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及其《高老頭》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及其《高老頭》

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Le Père Goriot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及其《高老頭》


“拿破崙的劍達不到的地方,我的筆辦得到!”

——巴爾扎克


我在《戰爭與和平》的介紹文開頭說過,偉大的小說家以他們的作品充實了全世界的精神寶藏,我認為其中最偉大的要數巴爾扎克了。他是天才。有些作家靠一兩本書而得享美譽,有時候是因為他們寫的大量作品只有一些片段具有恆久的價值;有時候則是因為他們那衍生自一種特殊的經驗或獨特的性情得來的靈感只夠產生為數不多的作品。他們一次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如果再寫,只是重複以前的內容。多產是作家的長處,而巴爾扎克的多產能力更是驚人。他那個時代的整個人生都是他描寫的範疇,領域廣及他們國家的疆界。他對人類的知識十分廣博,但某些方向特別精確,他熟知社會的中產階級,包括醫生、律師、職員、記者、店主、鄉村牧師,遠勝過他對上流社會、城市工人或土地耕種者的認識。他跟所有小說家一樣,描寫壞人比好人成功。他的觀察精確又翔實。他的創作量十分驚人,他所塑造的書中角色列出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但我想他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他的個性不怎麼複雜,沒有讓人不解的矛盾,沒有錯綜難懂的微妙處。事實上,他相當平淡無奇。我甚至不敢斷言他的頭腦是不是非常精明;他的想法都很平凡、很膚淺。但他具有非凡的創造能力。他像一股大自然的力量,例如一條喧囂的河流,漫出河岸,席捲前面的一切,或者像一陣颶風,呼嘯而過,穿過寧靜的鄉村或人口稠密的城市街道。


身為社會的描繪者,他特殊的天賦不只是揣摩人跟人彼此之間的關係——除了單純寫冒險故事的作家,一切小說家都這麼做——也特別設想他們跟自己生活的世界之間的關係如何。大多數小說家找出一組人物,有時候只有兩三個,把他們當作生活在玻璃櫥窗內一般來描寫。這樣往往會產生密集的效果,但不幸也是人工化的效果。


人不但活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活在別人的人生中:他們在自己的生活裡扮演主角,但在別人的生活裡偶爾很重要,也可能只是跑龍套而已。你到理髮師那裡去理髮,對你不代表什麼,但很可能是理髮師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巴爾扎克明白箇中的一切含義,他能讓人對人生的多面性、侷促不安、互相矛盾,以及造成重大後果的起因都能給予鮮明、生動的描寫。


我想他是第一個注意到經濟在每個人生活中重要性的小說家。他覺得只說“錢是萬惡之源”還不夠,他認為對金錢的渴望、對金錢的欲求是人類行動的主要動機。他的小說人物一個一個都執著於金錢,錢愈多愈好。他們一心想活得光彩體面,擁有華屋、駿馬和美婦。只要成功了,一切追求所欲的方法都不算錯。那樣的目標很庸俗,但我想在我們這個時代跟他那時候一樣普遍。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及其《高老頭》

巴爾扎克的作品,包括《高老頭》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及其《高老頭》

巴爾扎克的畫像(19世紀20年代)


你若在巴爾扎克三十出頭已經成功的時候認識他,你會見到這樣一個男人:個子小小的,已經發福,肩膀寬闊,胸脯厚實,所以乍看不會覺得矮小;脖子像野牛,白白的,跟紅潤的面孔形成強烈的對比,嘴唇很厚,笑眯眯的,顏色相當紅。他的鼻子方方的,鼻孔很寬,眉毛顯得高貴,頭髮又濃又黑,像獅子的鬃毛往後蓋住頭頂。棕色的眼珠子閃著金光,有非凡的活力、光彩和磁性;使得他五官不規則、不出色的事實變得不太明顯。


