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的技術宅

本文節選自我的紙書《陶瓷簡史》。那麼,誰是乾隆時的技術宅?謎底就在謎面上,是乾隆。

乾隆朝的技術宅

乾隆的審美品味飽受非議。這兩年有張圖片流傳廣泛,故宮博物院的兩隻碗被配上了對白,乾隆的粉彩碗喊“皇阿瑪”,雍正單色釉碗斥到“滾開,你這農家樂的審美遺傳的誰?”前朝皇帝也是皇帝,罵幾句顯得藐視權貴,或者說“審美正確”。

我想替乾隆說幾句話。對他的詬病主要集中在三點,一,詩爛,還天天寫;二,到處題字,許多字畫慘遭毒手;三,瓷器乖戾浮誇,不堪入目。第一點的確如此,乾隆的詩的確平庸,有些只能當笑話看。他一生寫了四萬首詩,居然沒有一句可以流傳,這也說明詩真是他自己寫的,從來沒用槍手。


乾隆朝的技術宅

古香古色雅宜心,宋定名陶器足珍

質韞珠光堪作鑑,紋鏤花鳥具傳神

擎來掌上掬明月,題向詩中證舊因

盛得朱櫻千萬顆,滿盤琥珀為生春

這是乾隆題在宋代定窯盤子上的詩,格律工整,調子也不低,除了最後一句有點亂入,也沒多麼不堪。有意思的是,故宮網站上把最後的“生春”寫成了“生輝”,人家乾隆起碼不會踩錯韻腳。

乾隆的第二個罪名是到處題字,而且字太爛,有個冷僻的成語叫“春蚓秋蛇”,用來形容他的字再貼切不過。天下第一書法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初唐時屬於一個叫辯才的和尚,唐太宗求購不得,就派了大臣蕭翼化裝成窮書生,把《蘭亭序》騙到宮裡,這就是 “蕭翼賺蘭亭”的典故。

請注意很重要的一點,李世民當時已經貴為天子,卻沒有動用軍隊或官府去搶奪《蘭亭序》。這就說明他認為《蘭亭序》是辯才和尚的私產,而非公器,公權力是不能干涉的。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唐太宗為什麼決定用《蘭亭序》隨葬——他的私產,隨意處置。

乾隆朝的技術宅

辯才的《蘭亭序》得自智永和尚,是王羲之的七世孫。智永也是個大書法家,寫了幾百本《真草千字文》,其中有一本在清順治時被收藏家吳洪裕燒了,他當時已是彌留之際,想燒了帶走。第二天吳又把《富春山居圖》扔進火堆,多虧被他侄子搶了出來,可惜畫已經被燒成斷了。

乾隆朝的技術宅

從李世民和吳洪裕的所為看,古人並沒有把經典書畫視為國寶,而是當作“私寶”,其實“國寶”的概念,是有公立博物館以後才出現的。乾隆也認為宮裡的書畫就是自己的,人家一沒埋字、二沒燒畫,不過是在上面點個贊而已,因為這事罵他,不公平。

過去向來就有在字畫上題字蓋章的習俗,乾隆不題後人也會題,後人不題,是因為乾隆寫滿了。再一點,雖然經常把真跡和贗品搞反,乾隆還是非常重視藝術的。他建了個三希堂,收集了許多散落民間的精品,還出版了《三希堂法帖》,客觀上對文物保護有貢獻。

乾隆朝的技術宅

再說乾隆朝的官窯瓷器,總體風格是造型詭異、裝飾繁瑣。其實歷朝歷代都做過浮誇怪誕的瓷器,因為難看,數量又少,基本被遺忘了。乾隆朝這樣的瓷器就很多,而且駭世驚俗,因為每一件都是工藝上的奇蹟。比如乾隆轉心瓶,外部鏤空,內部有根活動管,上繪各色圖案,可以像走馬燈那樣旋轉。交泰瓶,雙層,內部連接,外面全斷,看上去如同磁懸浮一般。

