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翩翩公子到苦行僧,李叔同與弘一法師

1918年,從李叔同到弘一法師剎那間驚世駭俗的轉變,至今讓無數世人感到困惑,有人將之和王國維自沉、周作人附逆並稱為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三大迷案。

從翩翩公子到苦行僧,李叔同與弘一法師

李叔同出生在津門一個聲名顯赫的人家,其父李世珍是同治年間的進士,官至吏部主事,後辭官經商,經營鹽業和錢莊,成為津門鉅富,病逝後,李鴻章親為之點主。李叔同雖然五歲喪父,但憑藉分到的鉅額財產和產業,年少的他照樣過著讓人稱羨的公子哥生活,每天與書畫為伍,從未嘗過人間疾苦。

1898年,李叔同攜母親南下,到上海自立門戶,掌管李家在上海的錢莊櫃房。豐子愷曾在一張照片上看到過當時的李叔同: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扎褲管,雙梁厚底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一切都是光緒年間最時髦的打扮,豐子愷讚道:真是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

這樣一位翩翩公子自然要留下許多為人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津門名伶楊翠喜據說是李叔同的初戀,兩人的感情有一個浪漫的開始和傷感的結局,後者或許源於兩人身份的差異,這樣的情節戲臺上每天都在上演。分手後李叔同還為之寫過相思之詞,其中有“痴魂消一捻,願化穿花蝶”之句。

上海名妓李蘋香曾與李叔同形影不離,李蘋香出身徽州望族,詩詞書畫無所不精,只是由於家道沒落才淪落青樓,她與李叔同一見傾心,彼此引為知己,留下了不少唱和之作。數年之後,李叔同由於母親病故,心境大變,決意告別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遠赴日本留學。臨別時,他給李蘋香留下了四首贈別詩,其一為:“慢將別恨怨離居,一幅新愁和淚書。夢醒揚州狂杜牧,風塵辜負女相如。”詩中李叔同自比杜枚,隱含“贏得青樓薄倖名”之意,而“一幅新愁和淚書”則表現了他用情之深,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當年和李叔同交往甚密的青樓名妓還有謝秋雲等人,真是走馬章臺、廝磨金粉,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李叔同到日本留學後,看來仍未改變風流本性,五年後他從日本回國,一同回來的還有一位日籍妻子。這位日籍妻子姓甚名誰,什麼身份,至今都是一個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位美人。

李叔同出家後,他的日籍夫人曾經到杭州去找他,在城東女學校長楊白民夫人詹練一和黃炎培夫人王糾思的陪同下,走了好幾個寺廟,才找到出家後的李叔同。三位女士和李叔同一起在岳廟前一家臨湖的素食店共餐一頓,終席,叔同從不自動發一言,也從不抬頭睜眼向三人注視。這段情形,毫無疑問是黃夫人回去後向黃炎培轉述的,黃炎培這樣描寫四人分別之景:

飯罷,叔同即告辭歸廟,僱一小舟,三人送到船邊,叔同一人上船了。船開行了,叔同從不回頭。但見一槳一槳蕩向湖心,直到連人帶船一齊埋沒湖雲深處,什麼都不見,叔同最後依然不一顧,叔同夫人大哭而歸。(《我也來說說李叔同先生》)

從翩翩公子到苦行僧,李叔同與弘一法師

這般“終已不顧”的情形,我記得只在《史記》中司馬遷描寫荊軻刺秦、易水送別的那一段見過:“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想不到李叔同出家竟是如此的決絕!

由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從浪漫之致走向孤寂,正是有了前面一段生活的對比,李叔同出家後那種苦行僧式的生活才會讓人如此難以忘懷。

李叔同入山之日,浙一師有一個名叫聞玉的校役擔著行李蕭然隨行。等到進了虎跑寺,僧袍一穿上,李叔同便以和尚自居,稱聞玉為居士,聞玉居士請坐,聞玉居士喝茶,頓時和在學校中相比,主賓易位。一會兒,李叔同穿上草鞋,自己打掃屋子,聞玉要替他,不可;自己扛起鋪板架床,聞玉強請代之,又不可;聞玉見狀,不禁傷感涕淚,李叔同反而安慰他,催他趕緊回學校。聞玉徘徊不忍離去,到了晚上才痛哭而去。

