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讀書記

這麼好的書,得有個好譯者呀。謝天謝地,這一次,一流的書配上了一流的譯文。

陈嘉映 | 疫情期间读书记

羅瑞·斯圖爾特,《尋路阿富汗》,沈一鳴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我不大會因一本書被圈粉——圈粉運動濫觴,我已經一把年紀了。但我被這本書的作者圈粉了。讀著捨不得放下,又捨不得一氣讀完。這樣的書很少。

2000年,斯圖爾特徒步一條橫穿亞洲的路線,走了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惟塔利班阿富汗禁止外國人入境。翌年聖誕節前,他在尼泊爾聽到塔利班倒臺,遂乘車返回阿富汗的赫拉特,從那裡徒步走到喀布爾,補足了原計劃的行程。這三十六天的路途上,凍餓交加,走上幾個小時不見一個人影。他曾在沒到胸口的積雪裡掙扎前行,曾連日因痢疾一夜爬起來八九次,曾躺倒在冰湖上等死。路上偶然遇到人,每晚投宿見到人,形形色色的阿富汗人:友善的主人,傲慢的主人,領著他在暴雪中走上幾個小時卻不肯收任何酬勞的貧民嚮導。大多數村民手持武器,時不時,一言未發,槍口先對好了,或者,子彈從背後飛過來。在這樣的環境裡一路走下來,有一二過路車招呼他也斷然拒絕,這個胸中貯書萬卷的英國人夠楞的。

他為的是什麼呢?我想,就像所有最有意義的事情,就像生活本身那樣,為的是行走所帶來的一切,所帶來的點點滴滴,為的是身體和靈魂得到了鍛鍊、考驗、折磨,為的是見到了這個阿卜杜·哈克和那個穆赫辛汗,為的是看到雪山,為的是跟偉大的先人建立一種特殊的聯繫。

鮮有其匹的經歷,這還不夠似的,本書的寫作超一流。他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陌生人,寥寥幾筆白描,幾句對話,這個人物就躍然紙上。書不厚,內涵廣而深。迥異於中國文藝的感人風俗,作者平易敘事,不發感嘆,雖然每個事件、每個人物都讓人感慨。這是一種罕見的寫作能力,很難模仿這種平白的寫法而不讓人感到乏味。

作者的議論不多,這些議論是高品質的。在一個腳註裡,作者對比當今的國際援助人士跟昔日殖民者:昔日殖民者為利而來,沒啥可光彩的,但他們為了牟利,紮根當地社會,實事求是瞭解當地風土人情,往往建設起合乎當地情況的良治;現在的國際救援組織,清清白白,但所屬官員輪換不定,很少認真瞭解當地情況,推行一套又一套理想的卻無成效的方案。最近十年,斯圖爾特本人已投身政治,據信前途無量。我當然希望政壇上多些這樣有思想的人士,但也懷疑,這樣豐厚的心智做得了政治嗎——即使在英國?

旅行第九天,作者收留了一條大狗,他給它起名叫巴布爾,這個名字來自16世紀初從阿富汗出發建立了莫臥兒王朝的巴布爾大帝。大狗巴布爾不如這個英國佬擅走,給後面的旅行增添了困難。但誰知道呢?作者躺在冰凍的阿米爾湖上,“感到溫暖、放鬆,閉上眼舒心一笑”,就此停下自己的腳步,總要生拉硬拽才肯跟上的巴布爾這一次自己起身前行。於是,斯圖爾特“站起身,順著它的腳印走起來”。作者從伊斯蘭堡返回英國,為巴布爾買好了次日的機票。就在這一天時間裡,它吞食的羊脊骨刺穿了它的胃,死了。全書就結束於作者對巴布爾的悼念,那是患難與共的情意。

