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荒謬世界中人類生存困境及孤獨感受

契訶夫從來不是一個吝嗇諷刺的人,在早期作品中,他極力地挖掘著俄國本土貴族和普通勞動者的困苦生活。《第六病室》絕對是他在藝術之上,對社會黑暗、批判精神和民主精神更強烈表達的起點。

《第六病室》|揭示荒謬世界中人類生存困境及孤獨感受


《第六病室》在十九世紀的俄國引起轟動,讚賞著不計其數(包括年輕的列寧和大作家托爾斯泰),甚至連批評家們都認為小說描述的城市是座死城,“說它是死城,倒不是因為這個城裡人少,生活少,活動少;而是因為在這個城裡根本不可能有生活,人的生活。”

可這座死城卻是真實存在的,不只是源於契訶夫在薩哈林島的真實見聞,還存在於整個社會最底層的角角落落裡。而在這所謂的荒誕世界中,可憐卑微的人類始終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感受著被拋棄的孤獨。

一、荒謬世界裡的“精神病人”沒有任何自由可言


1890年,契訶夫隻身一人,跋山涉水,使勁渾身解數到庫頁島進行實地考察,雖然艱辛,但對他來說卻是一次朝聖之旅,他試圖從充滿眾苦的流放地中,打開一扇審視人性和揭露制度弊端的窗口。在這片苦地之中的一所監獄中,他找到了《第六病室》的原型,將它打造成一所精神病醫院。


伊萬·德米特里奇·格羅莫夫,是這個偏僻小城僅有的五個瘋子之一,也是唯一一位貴族出身、讀過書的瘋子,或者說他是瘋人院裡最像瘋子的人。

些許年前,他還是一名大學生,災難如洪荒猛獸般接踵而至,兄弟得肺癆病死,父親被捕死於監獄,房產被拍賣,生活拮据,輟學歸家,母親也走了,他託人情做了法院的民事執行員,過上了渾噩愚昧、昏沉獸性、惡劣討厭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煩悶的法院工作讓他患上了被害妄想症。因為習慣讓執法者們不再在乎,敷衍了事、冷酷無情的宣判,正義在這個骯髒糟糕小城裡的無處藏身。恐懼與絕望一點點蠶食了他思想僅有的遵底線,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生活,終於讓他覺得全世界的暴力在與他作對。人們認為他瘋了。

當現實的壓抑在伊萬身上被無限放大,未來於他來說已遙不可及。迫害妄想的真正原因是對現實車輪運轉軌跡的控訴,思想在底層社會骯髒、糟糕地禁錮之下,難以發生碰撞交流,最終唯一能與之辯論的只剩下自己。正如《狂人日記》裡,“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專制暴政與世俗約束,讓個人思想的自由備受壓迫,使得他們再也沒有了精神,便成了病人。

在第六病室僅有的一間病房裡,伊萬時常在狹小的房間裡來回踱步,試圖壓抑表達的衝動,但夢囈般的語言卻會脫口而出,即使前言不搭後語,但講到人的卑鄙,講到蹂躪真理的暴力,講到未來的燦爛生活時,講到似如強暴者的麻木殘忍的鐵窗格時,他總是慷慨激昂,言辭激烈,可其他4個瘋子又如何能體會他深沉的思想與穿透一切的智慧。

契訶夫似乎將一切困境都安插在伊萬身上,如同一面鏡子反射著貴族與底層社會變換的模樣,又讓他不曾有絲毫改變生活困境的勇氣,在鬱鬱寡歡中走向悲哀而又孤獨的必然出路。而如何讓養尊處優的上層人瞭解“變瘋”的軌跡,則只能拿始作俑者開刀了。

《第六病室》|揭示荒謬世界中人類生存困境及孤獨感受


二、醫師困境背後的墮落、孤獨與“逼瘋”之路


“房間裡放著幾張床,床腳釘死在地板上。有些穿著醫院的藍色長袍、按照;奧派帶著睡帽的男子在床上坐著或者躺著。這些人都是瘋子。”

小城裡唯一的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在簡單履行手續之後,就將伊萬折轉送進了自己的第六病室。可笑的是,這位未經任何診斷就斷定伊萬瘋了的醫師,在不久的將來也未經診斷就被他的下一任認定為瘋子。

(1)難以逃脫既定環境的沮喪與墮落


年輕時,安德烈醫師的夢想是做一名傳教士,但在父親的淫威之下畏懼妥協,最終成為了一名醫師。儘管父親死後,夢想總被他提起,卻再也沒有實現的勇氣。

初到第六病室就職,髒亂的環境、“吃人”的職員、殘缺的設施,可他考慮的是自己一個人的意願難以成事,“就算把肉體和精神的汙穢從一個地方趕出去,它們也會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那就只好等它們自己消滅。”