許多朋友、弟子去探望出家後的李叔同,看到那種艱苦的生活,都難過得幾乎要掉淚。他出家前把自己的書籍字畫衣服等分贈學生朋友,自己僅帶著簡單的日常用品入山,入山後學頭陀苦修行,僧衲簡樸,赤腳草履,為僧二十五載,所穿僧服寥寥數套,多由弟子劉質平供奉。他出家多年後,很多物品已經破爛不堪,仍不肯更換。據劉質平所言,當老師五十壽辰之際,細數其所用蚊帳,有用布補,有用紙糊,形形色色,多達二百餘處,劉堅請更換不許。有一次,法師受好友夏丏尊之邀到白馬湖同住幾日,夏發現他所用的毛巾“黑而且破爛不堪”,忍不住說:“這毛巾太破了,我替你換一條好嗎?”他的回答是:“哪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說著把那破毛巾珍重地張開給夏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在吃的方面,弘一法師自出家後,每日只食兩次,且過午不食,據云,午前屬陽,午後屬陰,一過日中,就不與鬼爭食。他和夏丏尊到白馬湖同住,第一天給他送飯,他只要一碗素菜,夏強他所難,再加一碗。碗裡只是些蘿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是幾乎要變色而作的盛饌,喜悅地把飯劃入嘴裡”。夏丏尊說見他鄭重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蘿蔔來的那種了不起的神情,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的眼淚。第二天有一位朋友送來四樣素菜,其中一樣菜非常鹹,夏說:“這太鹹了!”李叔同卻說:“好的,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從翩翩公子到苦行僧,李叔同與弘一法師

夏家和李叔同寄寓的旅館相隔有一段路,第三天,他告訴夏丏尊,飯不必送來,他自己可以過來吃,笑說乞食是出家人的本能。夏說:“那麼下雨天還是送去吧?”他又說:“不要緊,我有木屐呢!”說到木屐,他又流露出一種“了不起”的神情。

面對這樣的李叔同,夏丏尊發出了由衷的感嘆:“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後來,夏丏尊常常看到李叔同吃蘿蔔白菜時那種喜悅的神情,他說,蘿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恐怕只有李叔同才如實嚐到了。

李叔同對於當世的大德印光法師極其崇敬,稱“朽人於當代善知識中,最服膺者唯印光法師”。印光法師不收弟子,為了拜入其門下,李叔同不惜在佛前燃臂香祈願,並多次上書陳情,方才允以接見,得列門牆。1924年春,李叔同到浙江普陀山,與印光法師朝夕相處七日,悉心觀察印光的言行舉止,大受感動,此後奉之為自己終身的處世準則。

時年印光法師已年過花甲,一人獨居,掃地、拭幾、擦油燈、洗衣服,事事親力親為,直到他八十多歲仍然這樣。每天早飯,印光法師僅食粥一大碗,連菜都沒有。吃完,用舌頭舔碗,至極淨為止,再以開水注入碗中,滌盪其餘汁,以之漱口,然後嚥下,唯恐輕棄其餘之飯粒也。午餐,飯一碗,普通菜餚一碗,吃法也如早餐。印光法師看到別人吃飯,吃完後碗內有剩飯粒,一定大聲呵斥:“你有多大的福氣,敢這樣糟蹋糧食!”

從翩翩公子到苦行僧,李叔同與弘一法師

後來,李叔同常以印光法師為例,告誡眾生要懂得“惜福”。他自己的言行也時時處處以印光法師為榜樣,終身不收剃度弟子,不主寺剎,不募化,事事躬親而為,不勞他人。律宗非常講究戒律,一舉一動都有規矩,嚴格認真到極點,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由於戒律太嚴格,數百年來無人能修,以致傳統斷絕。李叔同精研戒法,振南山律宗七百年之衰,被譽為南山律宗十一世祖,這固然在於他畢生探討律藏精微,著書立說、金針度人,更在於他身體力行持戒第一、律法森嚴,一言一行皆為世人師表,緇素共仰,薄海同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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