這麼好的書,得有個好譯者呀。謝天謝地,這一次,一流的書配上了一流的譯文。

陈嘉映 | 疫情期间读书记

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閱讀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在中國史學界,戊戌變法一直是研究熱點。上世紀末起,茅海建在這個領域下了很多功夫,出了好幾種專著,其中,我讀過《戊戌變法史事考》(三聯書店,2005),最近又讀了這一本。這本書通過細讀張之洞檔案重新梳理戊戌變法前後的一些人物和事件,例如張之洞與六君子之一楊銳的關係,張之洞與陳寶箴的來往,《時務報》的前因後果。在大結論方面,這本書與《戊戌變法史事考》沒有很大差異,但我們讀後會對這一歷史時期的很多人事有更加全面、具體的瞭解。如書名“戊戌變法的另面”所提示,變法者分為兩大營壘,一營是康梁等激進派,另一營是張之洞、劉坤一、陳寶箴等體制內大員。兩個營壘之間固然有種種交通,但雙方的隔閡乃至敵意或比人們從前所知更嚴重。張之洞等體制內改革派,若自己的溫和改革路線被堵死,只好無奈退回到舊體制,絕不肯與激進派合流。

當時,國難交疊,凡稍有識見的,都知道不改革混不下去了,但怎麼改、改多少,則千差萬別。就連慈禧也有打算改革的一面,只不過,跟保住權力相比,這一面輕如鴻毛,說退回去就退回去。慈禧接受不了康梁,這倒也在情理之中,只可嘆矛盾激化以後,漸進改革也成泡影。張之洞者流明白,倒行逆施只能自取滅亡,怎奈體制使然,滿朝文武的政治分量加在一起也遠不及獨婦慈禧一人。等鬧出庚子年的義和團和八國聯軍,再做什麼自上而下的改革都已經太晚了。

《戊戌變法史事考》和《戊戌變法的另面》這兩本書的基礎都是檔案檢索和解讀,史學家的看家本領,不過書並不是專門寫給同行專家的,實際上,茅海建很會寫書,我們外行讀起來不怎麼費力。(還記得90年代他那本《天朝的崩潰》曾令洛陽紙貴)我們街上人讀史,多半當做故事書來讀,最多不過想了解大事件的前因後果,不耐煩了解細密的考據。茅海建這本書引用了很多原始材料,但我們普通讀者並不因此感到繁瑣枯燥。細節並不只是大結論的論據,細節本身就是故事,會從意想不到之處讓我們對歷史有更多彩的更具體的理解。只舉一例。在“清朝決策嶽州自開通商口岸”一節,作者摘引了總理衙門、陳寶箴、張之洞之間的幾封電報信函,講解其中緊要之點。事情大致線索是:最初,英國強求在湖南開埠,提出的地點是湘潭,陳寶箴與湖南紳士商討後,最後以嶽州易湘潭。這件事情,作者當然可以直截了當講給我們聽,但我們讀這些電報信函往還,不僅能瞭解事情始末,而且能體會陳寶箴、張之洞、總理衙門各自的語氣,具體而微地瞭解各自的為難之處、擔心之處、心機所在。這三方互相索求也互相理解。總理衙門並非發下一道命令要地方上如何如何,而是與地方大員商量,地方大員一方面互通消息和建議,另一方面要邀集當地士紳協商。中國第一個自開通商口岸的決議是在這些顛倒往復的折衝過程中產生。其他歷史事體有何嘗不是?

陈嘉映 | 疫情期间读书记

弗朗斯·德瓦爾,《萬智有靈》,嚴青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9

《萬智有靈》這本書的主題就是動物認知。通過大量的實例,作者嘗試表明:動物並不只是通過條件反射來學習,很多動物(為避免行文累贅,我用“動物”代替 “非人動物”)像人一樣,在恰如其分的意義上具有認知能力。

