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採訪出自 Dazed 3/4 月刊
攝影：PACKYCHONG SONG
鳴謝：TOMOO GOKITA
TAKA ISHII GALLERY • BLUM&POE
設計：WHIS
面對來自外界的質疑聲音，五木田智央從不為之所困。而他畫筆之下那個詼諧而怪誕的世界，也將隨著黑白灰的色階不斷變化，進入新的章節。
作為日本當下最具潛力的當代藝術家之一，五木田智央（Tomoo Gokita）以他特有的黑白單色繪畫而為眾人所知。從早期的紙本素描——綜合了炭筆、馬克筆與水墨的作畫技巧，再到後來在畫布上對於丙烯與水粉的實驗性探索，他創造出的那些帶有超現實主義色彩的怪誕造型、被抽象化的面部與肢體，連同其畫筆下獨特的黑、灰、白的色階變化，看起來幽默詼諧，精緻與時髦之中帶著一些懷舊的意味。
在五木田智央作品的眾多收藏家中，也從來不乏各界名人。備受矚目的潮流藝術家KAWS，他的客廳牆上便掛著五木田智央的巨幅畫作；韓國偶像團體BigBang成員T.O.P，作為亞洲藝術圈中的重要收藏家之一，也多次在Instagram上分享過自己收藏的五木田智央作品。而從2017年開始，五木田的作品更是在紐約和香港的拍賣市場中多次賣出了高價，是當之無愧的市場寵兒。
五木田智央 for Dazed
但是，成交價動輒成百上千萬元的藝術市場對於五木田的生活並沒有太大影響。這些年裡，他始終在工作與家庭之間維持著慣有的節奏與平衡。而對於自己的藝術創作，也始終保留著少年一樣的樸素與純真。
1969 年出生的他在當代藝術界裡似乎有些“大器晚成”——早年他是平面設計師、插畫師，但在2000年後逐步迴歸素描和繪畫的創作，延續學生時代的專業，開始了作為職業藝術家的創作生涯。
除卻畫廊與收藏家們的喜愛、在日本地下音樂圈與亞文化領域的影響力，還有年輕一代藝術和潮流愛好者的追捧，平面設計師的出身背景與之後職業身份的轉換令他在日本主流藝術界內備受爭議，更有一些日本權威藝術機構一度對他的創作表示“不屑”。
五木田智央的工作室一角
“剛開始我很沮喪，因為人們僅僅是以我職業生涯的起點來評判我，不禁覺得他們的思想保守而狹隘。”五木田坦白道，“但現在，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了。”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樣，一味被低估的五木田智央並不在意他在日本主流藝術界中的地位，對於外界的評價亦時常保持著不接受也不反駁的態度。在平靜與溫和之中，堅守著那份不易察覺的反叛與執拗。
起點
“實在不好意思，這裡太凌亂了。”走進這間車庫一樣簡單粗糙的工作室，五木田挪了挪地毯上的顏料罐和筆刷，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抱歉。
與想象中那個曾經揚言“用語言表達繪畫是一種愚蠢” 的桀驁形象不太相同，面對採訪與鏡頭他謙和而自持，熱情坦率卻又有時靦腆寡言，眼角始終帶著笑意。
工作室的一角，堆放著他收集的大量CD、卡帶與黑膠唱片。與藝術史書籍相比，他似乎更喜歡研究這些唱片封套。“我喜歡的音樂人和樂團實在太多了。多到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為你們介紹......”他大笑道，言談間流露出一股少年氣息。
五木田智央的手稿
除了光碟、連環畫、書籍雜誌，屋子裡還堆滿了畫具和手稿；架子上的sofubi軟膠玩具，散落在地上的摔角運動員明信片，牆面上的復古海報，還有混跡於雜物之中的各類新奇小玩意兒......這間工作室就像五木田的“珍奇屋”，或是“檔案室”，他創作中的各種素材與靈感來源在這裡都清晰可循。
1990年從藝術學院輟學後，21歲的五木田智央跟隨父親的腳步做起了平面設計——從夜店傳單到唱片封面，後來又延伸到日本前衛時裝品牌的廣告和時尚雜誌的插畫。芝加哥實驗音樂人Jim O'Rourke、搖滾樂團Sonic Youth主唱Thurston Moore、獨立朋克樂隊Deerhoof......等等，曾經都是五木田的合作伙伴。
而在他之後的藝術創作中，人們也不難察覺音樂對他產生的重要影響。由於父親在1970年代是《花花公子》雜誌的平面設計師，情色雜誌中的圖像也成為了五木田之後藝術創作的重要參考素材之一。
工作室中摔角運動員明星片
縱使在音樂和時裝界積累了不小的名氣，九十年代後期，五木田還是決定迴歸繪畫。“平面設計師的工作帶給我很大的壓力，總是要開會，我實在不喜歡開會！”他笑道，快節奏的工作氛圍和甲乙雙方之間的博弈讓他“感到厭倦”。
但事業的轉型並非一帆風順，資金的短缺讓他限制自己只能使用兩種顏色作畫。於是，從自己的素描作品中延伸而來的黑色與白色，便在那時發生了碰撞，演變出日後創作中變幻無窮的圖案與色階，也逐步為他博得了眾人的關注。