他談吐風趣、親切和善。他充滿了活力,光在他面前你就會覺得很開心。還有,你可能會注意到他雙手很美,他深深引以為榮。那兩隻手像主教的手,又小又白又多肉,指甲是桃紅色的。你若在傍晚遇到他,會發現他穿件金釦子的藍外套、黑長褲、白馬甲、黑色絲綢網眼襪、上等的漆皮皮鞋、細緻的亞麻黃色手套。可是你若在白天撞見他,會意外看見他穿件邋遢的舊外套、褲子沾著泥巴、鞋子沒擦、帽子舊得嚇人。


跟他同時代的人一致說他這個時期天真、孩子氣、親切友善、脾氣溫和。喬治·桑說他誠懇到謙卑、自誇到大言不慚的地步,自信、健談、善良、嗜酒成性、工作狂,其他方面的愛好倒頗有節制,為人踏實又浪漫、輕信又多疑、叫人不解又乖張彆扭。


他本姓巴爾薩,祖先為農民。他父親是一位詭計多端的律師,大革命後飛黃騰達,把姓氏改為巴爾扎克,娶了一位繼承財產的富家女。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奧諾雷·巴爾扎克於1799年在法國中部圖爾城出生,當時他父親在當地醫院做管理人。奧諾雷·巴爾扎克上了幾年學,品行不佳,學業怠惰。後來其父遷居巴黎,他通過必要的考試,進入巴黎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家人要他以法律為職業,他叛逆不從,想當作家。家中起了劇烈的衝突。他母親是嚴厲又現實的女人,他一向不喜歡她。儘管母親堅持反對,最後父親卻讓步了,答應給他一個機會。他必須自力更生,靠一筆僅夠勉強餬口的津貼度日,試試他的運氣。


他首先寫了一出以克倫威爾為題材的悲劇。家人聚在一起聽他朗讀。他們一致認為這齣劇本一文不值。接著劇本被送到一位教授那兒,那人判定作者改行做什麼事都好,就是不該寫作。巴爾扎克又氣憤又灰心,他決定自己既然沒法當悲劇詩人,就一定要當小說家。他受了沃爾特·司各特、安·拉德克里夫和拜倫的作品鼓舞,寫了兩三部小說。但家人的結論是他寫作經驗已失敗,命令他搭第一班公共馬車回家。


老巴爾扎克已退休,他們住在巴黎不遠的一個村莊,名叫維勒帕裡西斯。巴爾扎克有一位朋友是不入流的作家,跑來找他,慫恿他再寫一部小說。他著手工作。於是一系列為賺稿費而粗製濫造的作品開始出現,有時候一個人執筆,有時候跟人合寫,用了一大堆不同的筆名。沒有人知道1821年到1825年他寫了多少本書。有些權威人士說他寫了五十本。大多數是歷史小說,因為當時沃爾特·司各特聲譽正隆,巴爾扎克想要藉助這股風潮。


書寫得很差,卻也有其用處,它們教會巴爾扎克:劇情快速發展可讓讀者全神貫注,涉及愛情、財富、榮譽和生命等人們認為最重要的題材必有益處。它們說不定還教會他:作者若希望別人讀自己的作品,就必須關注激情,而他自己的癖性一定也讓他想到了這一點。激情或許是卑賤、瑣碎或不自然的情感,但如果夠強烈,也並非沒有一絲莊嚴偉大。


巴爾扎克跟家人住在維勒帕裡西斯期間,認識了一位鄰居,名叫貝爾尼夫人,是服侍過法國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的德國樂師和王后的一位侍女所生的女兒,她已四十五歲。丈夫體弱多病,滿腹牢騷。她跟丈夫生了八個子女,跟情人生了一個。她成為了巴爾扎克的朋友,後來變成他的情婦,直到十四年後去世之前始終跟他非常友好。他們的關係很奇怪。他以情人的身份愛她,把他從未對母親表達的敬愛轉移到她身上。她不只是情人,也是忠貞的朋友,他隨時可要求她提供忠告、鼓勵、協助和無私的親情。