最炫酷的是瓷王瓶,學名“各種釉彩大瓶”,這可是瓷器史上絕無僅有的名字。瓷器命名要說清楚什麼釉什麼彩什麼畫,可是瓷王瓶的釉彩畫實在太多了,只好縮寫為“各種釉彩”。下面我嘗試寫出其全名,您念之前請務必深呼吸:

清乾隆青花五彩鬥彩金彩琺琅彩紅釉粉青釉霽藍釉松石綠釉窯變釉仿官釉仿哥釉仿汝釉醬色釉三陽開泰博古九鼎吉慶有餘丹鳳朝陽太平有象仙山瓊閣蟠螭紋蝙蝠紋花卉紋如意紋萬字紋靈芝紋大瓶。

乾隆朝的技術宅

瓷王瓶就是一部瓷器百科全書,當時所有的工藝技術被一網打盡。因為各種釉的溫度和氣氛不一樣,要把瓶子拆分成許多零件,在不同的窯裡燒出來,然後集中到大窯裡,粘起來再燒一次,彷彿現在飛機總裝一般。那麼這個瓶子醜不醜?醜,所有東西都摻在一起,能不醜嘛。牛不牛?牛,這是史上技術難度最高的瓷器,這就牽扯到弘曆的情懷:技術審美。技術審美源自對於人類自身能力的沉迷和讚歎。如果能擁有做到極致的物品,就等同於有了支配這種技術的力量,多美的事呀!

再說乾隆的皇阿瑪雍正,作皇子時主管內務府,包括燒造瓷器,而且他又確實喜歡,對瓷器的要求精確到葉子要什麼顏色、花要什麼角度。然後他又任用了大神唐英做督陶官,開啟了一個日月同輝的時代。過去燒瓷器,是一半靠技術,一半靠運氣,到了雍正的唐窯,基本上想燒什麼就燒什麼。

乾隆朝的技術宅

瓷器產業傳給乾隆後,他發現典雅平和沖淡含蓄都被他爹玩遍了,還能幹嘛?玩技術。就像老爹給兒子留了部法拉利,兒子當然要開到高速上,把油門踩到底,看看到底能開多快。所以乾隆朝官窯一直在全力炫耀技術,那時的瓷器都有一個明確的指向:把技術發揮到極限,窮盡所有可能。

其實不單是乾隆,當時歐洲的手工業技術也高度發展,貴族們也處在自信心爆棚的階段,出現了巴洛克、洛可可等矯揉造作、奢侈浮誇的裝飾風格,與乾隆瓷器遙相呼應。這種狀態時間不長,珍尼紡紗機、瓦特蒸氣機很快就出現了,工業革命讓歐洲人謙遜起來,開始探索超越人力的可能。只可惜革命沒出現在中國,天朝的自信擴散為自負和封閉。

當年馬嘎尼給乾隆拜壽,送了許多炫耀工業成果的禮品,其中有一對英國產的瓷花瓶,因為他們已經發明瞭瓷窯用溫度計。乾隆只要稍微有幾分警惕,就能意識到事態嚴峻——你送瓷器國瓷器,什麼意思?然而皇帝太宅了,看都沒看洋瓷器,哪怕他把這對花瓶轉給唐英,中國瓷器的歷史也會改寫。

乾隆朝的技術宅

禪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只是山。”王靜安也提出了詩的三重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西樓,望盡天涯路” “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二種境界說頗有相似之處,就是從起點出發後,達到某種高度後回頭,又返回起點。ABA,因為經歷過B,兩個A的意義便大不同。

智通寺外有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賈雨村看到後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曹公偉大,這個“翻筋斗”就是ABA的過程,可以表示詩和禪的三重境界。我們當看過乾隆浮華盛極的瓷器後,再看雍正的官窯,或者宋徽宗的汝窯,感受必然與之前不同,而這種感受,恰恰是雍正和徽宗沒有領略過的。

總結:乾隆有過,錯過了工業革命;乾隆有功,替我們翻了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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