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臂當車的弱者、飛蛾撲火的英雄以及隻手遮天的巨頭，這三種角色所能鋪陳的故事可以相當爛俗，也可以相當深刻，但當故事的素材與現實重合，藝術上的考量或多或少將讓位於對現實問題的揭露以及對民眾意識的啟發。儘管《黑水》沒能在今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大放異彩，但我想沒人能否定這部電影所涵蓋的現實意義和價值。
故事的背景是一起由化工巨頭杜邦造成的環境汙染事件，農場主威爾伯所生活的區域被杜邦公司的一個名為“枯流”的垃圾填埋場所汙染，其圈養的奶牛大多數因為不知名的疾病而暴斃。為了向杜邦提起訴訟，在當地得不到幫助的威爾伯通過熟人介紹找到了在辛辛那提工作的羅伯特，後者就職於一所精英律師所，但他主要的服務對象恰好包括化工企業杜邦。深思熟慮之後，羅伯特決定深挖這背後的緣由。
於是一場弱者與巨頭的博弈就此拉開帷幕。
在電影中，男主為了揭開威爾伯家畜突發疾病的真相，他從公司內部收集了關於杜邦公司的可用資料，在化學領域科研人員的溝通後，他最終找到了破局的關鍵線索，即一個名為“PFOA”的物質，而將這種物質應用於日常生活的主謀便是化工行業巨頭杜邦。
在曼哈頓計劃期間，科研人員曾發明一種排斥其他元素的人造化學物質，它曾被用作坦克的防水材料，但某些企業根據這一物質的特性找到了新的商機，並試圖將其應用的範圍擴大，杜邦便是其中之一，而其以此打造的主要產品便是當時人們日常生活的新寵——不粘鍋。就實用價值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效果顯著的發明，但也正因如此，過於堅固的“PFOA”無法被自然所消解，且對生物體具有致命的毒性。這是一個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且永遠無法合上。
自然科學的發展使得人們得以窺視肉眼不可見的微觀世界，那些經過知識武裝的科學家們將物質不斷細分，從分子結構到單一元素，他們不斷索求客觀世界的規則與規律。儘管我們未能從歷史的源頭找到一個規劃一切的造物主，但當外在世界的迷霧被一層層消解時，人們便開始藉助科學尋求一種對現有世界的超越，這裡面當然包含著一種對未來發展的探索，但也潛藏著一種充當造物主的傲慢，一旦那些被發現的新技術或者被創造的新產品擊潰了現有世界的平衡，其惡果的承擔者將不會是某個個體，也不會是某個族群，它將通過一個流動的生態鏈迅速曼延。
“PFOA”正是人類以造物主的身份所創造的作品，但最終成為了人類無法控制的毒素。它誕生於人們皈依科學後的傲慢，但將它大規模推入現實世界的便是那些嗅到其商業價值的商人以及企業。他們執著於開發前人未曾涉足的藍海，而他們的慾望更彰顯著他們的貪婪，急於收割紅利的他們並沒有足夠耐心去驗證這一片藍海的狀態。他們在無意中馴養了一頭野獸，但被吞噬的卻另有其人。
隨著調查的深入，羅伯特發現了杜邦試圖掩蓋的醜聞，更發現了這場醜聞背後的受害者原來不止是威爾伯一家。生產線上的工人、工廠附近的居民甚至那些購買產品的用戶，都被置於毒素的威脅之中。不僅如此，那些產品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灰塵、汙泥都以不同的方式入侵了當地的自然環境，而空氣、河流、泥土都不同程度地充當了毒素的運輸者，並通過生態系統不斷擴張。