但他們的戀情在村子裡引起非議,巴爾扎克老夫人自然不贊成兒子跟一個年齡足可當他母親的女人有瓜葛。而且他寫書收入很少,母親擔心他的前途。一位朋友建議他從商,這個主意似乎打動了他。貝爾尼夫人出了四萬五千法郎,他跟另外兩個人合股,嘗試過出版業,開辦過印刷廠、鑄字廠。他不是生意人,揮金如土,個人花在裁縫店、皮鞋店、珠寶店甚至洗衣店的錢都算在公司頭上。三年後公司停止營業,他母親不得不拿出五萬法郎付給債主們。不過這段經歷雖然打擊很大,卻給了他不少特殊的信息和實際生活的知識,對他日後創作小說是非常有用的。


公司倒閉後,他到布列塔尼的朋友那裡暫住,並在那裡找到一本小說的素材,那本書名叫《朱安黨人》,是他的第一部嚴肅作品,也是第一次署真名的作品。當時他三十歲。此後他便埋頭勤寫,直到二十一年後逝世為止。他寫過的作品數量驚人,每年會寫出一兩部長篇小說,十幾部中短篇小說。此外他還寫過不少劇本,有些從未被人接納,已被接納的也全部滯銷(只有一個例外)。他曾短期經營過一份報紙,每星期出刊兩次,內容大部分由他自己撰寫。


他是偉大的記錄者。無論到什麼地方,他一定隨身帶著筆記本,碰上什麼對他可能有用的資料、自己想起什麼念頭或對別人的念頭產生興趣,都會匆匆記下來。他儘可能探訪故事的場景,有時候走相當長的行程去看他想描寫的一條街或一棟房子。我想他跟所有小說家一樣,書中人都照他認識的人來塑造,可是等他把想象力發揮在他們身上,他們已完全是他自己想象的人物了。他花了不少心血來想書中人的名字,因為他覺得名字該跟其人的個性和外表相符。


工作期間他的生活很簡樸、很規律。他吃完晚餐立刻上床,1點由僕人叫醒他。他起床穿上白袍,一塵不染,他說寫作時該穿無汙斑的服裝;接著他以燭光照明,用烏鴉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寫作,灌下一杯又一杯黑咖啡來提神。他7點鐘停筆,洗個澡躺下。8點到9點之間,出版商給他帶來校樣,或者向他拿一些稿子;然後他又開始工作到中午,午餐吃煮雞蛋,喝水,再喝些咖啡;接著工作到6點,隨便吃點飯,喝一點武弗雷白葡萄酒來佐餐。有時候會有一兩個朋友來,但他跟他們小敘片刻就上床睡覺了。


我要順道提一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吃東西很節制,但有客人在場時他的胃口大得驚人。一位出版商說有一餐他眼看著巴爾扎克吞下一百個牡蠣、十二片炸豬排、一隻鴨、一對鷓鴣、一條比目魚、一大堆甜食和十二個梨。難怪他後來發胖,大腹便便更是意料中的事。


他不是一個從開始就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的作家。他先打草稿,然後重寫、改正、變換章節順序、刪節、增添、改寫,最後送一份幾乎看不清的手稿給印刷商。校樣送回給他,他只把它當作計劃作品的大綱而已。他不但加字,還加句子;不但加句子,還加段落;不但加段落,還加章節。當校樣再次照他改好的樣子排好版送給他,他又再次修訂,又改了不少地方。他一定要這樣才同意出版,而且還附帶一個條件:未來的版本要容許他重新校訂和修改。這麼一來花費當然很多,導致他跟出版商經常吵架。


有關他跟編輯和出版商打交道的傳聞冗長、枯燥又卑鄙,我儘量長話短說,因為那些事對他的生活和工作有影響,非談不可。他不止有一點缺德。他常支領一本書的預付款,保證在某一日期交稿,然後又受到現收款的誘惑,暫時停止寫那本書,匆匆另寫一個長篇或短篇交給另一位編輯或出版商。於是,人家告他違約,他必須支付訴訟費和賠償金,這無疑增加了本已沉重的債務。


