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原定於2020年3月27日上映的《花木蘭》此前宣佈撤檔,上映前就有針對“吻戲”以及“不宜與上司戀愛”的調整傳聞,不管是22年前的動畫版還是如今的真人版,都因改編而引發爭論。


然而,木蘭這位女性從千百年來的形象本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且在民歌、雜劇、小說、戲曲、電影、電視劇中都有不同的表現。


疫情過後,我們一定還能一睹電影中劉亦菲的最新演繹。


但在此之前,不妨把目光追溯到千百年前,看看“歷史”是如何打扮這位“小姑娘”的。


木蘭,本是《木蘭辭》中一位傳說中的、沒有姓氏的女性。木蘭出現在北魏時期,距今約1500年。


她在這首民歌中誕生和存活,其中的木蘭“無所思”“無所憶”,而且十二年戰場生涯一筆帶過,最後歸園田居、侍奉雙親。


由此,後世的改編中,著重寫她的“所思”“所憶”,也對戰爭場面大書特書。


元代有人侯有造,為《孝烈將軍祠像辨正記》撰寫碑文,成為一個木蘭故事的版本。

碑文有板有眼,證明木蘭生於四月初八,隋朝人,姓魏。


魏木蘭凱旋迴朝後,承認了自己的女扮男裝、代父從軍的事實,結果皇帝想納其入宮,木蘭不從,遂自盡,其後皇帝追封她為“孝烈將軍”。


明代萬曆年間《商丘縣誌·列女》卷十一記載也延續了這個說法。孝烈,一是表彰她代父從軍、為國盡忠,烈,則是說她剛正有節操。


碑文也好,縣誌也罷,至今沒人記得“魏木蘭”,給木蘭以“花”姓的是同在萬曆年間的徐渭徐文長。


徐文長的雜劇作品集《四聲猿傳奇》,收錄了《雌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此劇很短,有兩出,第一齣寫出徵前,第二齣寫回朝後。


這個故事為後世留下了一些模板,比如木蘭姓“花”,父親名為花弧,另外就是回朝後嫁人。


有趣的是出征前的準備,基本分為三步:放小腳,練武藝,勸爹孃。


在此之前,木蘭是沒有小腳的,而在明清,她也入鄉隨俗,纏了小腳。


有圖為證: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到了清代,則有了張紹賢所作大部頭的四十六回小說《北魏奇史閨孝烈傳》。


小說中,花木蘭從小許配給王青雲,但無奈代父從軍去。


花木蘭屢立戰功卻遭人排擠,後被派往敵軍營中小戰書,又被迫和敵軍女將也是公主盧玩花成親。


花木蘭表明身份,兩人結為姐妹,而後盧玩花作為內應,終於打敗敵軍。


而平行時空中的王青雲高中狀元,花木蘭與盧玩花一起嫁給了王青雲。


明清時候的許多“演義”常常如此,比如薛仁貴、薛平貴的故事也有公主嫁給窮小子,窮小子後來拜將封侯。


其實在2009年馬楚成導演、趙薇、陳坤主演的《花木蘭》中,也用了敵軍公主的角色。


不過最後公主是以和親的形式嫁給了陳坤主演的七王子。


當然這部堪稱災難的“巾幗英雄史詩傳奇”我們隨後再表。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難道花木蘭勝利之後只有回到家嫁人或者不從而自盡這樣的結局嗎?