他們都知道，但他們隻字未提。他們是既得利益者，是這場公共安全事件的始作俑者，但也是這場災難的旁觀者。對於在背後執掌一切的資本財團來說，所有的負面效應不過是財務報表上的數字，他們有足夠的資金，去支付懲罰範圍內的賠償。在羅伯特等律師的努力之下，環境保護機構對杜邦公司開出了史上數額最大的罰款，後者將支付1650萬的罰款，而這一產品所帶來的利潤每年卻高達10億。
可以看到，為了滿足科學家的傲慢以及資本家的貪婪，那些在生產線上工作的工人被剝削的不僅是其勞動時所創造的剩餘價值，還有在不經意間被毒素所吞噬的生命。與那些接觸到這一物質的人一樣，他們是被犧牲者，但更為殘忍的是，在正義缺席期間，他們也成為了被遺忘者，而最為諷刺的是，即便是接受了相關組織的罰款，在光鮮企業品牌以及商業廣告的包裝之下，更多人對其受到的傷害始終渾然不覺。
羅伯特追索著真相，但真相併沒有成為如願一把刺破陰謀以及罪惡的尖刀，反而成為了一塊投入黑水的碎石，雖有波瀾，但終將歸於平靜，那個由黑金支撐的巨頭始終把控著水中的暗流，它有足夠的力量來對沖外部所引發的危機。鬆散的個體無法形成抽乾罪惡的容器，他們需要某種超越資本之貪婪的力量來捍衛自己的權益以及保衛自己的生命。
這種力量會來自於眾人所仰仗的法律或者制度嗎？不，這是一個謊言。
羅伯特是一個律師，確切地說，他是一名未被資本收買且富有正義的律師。出於職業上的信仰和自信，他相信他與他的團隊能夠通過法律的審判來伸張包括威爾伯在內的受害者所失去的正義。他也曾取得了階段性的成功，但始終沒能攻破最後一道堡壘，即徹底清潔被汙染的水源和現有受害者的醫療監護。
法律需要時間來完成程序，科學也需要時間來進行驗證，但對於那些受害者來說，沒有比時間更為奢侈的東西了，也正因如此，人們往往不會見到被透支的正義，而總是經歷缺席的正義。然而，這並不是正義的終結，缺席正義儘管不算完美，但仍有正義的輪廓。而在什麼情況下，正義會被腐蝕或者說被抹去呢？羅伯特找到了答案：當你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於法律於制度，而你的對手卻擁有左右法律與制度的力量時，正義便是是灌滿謊言的傀儡，它解決不了問題，也無意解決問題。
面對受害者的指控，杜邦選擇妥協，並表示願意支付賠償款和提供醫療支持，但前提是需要驗證受害者的病因與其生產的產品存在科學意義上的相關性，這一度讓羅伯特看到了希望，但他始終沒能成為勝利的一方。龐大的受害者基數使得驗證時間長達7年，在此期間，越來越多像威爾伯這樣的受害者不斷去世。這正是杜邦精心算計的結果，而不僅如此，當驗證結果出爐，相關性被證實時，杜邦選擇推翻之前的承諾，他有足夠的資金、權力以及時間與受害者進行斡旋。法庭上的確存在著一個象徵意義十足的天平，但雙方所能擁有的砝碼註定了這不是一場具備對等前提的審判。
沒有從天而降的正義，但有負重前行的英雄。羅伯特面對強權的施壓以及受害者的逃離，他仍然選擇揹負追求正義的信念去踏入這樣一片滿是荊棘的叢林，他會成功嗎？不一定，但羅伯特以及那些像羅伯特這樣的不屈者捧起了先哲語錄中的火炬，叢林中儘管瀰漫著黑暗，但終究存在光明。
電影的最後，當羅伯特出現在法庭時，法官的第一句臺詞便是：“你還在這裡？”
沒錯，羅伯特還在這裡，這裡是法庭，這裡需要正義，但能夠支撐起正義的不是那被動的審判程序，也不是那看似堅固的制度框架，而是那個在制度與程序之中呼喊並捍衛正義的人。
有人，才需要正義，有人，才能夠抗爭。
閱讀更多 深度藝評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