他一獲得成功,請他寫新書的合約上門(有時候永遠沒寫出來),他立刻搬進寬敞的公寓,花大錢布置裝潢,購置一輛活動頂篷的馬車和兩匹馬。他大概是最早熱衷室內佈置的一批人,公寓的各個角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什麼格調。他僱了一個馬車伕、一個廚師和一個男僕,為自己買衣服,也為馬車伕購置制服,還買了大量金屬名牌,浮雕上不屬於他的紋章徽號。那些紋章屬於一個姓巴爾扎克的古老家族,他在自己姓氏前面加上“德”(de)字,假裝出身於貴族,僭用了那些紋章。


為了花錢撐這些門面派頭,他向妹妹、朋友和出版商借錢,簽下賬單,一再展期。他的債務不斷增加,但他繼續買東西——瓷器啦、酒櫃啦、傢俱啦、圖畫、雕像、珠寶等。他將自己的書用山羊搓紋皮革裝訂得美輪美奐,他有許多手杖,其中有一根鑲了綠寶石。有一次為了請客,他將餐廳重新佈置,裝飾完全改變。


每隔一段時間,如果債主逼得特別緊,這些財物多半會被典當一空;掮客不時上門,沒收他的傢俱,公開拍賣。他的毛病怎麼樣都改不了。終其一生他不斷揮霍無度亂買東西。他經常厚臉皮向人借錢,但他的天才深獲許多人激賞,朋友們總是慷慨對他。按理說女人不太願意借錢給別人,但巴爾扎克顯然覺得她們很好講話。他一點也不拘泥,而且向她們拿錢一點都不覺得不安。


我們要記得,他母親曾拿出她的小積蓄,讓他免於破產;兩個女兒的嫁妝又進一步削減了她的財富,最後她僅剩的財產只有位於巴黎的一處房子。後來她缺錢缺得厲害,就寫了一封信給兒子,安德烈·比利撰寫《巴爾扎克傳》時曾加以引用,我翻譯如下:


“我上次收到你的信是1834年11月。信上你答應從1835年4月1日開始每個季度給我兩百法郎,好讓我付女僕的薪水。你應該明白,我不能照我貧乏的財力過日子;你的名氣太大,你奢華的程度太多人知曉,我們處境懸殊一定會引起震撼。我想你向我許的諾言對你而言是已經承認的債務。如今已是1837年4月,這表示你已欠我兩年。這一千六百法郎中,你去年12月像施捨般粗暴地給了我五百法郎。奧諾雷,兩年來我的生活像持久的噩夢,我的開銷大極了。你設法幫我,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可是結果我靠房子抵押借錢,房子價值大大縮水,現在我再也籌不出錢來了,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當掉了;終於到了我不得不向你說‘兒子,給我糧食’的時候了。我已好幾個禮拜靠好女婿給我的東西果腹,可是奧諾雷,不能再這樣下去:看你有財力做各種昂貴的長途旅行,既耗費金錢又損害名譽——由於你去旅行而未能按時履行合約,名譽會大大受損——我想到這些,心都要碎了!兒子啊,你既然養得起……情婦,用得起鑲寶石的手杖、戒指、銀器、好傢俱,你娘也要毫不失禮地請你實現你的諾言。你娘不等到最後一刻不敢開口,但那一刻已來臨……”


巴爾扎克收到信後回函道:“我想你最好來巴黎,跟我談一個鐘頭。”


這件事我們該怎麼說?巴爾扎克的傳記家說:天才有其權利,他的道德不該照一般標準來判斷。這是看法問題。我想我們最好承認,他很自私、很缺德,而且不太誠實。他在經濟上的不穩定,唯一能找的藉口是,他性情開朗又樂觀,總是相信他會靠寫作賺大錢(眼下他賺了一些),一次又一次心血來潮的投機更能賺到天文數字。可惜他每次實際投資,結果都欠下更多債務。他若是冷靜、腳踏實地又節儉,就不會成為他這樣的作家了。他是個喜歡賣弄的人,愛擺闊,忍不住亂花錢。他像狗一般苦幹來履行他的義務,不幸的是他還沒付清比較迫切的債務,又會欠下新債。