清代的幾個女詩人首先不服氣。


王采薇《木蘭詞》中開篇立論——“生男勿喜歡,生女勿悲酸”。


最後更是為女性鳴不平——“男兒封侯妾何有,要取黃金自懸肘。”


顧春所作的《孝烈將軍紀》也是批判了用女性和親的命運——“何用琵琶寄恨餘,和親故事自應除。”


2004年迪士尼出品的《木蘭2》就有點“和親故事自應除”的味兒了。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而幾乎同時代的其他女性詩人也寫出了“十年瀚海混無敵,誰道軍中氣不揚”“丈夫之志才子胸,始信鬚眉等巾幗,誰言女兒不英雄”的詩句。


相信1956年公映的常香玉主演的豫劇版《花木蘭》也受到這些詩句的影響,尤其至今仍被津津樂道的“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唱段。


“鬚眉等巾幗”幾近平權的表達在清末民初被真正重視和傳播。


比如上海崇明尚志女校校長施淑儀,就以花木蘭的故事作詩來砥礪學生,呼籲性別平等、追求女權:


“莫道閨中無血性,男兒幾個與齊名。”

“漫笑女郎無血性,木蘭妝改勝男兒。”



花木蘭在雜劇和話本小說中基本以“忠孝”(也即忠臣、孝女)的形象出現,而在清代女性詩人的筆下被強調其女性身份。


而進入“救亡圖存”的清末民初,花木蘭作為“軍人”的特徵和職責又被突出和聚焦了。


1904 年柳亞子在《女子世界》連載了《中國第一女豪傑女軍人家花木蘭傳》,這篇傳記裡柳亞子認為近代中國飽受列強欺凌的原因是中國忽視了武力的重要性。


在軍人花木蘭身上擔負著“抵禦非種之侵暴,維持國家之治安,以保護我同一民族之生命財產”的責任。


1912年 3 月,在北京前門外西珠市口第一舞臺上首演了梅蘭芳的京劇《木蘭從軍》。


除了突破從藝生涯的表演外,梅蘭芳還想“將木蘭的尚武精神與落到行動上的愛國思想搬演到舞臺之上。”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而木蘭戲劇也曾於1921年在紐約世紀劇院演出,彼時在美國留學的洪深和張彭春合作編導了三幕十一場的英文舞臺劇《木蘭從軍》,“所籌款項全部捐與華北水災地區災民。”


1930年,張彭春參與也策劃了梅蘭芳的赴美演出。


此後,影戲界、影視界也看中了花木蘭的故事。


據不完全統計,從1926年開始至今,共有6部戲曲或戲劇電影,6部電視劇,5部故事片,2部動畫電影,1部網絡電影。


詳情見以下圖表: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如圖表所示,花木蘭的故事第一次被搬上銀幕,即是梅蘭芳主演的京劇電影《木蘭從軍·走邊》。


而且從1926年到1939年的四部電影中可以看出,都在片名中強調了“從軍”二字。


前三部已經遺失,我們不得見。


而卜萬蒼導演、陳雲裳主演的《木蘭從軍》我們還有幸看到。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1928年版的《木蘭從軍》從籌備到完成耗時一年,過程中他們挑選了萬里長城、西北荒漠與黃河作為外景地,跋涉千里、參演演員約兩萬人,活脫脫一古裝鉅製。


而且在拍攝中,恰逢國民革命軍第十一路總指導方振武將軍,方將軍認為“木蘭從軍”的故事極富歷史價值並且能振發國民愛國信心,熱情調派軍人參演了“露宿黃河邊”與“萬里赴戎機”的拍攝。


1939年版《木蘭從軍》在“孤島”時期的上海,發出了鏗鏘有力的愛國之聲,連映85天,獲得了十萬餘元的高票房收益,刷新了國產影片票房新紀錄。


而當時上海普通工人的月工資不過15元左右。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影片故事與1927 年版最大不同是將木蘭從小許配的對象這個從《雌木蘭》開始的人物關係前提設定改掉了。


即不是父母之命、從小許配,而是在戰鬥中萌發情感,這一改變應是受“五四”以來愛情婚姻自主的影響。


所以,受“Me too”運動影響,2020年版《花木蘭》中剪掉“與上司談戀愛”的橋段也就不難理解了。


新中國成立之後,全面貫徹男女平等的觀念,全社會喊出了“女子能頂半邊天”的口號。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據不完全統計,到 1958 年止,觀看豫劇電影《花木蘭》的觀眾人數達到了 1.14 億人次。


