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散文)

作者 王黎明

清明時節(散文)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說來奇怪,清明的時候,中原一帶常有薄陰霧雨,山山河河,坡坡溝溝像即將揭開蓋頭的新娘一樣羞羞答答,欲遮又掩。暖暖的,讓你心內活泛,涼涼的,又讓你幽思深遠。迷迷濛濛之中村落、煙樹、小路行人、溪橋牛羊……會讓你想起那些你平常不常想起的人。

清明也是掃墓祭祖的時候,我們這兒把這叫上墳,墳,不用說,“上”者可表動作且有敬的意思。我小時候還挺盼望這個活動,一到這時候,四野鞭炮聲起起落落,陌上行人比肩接踵,同宗同族的人挎籃拿掀聚攏在正在返青的麥地、荒土坡上,燃香跪拜。記憶中的大奶奶,小腳、黑衣,枯乾瘦小還拿著一根長煙袋,祭拜的時候她也不跪,見別人一站起來,她就幹著煙槍嗓子熱呵呵吆喝著後生娃娃們吃焦葉。還有一個“八老爺”,既高且直,山羊鬍子,紅圓臉,祭拜之時眉眼含笑兀立族眾之前,鋪陳貢品,燃香焚紙,有板有眼……

我那時其實是想去看個熱鬧,也想吃點貢品裡的焦葉,雲豆啥的。及至中年漸才明白,這時節,人們遠行帶李,扯兒抱女去跪拜一抔黃土——那是去看望他們連在夢裡都揮抹不去的親人呀!

說的多了。我要寫的是與我隔代的已經逝去了的四位老人的事。

四位老人中,最先故去的是我奶奶。我奶奶去世的時候,十八歲的父親正在秋冬的大風裡追趕一頭驢。

父親是起大早拉著一車子麥茬去縣城裡賣。麥茬,就是麥子摔掉了顆粒之後的秸稈,現在人連當柴禾燒也早把它給禁了,那個時候這東西可算得是重要的建材物資,金貴的很,可做蓋房子的屋面材料。我爹是頭天晚上把它們磕齊整了,紮上捆然後又裝了一車。病床上的我奶奶還等著這一車子東西抓藥治病呢。

麥茬這個傢伙的特點是體積大,重量輕,山路不平還遇上這秋冬的風。父親和那頭借來的老驢艱難地行走在那條通往縣城的土路上。

老叫驢實在不堪忍受這秋冬的大風,而且對於身後那個不在行,個不高,氣力小,又催趕得緊的年輕人頗有幾分情緒,幾番折騰之後終於掙脫套繩跑了。父親無望地遠遠望著那一頭一路撂著橛子逃向河灘的驢。也就是在這時候,家裡有人趕上來說:“斌,回去吧,你娘快不行了……”

父親很少給我們說起我奶奶去世前後的那些事,我奶奶的過早離世一定是給他的心上刻下了很深的痛。十八歲,那是一個剛剛懂得“羊羔跪乳”,“烏鴉反哺”的年齡呀!十八歲,也是一個大男孩子藏了秘密想要對他母親說的年齡。

父親成家之後,我們姊妹也慢慢長大。

有一年,也就是清明節前後吧,上墳的時候父親說到了關於我奶奶去世後的一些事情。

“你奶奶的墳頭上有一個洞……”,父親。

我奶奶死後,我爺是一個人趁著一個斜坡打了一個洞,算是把我奶奶埋了,那年月,家裡窮,欠吃的,也請不起啥人,這樣做也是想省點氣力。在我奶奶去世以後,我父親經常會一個人偷著到我奶奶的墳前轉悠。他說:“我老擔心有啥東西從那個小洞洞裡爬進去,會把我你奶奶吃了。可是爬了幾回也木爬不上去。”

“那時候。我最怕的是清明節去上墳……”

清明時節,我爺爺準備了香、紙錢等東西讓我父親挑著說:“斌,你去給你媽上上墳吧!”在我父親的身後跟著的是兩個年齡不大的我姑姑和我叔叔。聽我父親說,那個時候姑姑剛能站在凳子上擀麵條,而叔叔才六歲,晚上起來尿一泡,就會找不著床,鑽到櫃子裡睡。父親說:“我挑著東西前邊走,後邊跟著你姑和你叔,到你奶奶墳上,往下一跪這淚就止不住。可又不敢哭出聲,怕自己一哭惹哭了弟弟妹妹哄不住,心裡……憋的難受啊……”

父親說這事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初中,有可能是他看我長大了才說這些。其實我那時遠比他眼裡看到的聰明,我能理解那個棲棲遑遑徘徊在自己母親墳前的父親,也能想象出,那跪在自己孃的新墳前的三個的可憐孩子。嗚呼……人世間之大痛啊!

成年後的父親一直在本地的一家國有工廠上班,時到中年,有一回他到開封出差,在夜裡他夢見了我奶奶。那一夜夜半,下起了小雪,莎啦啦……莎啦啦……似有人的腳步聲……父親從睡夢中醒來,”我可憐的娘啊,兒走這麼遠你也跟著來啦?!一路上,你冷不冷啊……”, 茫然四顧,不見一人,才知道是又一場夢,不覺悲從中來,淚撒衾枕

父親從年輕時就習得一手好字,到了年老,從工廠裡退了下了來,常被人邀去辦一些紅白喜事。有一回鄰鄉村一家死了人,父親去給人家幫忙。那人家,戶下大排場也大,又是喜喪,請了一幫子本地有名的嗩吶班子來吹。父親晚上在人家家裡吃過晚飯後也出來聽,人一老,他好像也越來越喜歡湊這樣的熱鬧。

八仙桌子支在那人家門口的高臺上,桌子腿上綁上一隻竹竿,竹竿上挑著一隻二百瓦大燈泡。桌子上擺放著好煙、好茶還有白砂糖,白砂糖從桌子中間一直拋灑到桌子邊上,辦事人把闊氣擺的都有點誇張。說人怕一敬,吹嗩吶的鼓著腮幫子吹了一段又一段,吹了一曲又一曲,直吹得那人家的高門樓前圍了一大圈黑乎乎的腦袋來聽。行禮已畢,天也不早了,看的人意猶未盡鬧嚷嚷不肯散去,吹嗩吶的又奉送上了幾段,末了還請唱了一段小戲,戲名叫小寡婦上墳。

這是一段流行在豫西山區的傳統哭戲,戲段的內容大概是說,一個年輕的女子死了丈夫以後去上墳。剛開始父親也不多在意,後來聽著聽著,聽進去了,當那人唱到那女子悲悲切切來到墳上,滿腹傷痛欲哭還羞,強忍著內心悲痛給她男人跪拜的那一段時,細膩的戲詞一下子戳到了我父親的傷心處。那男子男扮女聲咿呀呀地在燈泡下唱,我父親呼哧呼哧躲在桌子腳下的燈影裡哭,後來還竟然不自覺哭出了聲。

主家裡有一個年輕的愣頭青,聽到外邊動靜不對走出了就嚷:“這……這誰叫唱來?唱啦俺也不給錢…..啊!”父親正在內心悲痛,忽聽那人說話難聽,嚯地一下就從燈影裡站起來,說:“今行黑這戲的錢……我掏了!”說著就要摸著口袋掏錢。

有個老頭不識趣,湊過來說:“這老先兒,你今黑兒,哭地鎮痛……你是不是跟人家……有啥親戚?”

父親惟妙惟肖地學著那個老頭的腔調,聽得我們都笑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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