有個奇怪的事實值得一提。他唯有在債務壓迫下才寫得出東西。那時候他可以幹到臉色發白、筋疲力盡,最好的幾部長篇小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可要是什麼時候太陽從西邊出來,他居然沒有陷入困境,債務掮客沒有來煩他,編輯和出版商也沒有告他,他的創造力好像就失靈了,而根本沒法寫出東西。


巴爾扎克的文學成就必然給他帶來許多新朋友;而他充沛的活力、好脾氣和個人魅力也使他成為了各種沙龍頗受歡迎的嘉賓。有一位貴婦人被他的名氣所吸引,此人就是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是一位公爵的女兒,另一位公爵的外甥女,且是英格蘭國王詹姆斯二世的直系子孫。她化名寫信給他,他回信了;她再度來信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前往會見這位女子。兩人愈走愈近,不久他就天天去見她。


她膚色蒼白,金髮碧眼,長得像花兒一般。他愛上了她,但她雖容許他親吻她高貴的雙手,卻不答應他進一步的請求。他在身上噴香水,每天戴上嶄新的黃色手套;可惜一切終究徒勞無功。他漸漸失去耐心,很容易生氣,開始懷疑她玩弄他。事實很明顯,她要的是仰慕者而不是情人。有個已經成名的聰明有才的年輕人拜倒石榴裙下叫人受寵若驚,但她無意當他的情婦。


有一次,她在舅舅費茨-詹姆斯公爵的陪同下,前往意大利途中在日內瓦過夜,危機在那兒發生了。沒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巴爾扎克和侯爵夫人出去短途旅行,他回來時淚流滿面。我們猜想他可能草率地向她提出要求,她斷然拒絕,且態度讓他深覺屈辱。他傷心又氣憤,覺得自己被無恥地利用了,就返回巴黎。但他可不是平白當小說家的;每一次經歷,即使是最丟臉的經歷,都是他磨坊中的原料;未來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將成為他筆下冷酷無情、賣弄風騷的上流社會女性的典範。


巴爾扎克正在追求侯爵夫人時,就收到過一封書迷從敖德薩寄來的信,署名“外國人”。巴爾扎克和侯爵夫人分手後,又收到第二封同樣署名的信。他在唯一可刊印俄文的法國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德·巴爾扎克先生已收到寄給他的來函;他至今才能借這份報紙告知此事,遺憾他不知回函該寄往何處。”寫信的人名叫伊芙琳·漢斯卡,是一位出身高貴又非常有錢的波蘭女士。她三十二歲,已婚,丈夫比她大很多。她生過五個小孩,但只有一個女兒存活。她看到巴爾扎克的廣告,就做了一番安排:巴爾扎克寫信給她,若託敖德薩的一位書商轉交,她就可以收到。雙方的通訊就此開始。


就這樣,巴爾扎克生命中的狂戀開始了。


這一對男女互換的信函愈寫愈親密。巴爾扎克以當時相當誇張的方式向女方披露他的情感,想引起女方的憐惜和同情。她生性浪漫,住在烏克蘭五萬英畝平地中的大城堡,家居生活的單調使她深感厭煩。她仰慕知名作家,對他本人很感興趣。他們通信兩年後,漢斯卡夫人和體弱多病的丈夫、女兒、女家教和一群僕人前往瑞士;巴爾扎克也應邀前往。有人敘述過他們會面的情形,相當浪漫,但可能是謠傳。


巴爾扎克在花園散步,看到一位女士坐在凳子上看書。她的手帕掉在地上,他為對方拾起,發現那本書正是他的作品。他開口交談。原來對方就是他要來會見的女子。當時她是位漂亮的尤物,有種富態的嬌媚;眼睛很好看,只是有點輕微的斜視,頭髮美麗,小嘴迷人。她初看眼前這位外貌若屠夫、肥胖又滿面紅光卻寫給她這麼熱情奔放的信函的男子,可能稍稍嚇了一跳。不過就算如此,他那閃著金光的眼睛才氣煥發,整個人活力充沛,使她忘了剛才的驚駭,不久他就成了她的情人。