這個數字達到了當時受歡迎的故事片如《白毛女》《渡江偵察記》《上甘嶺》等的觀眾人次。



90年代,戲說歷史的港臺歷史劇成為銀屏主流,花木蘭也在改編之列。


1995年臺灣臺視版《排山倒海花木蘭》或《天地奇英花木蘭》上映。


是的,聽這些名字就有種年代感了,比如《移山倒海樊梨花》《天地爭霸孫悟空》等等。


這部楊麗菁主演的30集電視劇打的是突厥國,最後與將軍李駿結為佳偶。


“鐵打的花木蘭,流水的將軍元帥”,1996年時愛紅版的《花木蘭》,最後與元帥劉元度結婚。


最有無厘頭精神和復古情懷的莫過於1999 年臺灣楊佩佩工作室與湖南經視合作拍攝的袁詠儀版《花木蘭》。


全劇分為上、下兩部,上部“木蘭新編”,下部“木蘭從夫”。


而且故事中出現了灶君下凡愛上花木蘭,並且有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賭約。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這些電視劇大篇幅在講花木蘭的個人意識、個人痛苦以及個人情感遭遇等等,也即前述“所思”“所憶”。


這種創作潮流直接延續到2009年趙薇版電影《花木蘭》,“為愛出征”是導演馬楚成和編劇張挺的策略。


他們或許想突破“忠孝雙全”的傳奇敘事,又或者從1998年迪士尼《花木蘭》中“愛”得到了啟示,不過事實證明策略失敗了。


電影中趙薇是一個“因愛情而堅強”的女性,而迪士尼版裡是將“忠孝”置換為父女之間的“愛”,而且最後延續了近些年“女人拯救男人,女人拯救國家,女人拯救世界”的套路。


回到趙薇版的電影,她因為“愛上一個人”,從而在戰場上獲取希望,“熱烈地擁抱生命”,這本身並沒有毛病。


花木蘭的前世今生


毛病在於陳坤飾演的七王子在電影中的作用。


一開始他隱瞞了花木蘭的身份秘密,並且在柔然大軍入侵時救了她,其後又用假死來激勵花木蘭成長為一代名將,而最後又是靠自爆皇子身份換取了花木蘭及其軍隊的生命,結尾處更是靠與公主聯姻換來了和平。


再想想清代女性詩人的詩句——“何用琵琶寄恨餘,和親故事自應除”,就能知道為何這部“毫無驚喜”的古裝大片為何在當時罵聲一片了吧。


至於迪士尼的兩部動畫電影《花木蘭》,當年的爭論已經夠多了。


第一部講“探尋自我”,第二部“尋求平衡”,尋求的陰陽平衡的最後是三個和親的公主嫁給了三個護衛,而木蘭和李翔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從市場和口碑表現來看這個結果並不能讓觀眾買賬。



木蘭的故事因為其涉及的性別、家國、戰爭、秩序等諸多議題而被反覆演繹,也因為對這些議題的處理重心和方式而備受爭論。


換上男裝是代父出征的孝還是愛?

穿上戎裝是為國出征還是為君盡忠?

褪下鎧甲是相夫教子還是認同自我?

迴歸田園是淡泊名利還是無可奈何?

……


還有很多問題值得討論和呈現,相信我們也能在2020年版的《花木蘭》中“有所思”。


花木蘭這個“小姑娘”就這樣在千百年中被“塗抹起來,裝扮起來”,這千百年何嘗不是呢。


參考:

王夢姣,“木蘭電影”研究

簡東、高小慧,“木蘭”題材在清代女性文學中的書寫與詮釋

張夢楊,清代木蘭故事中木蘭社會性喪失的表現及原因

朱婧薇,媒介變遷與民間敘事的現代傳承———以木蘭傳說為例

吳保和,花木蘭,一箇中國文化符號的演進與傳播———從木蘭戲劇到木蘭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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