事業的第一次轉機發生在2000年。日本出版社Little More為五木田智央出版了作品集Lingerie Wrestling，收錄了190頁自由隨性的素描作品。雖然之後在東京Shibuya Parco畫廊舉辦的同名個展並沒有成功售出這本作品集中的任何一幅畫，但是作品集的發行，引起了紐約藝術家Taylor McKimens與畫廊主Ingrid Dinter對五木田的關注。而在這之後，2005 年在紐約Dinter畫廊進行的群展“陌生城鎮”（Stranger Town）更是由此成為了五木田藝術生涯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凌亂的畫具
“這兒並沒有一個開關，能夠讓我立即自如地在眾人面前切換從‘平面設計師’到‘藝術家’的身份模式。但是從那次群展，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們逐漸將我當做一位藝術家對待。”五木田說。
那時的他，依然處於職業身份的轉換所帶來的困惑與掙扎之中，但正是在這次群展中，人們第一次將他當作藝術家對待。《紐約時報》聯合主編、藝術評論人Roberta Smith在一篇關於這個群展的評論文章裡，讚揚了這位當時默默無名的日本藝術家：“展覽的高潮之一便是那面牆上五木田智央以碳筆、水墨及鉛筆創作的精彩素描作品......五木田先生的藝術語彙包含了插畫、情色、抽象、兒童繪畫、書法及標牌畫，完美的把控、光滑的畫面以及色調的範疇都賦予了黑色與白色生動鮮活的感覺。”
工作室裡的玩具擺件
更重要的是，與在日本時鮮有藏家問津的蕭條情況大不相同，五木田智央在這次美國群展中的作品幾乎全部售空——這不僅催生了之後他與美國的Honor Fraser、日本的Taka Ishii等多家畫廊的合作，同樣也帶動了日本本土收藏家對他的喜愛。
黑馬
無論是設計師、插畫師，還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這些身份在旁人看來，彼此之間似乎並非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然而這些年，由於五木田智央的設計師背景，日本本土的部分主流藝術機構和受眾對他的接受度依然有限。儘管如此，五木田還是在2014年和2018年分別受邀在川村紀念美術館與東京歌劇城美術館舉辦了個人展覽。
“如今我已經在日本的公立美術館舉辦過兩次個展，所以人們對我的看法也有了一些改變。”他說，“其實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完全準備好在公立藝術機構舉辦個展，但是我身邊的朋友們，一些畫廊、主策展人都建議甚至慫恿我舉辦展覽。”
五木田智央 for Dazed
提到外界對自己的偏見，五木田看起來平和而自在，就像在提到自己取得的成績時，他同樣也絲毫沒有表現出得意的樣子。“觀眾們對展覽的反響非常好。在簽名發售展覽圖冊時，美術館門口排起了很長的隊。我很開心，但是面對這麼多喜愛我的人，我又感到有點害羞。”
生性靦腆的他在面對眾人的關注時出於本能地選擇退後，即便如此，也還是無法避免地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當時有藝評人在日本的主流刊物上發表展評，對五木田智央的展覽大加批判，質疑他作品的學術價值與他的職業身份；更有網友將展評的負面內容複製到Twitter上，還為他建立了標籤，一時之間使之成為了熱搜話題，也不免在網絡上引發了一場唇槍舌戰。
但是五木田並不為其所困。“我不是一個喜愛使用社交媒體的人，也不會在網絡上關注別人對我的評價。我太太給我看了這些，但我根本不在乎，我選擇無視它們。”他笑著說。
Be Just Like Family, 2015, 布面丙烯水粉
一方面是來自日本主流藝術界的質疑，另一方面，國際拍賣市場卻對五木田的作品青睞有加。
2018年11月，五木田智央創作的布面丙烯水粉作品Club Mature在紐約富藝斯拍賣行賣出了80.7萬美元（約合566萬元人民幣）的高價。緊接著，之後的一年裡，無論是他作品的成交額還是成交量，都達到了相應的高點。根據Artprice拍賣數據統計，在五木田作品的最高拍賣紀錄中，目前排名前20的作品裡共有14件都是在2019年售出的。而在2019 年5月的紐約富藝斯拍場中，五木田的另一件作品Be Just Like Family更是以107.6萬美元（約合752.7萬元人民幣）成交，再一次刷新了六個月前剛剛創下的拍賣紀錄。
五木田與他的收藏家們並無太多交集，所有的私下交易也都是由他的幾家代理畫廊完成。面對拍賣市場中層出不窮的高價，他顯得有些茫然和無奈。“害怕，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作品的價格可以這麼高，也不知道拍賣市場中是誰在購買它們。我對自己 的每件作品都並非完全滿意，我可以創作出更好的。這些價格令我感到困惑......”