過了幾個禮拜,他不得不回巴黎,分手時他們安排初冬在日內瓦再見。初冬他到那兒過聖誕節,住了六個禮拜,寫出了《朗熱公爵夫人》,狠狠報復了先前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帶給他的侮辱。後來他回到巴黎,結識了吉多博尼-維斯康蒂伯爵夫人。她頭髮呈銀灰色,相貌十分撩人,是一位英國女子,她對好脾氣的丈夫不忠實,以致聲名狼藉。巴爾扎克立刻被她迷住了。她變成了他的情婦。


當時的浪漫主義者把他們的風流韻事刊在一份八卦小報的頭版,不久住在維也納的漢斯卡夫人就聽到情人負心的消息。她寫了一封信給他,滿紙苛刻的指責,信上宣佈她快要回烏克蘭去了。這真是莫大的打擊。巴爾扎克相信她丈夫不久於人世,一直指望在她喪夫後跟她結婚,擁有她的龐大財產。他借了兩千法郎,匆匆趕到維也納去跟她重修舊好。


他以“德·巴爾扎克侯爵”的身份出門,行李上綴有假冒的紋章徽號,還帶了一名照料衣飾膳食的貼身男僕。這一來旅行費用大增——既然是有爵位的人,跟旅店主人討價還價有失身份,給小費也要符合他所冒充的階級。他抵達維也納時已經身無分文。漢斯卡夫人又指責了他一番。他只得嘮嘮叨叨拼命撒謊來消除她的疑慮。三個禮拜後她動身回烏克蘭,此後他們八年沒有再見面。


巴爾扎克回到巴黎,繼續跟吉多博尼伯爵夫人來往。為了她,巴爾扎克比以前更縱情揮霍。他欠債被逮捕,她付出一筆相當大的錢款為他清賬,免得他坐牢。從那個時候開始,每當他的財務狀況緊張時,她不時會伸出援手。


1836年,他最早的情婦貝爾尼夫人去世,他非常傷心。他曾說過她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別人則說她是唯一真心愛過他的女子。同一年,銀灰色頭髮的吉多博尼伯爵夫人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嬰兒出生後,她寬容的丈夫說:“得了,我知道夫人想要一個膚色和髮色比較深的孩子,她如願以償啦。”我要順便提一提,在他的情愛生涯中,巴爾扎克跟不同的情婦生過一個男孩和三個女孩。他對他們似乎不太關心。


其他的風流韻事我只提一樁,他曾搭上一個名叫伊蓮·德·瓦萊特的寡婦,也是像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和漢斯卡夫人一樣是由書迷來函開始的。說也奇怪,他的五大戀史竟有三件是這樣開始的。也許因此才不能叫人稱心滿意吧。當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的名氣吸引,往往會過度關心彼此的關係可以給她帶來多大的體面,反而不會有真心相愛那種無私的情懷了。她是個受挫的好出風頭之人,只想找機會滿足她的本能。巴爾扎克跟伊蓮·德·瓦萊特的戀情沒維持多久,好像是為巴爾扎克向她借的一萬法郎吵架而鬧翻的。


最後他等待已久的時機終於來了。漢斯卡先生在1842年去世。他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他終於要發財,可以擺脫微不足道的小資產階級債務了。可是伊芙琳寫信告訴他自己丈夫的死訊後,又寫了一封信說她不願嫁給他。她不能原諒他負心、揮金如土、欠了一屁股債。他心灰意冷。她在維也納曾跟他說過:只要擁有他的心,她並不指望他肉體上也完全忠實。唉,她始終是這麼說的。他為伊芙琳對自己的不公感到非常生氣。他認定,唯有見面才能重新打動她的心,所以他們通了一大堆信之後,儘管她不要他去,他還是動身前往她當時置身的聖彼得堡。