管子裡的水面上飄著一隻黃粉蟲,烏鴉把喙伸進管子,仍然差一點兒才能夠到;結果,它們像《伊索寓言》裡的聰明烏鴉那樣把小石子投進管子,水面上升,它們果然如願以償。野生黑猩猩在去採蜜之前就會準備好五件套的工具包。雌性倭黑猩猩莉薩拉撿起一塊巨大的15磅重的石頭,放到自己背上,它的寶寶則緊貼在它的下背部。路上它停下一次,放下石頭,撿起一些棕櫚果,然後重新背上石頭繼續前行。這樣走了500米,來到一塊平坦的大石頭跟前。莉薩拉清理掉石面上的落葉碎石,放下石頭和寶寶,把棕櫚果放在石面上,用那塊15磅重的石頭砸開這些堅果。

我為此書寫了一篇長書評,刊發在2020第三期《信睿週報》上,重述了更多案例。不過,我不是要把這本書當作趣味故事集錦推薦給諸位,而是希望渡鴉和倭黑猩猩帶我們一道去思考什麼是認知,從渡鴉一直思考到人工“智能”。我們要接著追問:真的只有人,由於上帝特加青睞,獨獨擁有意識和“自由意志”?莉薩不是在做著她自己要做的事情嗎?還有道德——儘管每一天的新聞都在報道欺辱、詐騙、殘殺,人類還是自豪地宣稱只有自己擁有道德。然而,海豚會營救受傷的同伴;擁有水果的猴子會主動把食物分給兩手空空的夥伴;猿類會跳進湖裡營救同類,它們不會游泳,營救夥伴的行為有可能危及它們自身。如果人類的殘暴和狡詐要追溯到“禽獸”那裡,人類的仁慈和慷慨也該孕育在那裡才是。如果你相信只有上帝才能恩賜美和高貴,你大概也會相信,造物把美和高貴同樣賜給更廣大的生靈。

陈嘉映 | 疫情期间读书记

彼得·沃森(Peter Watson),《20世紀思想史》,張鳳、楊陽譯,譯林出版社,2019

這是重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曾出過朱進東等人的譯本,我讀過。後來又讀了同一作者的《人類思想史》(姜倩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兩本書都譯成“思想史”,原文則有別,一本叫做Ideas: a history of thought and invention,另一本叫做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漢語與之相當的稱法,最常見的大概是思想史,其次有觀念史、心智史、知識史、智識史這些叫法。就我的感覺來說,觀念史則比思想史更偏重歷史-社會方面。再往這個方向偏,就是文化史了。若這麼說,沃森這兩本書差不多都落在思想史的範圍之內。思想史不同於哲學史,後者偏重於思想家們的理論內容,前者偏重於各個時代理論思想與歷史境況的聯繫。另一個區別是,科學研究的發展,尤其是18世紀以後的科學發展,不屬於哲學史,卻是思想史的內容。

這麼漫長的時代這麼繁多的觀念,以一人之力縷述之,真個讓人佩服。當然,所涉如此浩瀚,很難指望每一部分都寫得精當。這兩部書各洋洋千頁,但分配到某一個人頭,多半不過一兩頁兩三頁而已。不過,通史有通史的好處,雖不深入,浮光掠影,能讓讀者對大畫面有個印象。當時讀了這兩本書,曾想推薦,惟遺憾譯文不佳。去年,《20世紀思想史》這一本,出了新譯本,翻了翻,譯文好多了。不過,即使只翻了翻,就發現還是有好多小錯誤。隨手舉幾例。“他(朋霍費爾)喜歡天主教懺悔的性質他深受海德格爾與存在主義的影響”(467頁),“朋霍費爾接受了瑞典和瑞典等中立國家與盟軍聯絡人舉行秘密會議的任務”(469頁),“儘管最近的發現很令人激動,但是世人並不指望它得到實際應用”(585頁),“斯圖爾特發表於1908年的著作《生命的另一個秘密》”(1066頁)。這些地方或者翻譯有誤,或者編輯失察。此外,在兩個方面,新譯本的排版似乎不如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版本。其一,新版本右上角頁眉上印的是卷名,舊版印的是章名,更方便讀者查找。其二,舊版每一章裡分幾個小標題。這本書的一章中往往包括相當獨立的幾節,用小標題標識出來頗方便讀者,雖然它們未見得是原版所有。

陳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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