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3日,金馬五十。
壓軸的大獎,由李安和侯孝賢頒發。
最終,新加坡新銳導演陳哲藝的處女作[爸媽不在家],拿下了“最佳劇情片”獎,力壓[一代宗師][天註定][郊遊]等一眾大熱。
當年歷經4輪投票,[爸媽不在家]1票險勝[郊遊]
頒獎禮結束後,陳哲藝和李安、蔡明亮等人一起去吃火鍋。當時李安就對他講:“起步這麼高,接下來會很難。”
有多難?
陳哲藝後來說:“那時候完全沒時間去沉澱。”為了宣傳[爸媽不在家],他世界各地飛,直到2014年下半年才靜下來。
[爸媽不在家],豆瓣7.9
靜下來後,陳哲藝倒並不著急拍電影,而是選擇和妻子定居倫敦,偶爾擔綱電影監製。
那幾年,關注華語電影的人都有這個疑問:“出道即巔峰的天才導演陳哲藝,怎麼不拍片了?”
直到2019年,等了整整6年,終於等來了陳哲藝的第二部電影[熱帶雨]。
豆瓣7.7
[熱帶雨]不負眾望,延續了陳哲藝的高水準。
該片入圍了去年多倫多電影節“站臺”競賽單元;獲得了第3屆平遙國際電影展“最佳影片”、“最佳女演員”和“迷影選擇榮譽”三項大獎;也獲得了今年金馬獎的“最佳女主角”獎。
陳哲藝的前作[爸媽不在家],是一部半自傳式的成長電影。
以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為背景,通過男孩與女傭的故事,探討了女性(母親)的定位。
[爸媽不在家]
[熱帶雨]基本延續了陳哲藝對女性議題的研究,主角是一位中年女性。
[熱帶雨]的劇本陳哲藝磨了3年,透過女性視角,側寫了社會、文化、家庭、婚姻、情慾等多個話題。
在父權的空轉和人情的冷漠之下,譜寫了一曲女性自我覺醒的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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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國度,四季如夏,彼時卻正值雨季。
阿玲(楊雁雁 飾)一位從馬來西亞移居新加坡的中文老師,和丈夫結婚數年,卻一直無法懷孕。她正在車內打排卵針,做著最後的努力。
楊雁雁說:“當天拍那場戲,我紮了9次。”
她也憑此角色成為金馬影后
窗外驟雨傾盆,窗內阿玲眉頭緊鎖。潮溼氤氳的氛圍困住了所有人,故事就這樣展開。
作為一名中年女性,阿玲大部分的時間周旋於三名男性之間——關係冷淡的丈夫、無法自理的公公、缺乏親情的學生。
她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
和丈夫的感情出現裂痕;公公中風,照顧他的責任全落在阿玲一人肩上;偉倫是阿玲班上的學生,常常要幫他補課。
家庭和事業的衝撞,道德和責任的拉鋸,組成了阿玲這個角色複雜的人物困境。
乍看是老套的中年危機,但電影卻通過一連串細膩的日常瑣事,堆迭出故事的深度,不卑不亢地組成人物弧光。
母語缺位
阿玲的職業是新加坡學校的一名中文老師。
但是從70年代末起,新加坡政府就已陸續將學校改製為英校,每週僅保留兩節中文課。
往大了說,這是文化失根和價值觀斷層;往具體了說,這就是阿玲的困境。
語言意味著階級。新加坡學校不重視中文教育,對比英文、數學、化學等科目相對式微,阿玲在學校也成了局外人。
幫學生補課,學生們卻還不領情;中文課隨時會被其他課替代,就像咱們這的體育課;學校裡的其他老師,見到阿玲都是講英文。
這每一個細枝末節中累積的線索,也一一對應了阿玲在婚姻和家庭中的邊緣地位。
阿玲無可奈何,但也無處可逃,這些都是他不斷收縮與壓抑的理由,也成為最後尋求出口的理由。
情感危機
就像電影開頭那個鏡頭所展現的,阿玲和丈夫一直還沒有小孩。求孕不成,形同陌路。
在父權家庭觀念中,無子大多數時候也意味著無愛。
阿玲的排卵日到了,可丈夫卻喝得爛醉,深夜才回家。阿玲質問他,“你到底還想不想要?”丈夫只是很敷衍地推脫:“我今天沒有心情。”
丈夫的妹妹家中辦滿月酒,阿玲抱了一下小孩,可小孩馬上就哭了。七大姑八大姨就在一旁議論:“她沒生過,當然不懂抱小孩。”
丈夫總說沒空,阿玲只好一個人去醫院進行人工受孕,但沒有一次成功的。
不僅如此,阿玲還要悉心照顧中風的公公,操持家中大小事。有什麼情況發生,丈夫都是第一個躲起來的那個人。
氣若游絲的公公喜歡看武打片,電視上一直播放著胡金銓的[俠女]和[大醉俠]。
這個細節的安排,一是為了表現無法動彈的人,他對“動”的憧憬;二是陳哲藝導演對華語武俠片的致敬。
對新生命的期盼,對美好婚姻的嚮往,這些讓阿玲咬牙忍了下來,其實心底早已烙上傷疤。
真正使她心境改變的,是有一天她意外發現自己的丈夫出軌了。
禁忌之戀
事業和家庭,阿玲被這兩者壓得喘不過氣。
唯一能夠給予阿玲慰藉的,是一名稚氣未脫的學生。
偉倫(許家樂 飾)和班上的其他人不同,他熱愛中文和傳統武術。
因為成績不佳,阿玲會定期留下來陪他補課。
偉倫的父母長期不在他身邊,缺乏親情關懷的他,從老師身上感受到失去已久的溫暖,並將這份情誼慢慢轉為了禁忌的愛意 。
兩人在補課、接送、打鬧的過程裡相濡以沫,暗藏的情愫跟隨雨季一點一滴暈開。
師生的界線開始變得曖昧而幽微。
陳哲藝談到“師生戀”的設定時表示:“我想捕捉一種很純的青春期少年對慾望和成長的感覺,以及跟隨內心所作的一些舉動。”
兩個孤獨的個體,依偎出了情感,但陳哲藝不定調那是愛情。
陳哲藝本人非常愛吃的榴蓮,也成了阿玲和偉倫兩人間的“禁果”。好比蔡明亮[天邊一朵雲]中的西瓜,[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的桃子。
兩人第一次吃榴蓮時,裝有榴蓮的袋子擺在講臺桌角。偉倫一直盯著看,當阿玲發現時,他的眼神又迅速躲開。
來來回回好幾次,阿玲終於開口問他:“你餓了?”