他的估計完全正確。兩個人都發福了,兩個人都已屆中年,男方四十三歲,女方四十二歲;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沒法拒絕他。他們又變成情人,她再度答應嫁給他。但她過了七年才實踐諾言。傳記家們一直想不通她為什麼猶豫這麼久,但不難找出理由來。她是貴婦,以高貴的家系自豪;她可能看出當知名作家的情婦和粗俗暴發戶的妻子有很大的差別。她的家人一定曾盡全力勸她不要簽訂這麼不合宜的盟約。她有個適婚期的女兒,她有責任讓女兒找到階級與環境都門當戶對的婚姻對象。巴爾扎克一向以揮金如土而知名;她可能怕他胡亂揮霍她的財產。他總是向她要錢,不只把手伸入她的錢包,甚至雙手整個插進去。她很有錢,自己也很奢侈,但是自己花錢享樂和別人花你的錢享樂是截然不同的。


伊芙琳·漢斯卡等這麼久才嫁給巴爾扎克並不奇怪,怪的是她竟肯嫁給他。七年間他們偶爾見見面,其中一次約會她懷了身孕。巴爾扎克意亂情迷。他以為他終於勝利了,求女方立刻嫁給他;可是她不願被迫下嫁,就寫信給他說:分娩後她打算回烏克蘭去緊縮開支,以後再嫁給他。小孩生下來就死了。此事發生在1845或1846年。她在1850年跟他結婚。那年巴爾扎克和她在烏克蘭一起過冬,婚禮在那兒舉行。


最後她為什麼允婚呢?他長年的辛勞終於損害了活力充沛的身心,他的身體愈來愈差。冬天他病得很厲害,雖然復原,但他顯然活不久了。也許她對一位雖曾偷腥卻長期愛她的垂死男性動了惻隱之心;她信教很虔誠,也許聽她懺悔的神父勸她結婚,把不合傳統的處境合法化。反正她嫁給了他,兩人回到巴黎,他用她的錢買了一棟大房子,屋內裝飾極為奢華。


但她已不再是有錢的女人。她把龐大的財產讓給女兒,自己只留了適度的養老金。巴爾扎克有沒有感到失望,由言行看不出來。說來令人惋惜,他認真等待這麼久,願望終於實現,但這樁婚姻並不美滿。伊芙琳使他悶悶不樂。他再次病倒,病情越來越重。他在1850年8月17日去世。伊芙琳非常傷心,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曾說她現在沒有別的願望,只想到另一個世界跟丈夫團圓。不過她後來找了一位畫家當愛人,撫慰心裡的悲傷,此人名叫簡·齊古,因為長得醜,外號叫“灰色蝨子”。他看來也不是一個好畫家。


巴爾扎克的作品極多,要從中找一部最具代表性的小說並不容易。幾乎每一部作品至少都有兩三個人物為單純原始的激情所困,異常引人注目。他的實力就在於描寫這樣的人物;當他不得不處理錯綜複雜的人物,就沒那麼幸運了。他的長篇小說幾乎每一部都有深刻有力的場景,好幾部還有引人入勝的故事。


我選《高老頭》當他的代表作,有幾個原因。書中所敘述的故事接二連三都很有趣。巴爾扎克在某幾部小說中曾打斷敘事,大談各種不相干的問題,但《高老頭》大體上沒有這項缺點。他客觀地讓書中人以言行來表現自己。《高老頭》結構精良,書中有兩條主線:一為老頭為不孝女自我犧牲的父愛,一為野心勃勃的拉斯蒂涅初涉當時擁擠腐化的巴黎的情形,兩條線交織得可圈可點。