The Gentlemen Two, 2018, 布面丙烯水粉
“我好像也沒有覺得很開心，畫廊主們才是最開心的吧！” 他又開玩笑道，“拍賣結束後，我在紐約的畫廊主給我打電話，‘Tomoo，太棒了，這個價格太驚人了！你知道嗎？’——我並不知道。我也不覺得這關我什麼事兒，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說罷，大笑。
五木田智央沒有Twitter賬號，與其他熱衷於社交媒體的同時代日本當代藝術家不同，他在Instagram上也僅有一個私人賬號，主頁內容更是一片空白。“一開始我還會用自己的賬號看看大家都在做什麼，後來也沒有了興趣。”他低下頭笑道，而當被問起為什麼不喜歡與大家分享自己的生活時，他亦只是揮著手說，“太麻煩了。”
的確，對於五木田來說，創作也好，生活也罷，這一切從來都只是屬於自己的事情。
破局
創作中，五木田智央毫不避諱地以“高效”自詡（笑稱自己為“a quick painter”，“其實是超級快”，他又補充道）。通常一天之內他能完成一件較大尺幅的作品，或是五件小尺幅的作品；但是效率高卻又並不多產——過去幾年中，各種展覽以及相關籌備工作佔據了他較多的時間。“在開始動筆之前，一切都很困難。”他說，“但只要一旦想法確定了剩下的也就快了。”
五木田的早期創作大都取材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文化；二手店的老相片、電影劇照，以及情色或是摔角雜誌。但隨著繪畫語言的發展，他逐漸脫離了這些參考素材，用更加即興、隨性的方式來呈現自己的所見所想。一些藝評人將他的繪畫風格稱為“後概念主義”（post-conceptualism），因為它們表面看來缺乏某種可以被理解的概念。五木田對此很驚訝。“不過，我的作品中的確不存在任何觀念性的東西，這樣說來，倒也的確是‘後概念主義’。”
五木田智央 for Dazed
超現實主義、照相寫實主義、波普藝術......這是藝評人與媒體在描述五木田的繪畫時最常使用的詞語。但他認為，自己在創作中從來沒有考慮過刻意去契合某種風格或是流派。“有人認為我的作品與超現實主義風格很像，但我並非有意為之。”的確，就像畫面中的黑色與白色，它們無法被定義，亦與觀念無關，只不過是當初對於窘迫生活的一種妥協罷了。
實際上，五木田智央喜歡畢加索，畢加索立體主義時期層層解構的幾何化平面造型手法在他的一些作品中也可見一斑。而據他所說，對自己創作風格影響最大的，其實是1980年代興起的美國新表現主義繪畫（neo-expressionism）——Julian Schnabel、 Francesco Clemente、David Salle......等等。他還坦言學生時代的自己同樣對於Marcel Duchamp最著名的“小便池”頗感驚奇。認為“當代藝術中沒有任何作品可以超越它”。
然而，面對外界賦予自己風格上的種種定義，五木田智央並不予理會。他只是笑著說，“隨便他們吧”。“我相信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過比較權威的關於我的藝術評論，希望以後可以看到吧。”
Queen With a Fake Beard, 2017, 布面丙烯水粉
工作室的一面牆上，掛著一副顯眼的肖像畫。畫幅很小，看起來並未完工，畫面中的人物雖然帶有五木田筆下特有的奇異形態，但不同的是，這幅作品是彩色的——這是他的最新系列“Regina”中的一件。
五木田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專注於黑白兩種色彩，但如今，開始創作彩色繪畫的他迎來了一個新的重要轉折。“我希望打破人們的期待。”他說，眼神中閃爍過一絲執拗。“人們都知道我以創作黑白繪畫而出名，並且他們希望我能夠繼續創作這樣的作品。而我，想打破他們的期待。”
“不知道你們是否還記得我曾經的藍色繪畫？”他又問。於2009年開始創作的藍白色繪畫，是五木田智央過去對於色彩所做出的為數不多的嘗試。但是很快，這一想法被扼殺。“代理我作品的畫廊主為此不太愉快，因為從銷售的角度來說，與黑白色繪畫相比，這些藍白色繪畫的銷量並不理想。”他坦白道，“那時家裡的孩子還小，我也需要為養家餬口做出一些讓步。”
Regina #1, 2020, 布面丙烯水粉
然而，過去幾年裡五木田的作品在藝術市場中表現突出，這令一度圍繞他創作的“經濟問題”逐漸煙消雲散。“不光是藍色的原因，那段時期的作品也可能是因為過於抽象，所以藏家們不太能接受。”他解釋道，“現在，我的創作終於有了更多的自由。”說到這裡，似乎也不得不感謝藝術市場。
當下，五木田智央正在為三月在米蘭開幕的個展做準備。這是他與意大利畫廊Massimo De Carlo的又一次合作。已經完成的作品，按照尺幅的大小倚靠牆壁疊放著，畫布背面標註著作品名稱和日期。不知不覺，就這樣邁進了一個新的十年。五木田相信“自己的內心從來不曾改變”，唯一不同的是，天命之年似乎多了一份責任與擔當。
“我想要更加嚴肅地對待繪畫。”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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