕頭;法事完了,在他們脫下袈裟,互道辛苦之後(頭一次聽見他們互相道“辛苦”,我頗為感動,原來和尚之間也很講人情,不是那樣冷淡),陪他們一起喝粥或者吃掛麵。這樣我就有機會看怎樣佈置道場,翻看他們的經卷,聽他們敲擊法器,對著經本一句一句地聽正座唱“嘆骷髏”(據說這一段唱詞是蘇東坡寫的)。


我認為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凡作為人的七情六慾,他們皆不缺少,只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汪曾祺: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一個鄉下的小庵裡住了幾個月,就住在小說裡所寫的“一花一世界”那幾間小屋裡。庵名我已經忘記了,反正不叫菩提庵。菩提庵是我因為小門上有那樣一副對聯而給它起的。“一花一世界”,我並不大懂,只是朦朦朧朧地感到一種哲學的美。我那時也就是明海那樣的年齡,十七八歲,能懂什麼呢。


庵裡的人,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我所寫的那樣。明海是沒有的。倒是有一個小和尚,人相當蠢,和明海不一樣。至於當家和尚拍著板教小和尚唸經,則是我親眼得見。


這個莊是叫庵趙莊。小英子的一家,如我所寫的那樣。這一家,人特別的勤勞,房屋、用具特別的整齊乾淨,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開放爽朗,身體姿態的優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難忘的印象,和我在城裡所見的女孩子不一樣。她的全身,都發散著一種青春的氣息。


我一直想寫寫在這小庵裡所見到的生活,一直沒有寫。


汪曾祺: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怎麼會在四十三年之後,在我已經六十歲的時候,忽然會寫出這樣一篇東西來呢?這是說不明白的。要說明一個作者怎樣孕育一篇作品,就像要說明一棵樹是怎樣開出花來的一樣的困難。


理智地想一下,因由也是有一些的。


一是在這以前,我曾經忽然心血來潮,想起我在三十二年前寫的,久已遺失的一篇舊作《異秉》,提筆重寫了一遍。寫後,想:是誰規定過,解放前的生活不能反映呢?既然歷史小說都可以寫,為什麼寫寫舊社會就不行呢?今天的人,對於今天的生活所過來的那個舊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認識認識嗎?舊社會的悲哀和苦趣,以及舊社會也不是沒有的歡樂,不能給今天的人一點什麼嗎?這樣,我就漸漸回憶起四十三年前的一些舊夢。


當然,今天來寫舊生活,和我當時的感情不一樣,正如同我重寫過的《異秉》和三十二年前所寫的感情也一定不會一樣。四十多年前的事,我是用一個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來寫的。《受戒》的產生,是我這樣一個八十年代的中國人的各種感情的一個總和。


汪曾祺: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二是前幾個月,因為我的老師沈從文要編他的小說集,我又一次比較集中,比較系統地讀了他的小說。我認為,他的小說,他的小說裡的人物,特別是他筆下的那些農村的少女,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動我產生小英子這樣一個形象的一種很潛在的因素。這一點,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在寫作過程中,一點也沒有察覺,大概是有關係的。我是沈先生的學生。我曾問過自己:這篇小說像什麼?我覺得,有點像《邊城》。


三是受了百花齊放的氣候的感召。


試想一想:不用說十年浩劫,就是“十七年”,我會寫出這樣一篇東西麼?寫出了,會有地方發表麼?發表了,會有人沒有顧慮地表示他喜歡這篇作品麼?都不可能的。那麼,我就覺得,我們的文藝的情況真是好了,人們的思想比前一陣解放得多了。百花齊放,蔚然成風,使人感到溫暖。雖然風的形成是曲曲折折的(這種曲折的過程我不大瞭解),也許還會乍暖還寒?但是我想不會。我為此,為我們這個國家,感到高興。


這篇小說寫的是什麼?我在大體上有了一個設想之後,曾和個別同志談過。“你為什麼要寫這樣一篇東西呢?”當時我沒有回答,只是帶著一點激動說:“我要寫!我一定要把它寫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寫成後,我說:“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汪曾祺: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人們都說,文藝有三種作用:教育作用,美感作用和認識作用。是的。我承認有的作品有更深刻或更明顯的教育意義。但是我希望不要把美感作用和教育作用截然分開甚至對立起來,不要把教育作用看得太狹窄(我歷來不贊成單純娛樂性的文藝這種提法),那樣就會導致題材的單調。美感作用同時也是一種教育作用。美育嘛。這兩年重提美育,我認為是很有必要的。這是醫治民族的創傷,提高青年品德的一個很重要的措施。我們的青年應該生活得更充實,更優美,更高尚。我甚至相信,一個真正能欣賞齊白石和柴科夫斯基的青年,不大會成為一個打砸搶分子。


我的作品的內在的情緒是歡樂的。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是我們今天應該快樂。一個作家,有責任給予人們一份快樂,尤其是今天(請不要誤會,我並不反對寫悲慘的故事)。我在寫出這個作品之後,原本也是有顧慮的。我說過:發表這樣的作品是需要勇氣的。但是我到底還是拿出來了,我還有一點自信。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對於生活的信心的,這至少是我的希望。


也許會適得其反。


我們當然是需要有戰鬥性的,描寫具有豐富的人性的現代英雄的,深刻而尖銳地揭示社會的病痛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悲壯、宏偉的作品。悲劇總要比喜劇更高一些。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為主流。


我從來沒有說過關於自己作品的話。一個不長的短篇,也沒有多少可說的話。《小說選刊》的編者要我寫幾句關於《受戒》的話,我就寫了這樣一些。寫得不短,而且那樣的直率,大概我的性格在變。


很多人的性格都在變。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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