《高老頭》之所以有趣,也在於巴爾扎克首次將同一個人物先後放進好幾部小說裡。這種手法的難處在於你必須創造出讓你非常感興趣的人物,你才會想知道他們餘生有什麼遭遇。這方面巴爾扎克極為成功。拿我自己來說吧,我讀小說,若能得知某幾位我一心想知道其未來的人物——譬如拉斯蒂涅——的境遇如何,我會更有樂趣。這種伎倆很管用,不用花費太多創造力,但我相信生產力永不枯竭的巴爾扎克這麼做,絕不是為了這個理由。


我想他是覺得這樣可以使他的敘述更具真實感,因為在一般情況下我們接觸的人有相當比例是重複的;而且不只如此,我想他的主要目標是將整部作品編織成一個統一的整體。他的目標不是描寫一群人、一組人、一個階級甚至一個圈子,而是描寫一個時代和一種文明。他有個法國同胞普遍有的妄想,希冀法國無論遇到什麼災難,都是宇宙的中心。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有自信創造一個多色彩、變化多端又豐富的世界,才有能力賦予那個世界令人信服的生命悸動。


不過這牽涉到整套《人間喜劇》。我們這邊只談《高老頭》。我相信巴爾扎克是第一位用伏蓋公寓當故事場景的小說家。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已被用了很多次,因為這是一個很方便的方法,讓作家可以一起呈現許多各有不同困境的人物,但我沒見過這個場景用得像《高老頭》那麼有效果的。


巴爾扎克的小說開場很慢。他的方法是先詳細描寫情節的場景。他顯然從這些描寫中得到許多樂趣,所以他往往會說得比你想知道的更翔實。他始終沒學會“只說該說的話、不必說的就別說”的竅門。接著他告訴你書中人長得什麼樣子,性情如何,出身如何,有什麼習慣、想法和缺點;然後才開始說故事。他筆下的人物是透過他本人的熱情性格來觀察的,他們的現實不完全等於真實人生;他們以基本的顏色描繪而成,很生動,有時候過於浮華,比一般人更能扣人心絃;但他們栩栩如生,有如令人親聞謦欬;我想其所以可信,就是因為巴爾扎克自己強烈相信他們的存在。他的好幾部小說都出現過一位聰明正直的醫生,名叫畢安訓;巴爾扎克臨死前就曾高喊:“找人去叫畢安訓來。畢安訓可以救活我。”


《高老頭》值得注意,還因為我們在書中首次見到巴爾扎克筆下最震撼人心的人物之一——伏脫冷。這種類型的人物已被刻畫過成千上萬遍,但都沒有這麼引人注目和生動形象,也沒有這麼叫人信服的真實感。伏脫冷頭腦很好,意志力很強,活力充沛。讀者值得注意一下巴爾扎克多麼巧妙地暗示此人有點邪門,卻沒有提前洩露他想等到書末才說出的秘密。此人風趣友善、慷慨又溫和;他強壯、無比聰明、沉著鎮定;你不但仰慕他,還同情他,但他卻讓人倍感恐懼。你為他著迷,就連野心勃勃、出身不錯、來巴黎求發展的青年拉斯蒂涅也為他著迷;但你跟這傢伙在一起會跟拉斯蒂涅一樣感到本能的不安。伏脫冷這個精彩絕倫的人物真的是作家了不起的創作。


一般公認巴爾扎克文筆很差。他是粗俗的人,但他的粗俗不正是他的天才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嗎?他的文章也很粗俗;囉囉唆唆、自抬身價,而且還往往不正確。一位很出名的批評家埃米爾·法蓋在他的巴爾扎克評傳中用一整章的篇幅談論巴爾扎克的品位、文風、句法和語言上的錯誤。有些錯誤真的很嚴重,不需要深厚紮實的法文功底就看得出來。有些錯得讓人十分吃驚。現在大家都承認狄更斯的英文寫得不太好,有教養的俄國人還告訴我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文寫得普普通通。世上最偉大的四個小說家各自的語言都寫得不好,真奇怪。文章寫得好似乎不是小說家的標準配置;那股子精力和活力、想象力、創造力、觀察力,以及對人性的關心與同情更加重要。不過文筆好還是勝過文筆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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