在拍攝這個場景時,陳哲藝對攝影師提了一個要求:“觀眾看到這個畫面,就要能嗅到榴蓮的味道。”
再配合細膩的聲音設計,就像真得感受到了榴蓮的濃郁芬芳和黏稠質地。
隨後,師生關係被進一步打破。阿玲在批改偉倫的作業時,她的思緒一下就飄了,筆尖停留在作文紙上,染開了一大片紅。
那篇文章的主題,寫的正是“師生間的尊重”。
這個畫面和後來偉倫用純白襯衫擦拭鼻血如出一轍,也正是那個時候,偉倫把阿玲撲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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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的缺失、傳統的桎梏、禁忌的愛戀、世俗的標籤,以上種種,都在困擾著阿玲。
她要如何擺脫這些怨懟和迷惘,迎接新的生活呢?
這部電影用貫穿始終的意象給出了答案,那就是雨,熱帶雨。
整部電影80%的時候都在下雨。雨幕就是最完美的背景板,觀眾跟隨著片中人物感受著簌簌淒涼,且一直盼望著陽光的出現。
導演也想借雨水錶達新加坡社會的冷漠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由於[熱帶雨]開機時,新加坡不是雨季。所以你在電影裡看到的每一滴雨,都是人工雨。
而且新加坡的水資源又比較稀缺,所以用的水都是從馬來西亞調來的。水的使用,佔據預算的1/4,甚至比演員的片酬還高。
人工降雨也直接影響到電影的後期,聲音也必須重新制作,並非現場收音。整部電影除了雨聲,沒有額外的配樂。
電影裡出現了兩次的特大暴雨,都象徵了決絕的分離。
阿玲做夢夢到了一個嬰兒,一抱到懷裡就哭了,阿玲被驚醒後,才發現雨水都潑進了房間。
她趕到公公的房間關窗,卻再也叫不醒他。
維繫著阿玲這段婚姻的唯一紐帶,也就此斷了。
另一場雨,就在偉倫和阿玲分別的時刻。偉倫說:“這是我第一次break-up,可以讓我難忘一點嗎?我的心很痛”
阿玲安慰他說:“是這樣的,以後你就會習慣的。”這句話,也同樣是說給過去的自己聽。
兩人在雨中緊緊抱在一起,身後是一片都市的鋼筋叢林。雨水也彷彿有了溫度,和淚水交織在一起。
那是比任何性場面都更有情慾的鏡頭,也是全片最動人的一幕。
“我要hug你”
在那之後,阿玲和丈夫離婚了,她也被校方要求停職。
與其說是阿玲失去了事業與愛情,倒不如說是她主動甩掉了事業和愛情。
她在整理東西準備搬家時,拿出了最後一根驗孕棒。在關鍵時刻,導演選擇了一個空鏡頭,廁所裡傳來了阿玲大笑的聲音,夾帶著複雜的情緒。
你不知道她為何而笑,是因為懷上了?還是因為終於擺脫了這千篇一律的生活?又或者,兩者都有?
電影的最後,阿玲回到了馬來西亞老家。
作為新加坡的對照,電影裡的馬來西亞,陽光明媚,亦是阿玲在經歷異鄉傷痛後的溫暖故鄉,更是她新生活的開始。
導演說:“新加坡很多人對馬來西亞的印象是髒亂,非常腐敗。但我去過馬來西亞,感覺到的是一種新加坡所沒有的人情味。”
阿玲回到家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後院,幫母親擰乾剛洗好的被單。
母女合力,一人一端慢慢靠近,直至同框,那種感覺像極了[戀戀風塵]結尾在田野裡抽菸的爺孫倆。
擰乾的被子被晾曬起來,就像把過去那些發了黴的生活重新淘洗了一遍,掛起來等一個陽光和煦的明天。
熱帶雨停了,陽光開始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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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語電影裡,女性的成長和覺醒,始終是重要的母題之一。
除了[熱帶雨]中的阿玲,我們所熟知的還有[海灘的一天]中的林佳莉、[飲食男女]中的朱家珍、[女人四十]中的阿娥,還有[陽光普照]中的琴姐。
她們在新舊價值觀的夾擊下,能夠勇敢地掙脫出來。
[陽光普照]
[熱帶雨]也不免會被拿來和[陽光普照]進行對比。
海報也挺像的
不僅因為它們在同一屆金馬獎正面交鋒,還因為對片中女性角色的塑造,更因為兩部電影都藉助了雨水和陽光來進行情感的表達。
[陽光普照]中的雨水和陽光
利用天氣的變化,暗喻家庭與人際關係當中微妙多變的情感牽絆。
這份情感可能很私密,但好的電影是能讓人在這份私密中尋找到普世性,並深刻傳遞的。
畢竟熱帶雨過後,總會陽光普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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