在一味地放任,博愛的胸懷和放任自生自滅的覺悟中,醫師不再為病人看病,不再為任何事操心。儘管一開始他是十分沮喪的,但在自己周邊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信心和毅力的缺失卻讓他寸步難行,墮落如期而至。

從此,醫師再也不收瘋人了,第六病室裡也很難見到新人。

(2)和朋友看似親密的背後是無友之交


郵政局長是個忠實而又奉承的聽眾,與他“聊天”成了醫師一整天唯一的樂趣。與其說是聊天,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語,再搭配著局長滿懷誠意的認同和低俗故事。

儘管對局長的粗俗和無知,醫師在內心深處是鄙夷的,說話的時候從來不會在意眼神交流,反像是在做一場精彩的演講。但是在小城裡,除了這個朋友,醫師始終堅信再沒有可供訴說的對象。醫師腦海裡堅定的托爾斯泰思想,總能讓他的話語充滿無盡的說服力,至少對局長來說,或者再加上似懂非懂、滿心迷茫的妻子達留希卡。

精神層面的孤獨使他拒絕了所以能夠思考的機會,直到偶然的機會讓他遇見了已是瘋子的伊萬。

(3)和瘋子伊萬的促膝長談極具嘲諷


在托爾斯泰的思想中,除了對現實的無情批判以外,還熱切引導著道德自我完善、勿以暴力抗惡與博愛,無疑使身處高位的人最願意相信的了。正如晉惠帝司馬衷問“何不食肉糜?”

自從見識了伊萬的獨特思想,醫師夜不能寐。對新思想的好奇,久逢甘露的暢談,都使得他深深陷入久違的愉悅之中,可這種極具危險的接觸,在整個社會的眼皮底下顯得那麼幼稚和可笑。

不具有切身體會的同理心和哲學思考,從被駁斥到產生動搖,僅用了數月功夫,卻為他堵住了求同之門。當人們察覺出與瘋子論道的不妥,他們內心深處對既定社會的認知崩塌的恐懼,及不想掙脫世俗制度枷鎖的奴性,已經為所有的過錯找好了突破口,試探與問訊接踵而至,悲哀的醫師終還是隻能接受他最不想、最不願接受的詭計、汙衊與“決不失公平”的判決。

(4)誰能輕易剝奪他自由的權力?


什麼是真正意義上的瘋子?是與眾不同還是思想進步?醫師與上位者們用荒誕世界的約定俗成輕易地作出判決,根本不在乎當事人是天才還是凡人,“遵從著絕對的公平與正義”。人類本身的趨同排異使得他們根本聽不進奇異的哨聲,哪怕那聲呼喊來自朋友和親人,都不會讓他們動搖分毫。

當安德烈·葉菲梅奇被定上“瘋子”的標籤,最終被送進曾經屬於自己的瘋人院,朋友和親人以關愛之名用自己的方式彰顯著真正的感情多麼牢不可破,善意地剝奪了“瘋子”自身的自由,到最後再滿懷哀傷地為他送終。

妥協、畏懼、墮落。在自己的人生困境面前,安德烈只能走上伊萬的“成瘋”之路,像一個懦弱的戰士,具備頂尖的戰略構思,卻沒有健全的綜合素養去應對戰場上斗轉星移的變化。安德烈被“發瘋”是幡然醒悟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報復,契訶夫迫不及待地想讓每個人都體會一番崎嶇坎坷的“成瘋”之路。


“我震動,著迷,暗自慶幸我總算還沒有處在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困境裡。”俄國畫家在寫給契訶夫的信中如是說。

三、小人物對命運軌跡的無知,人類生存困境及孤獨感受


妻子達留希卡,在小說中只出現了5次,一個沒有思想、只剩迷茫、鍾情丈夫的婦女形象便躍然紙上。被禁錮在小城裡的她,至少還能在旁聽丈夫的演講時裝作若有所思,可還是始終難以逃脫被束縛的命運,眼睜睜看著丈夫被定為瘋子,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更別談對丈夫的信任了。

郵政局長米哈依爾,作為朋友是真摯的,耐心地傾聽與莫名的崇拜,似乎能讓無知的精神世界得到慰藉,即使在醫師出現發瘋症狀之後,依舊陪同去旅遊,儘管乘機花光了醫師的所有積蓄,卻始終能夠以朋友之名盡己所能。然而在醫師被髮瘋之後,卻又懷揣著好意將其送進了第六病室。精神支柱的轟然倒塌,使得他不得不與醫師劃清界限,甚至成為幫兇,可誰又知道自己不會遇到什麼波折呢?

在庫頁島上,接待的將軍告訴契訶夫,“苦役犯、移民和官員,所有人都想逃出這裡”,卻又虛偽地訴說自己的忠於職守。對未來的追求在現實的壓迫之下,顯得微不足道,可即使如此,那些對美好的追求卻未曾停止,儘管其本身也處在地獄深處。

到了小說結尾才知作者深意。契訶夫將五個瘋子的所有經歷匯聚於安德烈·葉菲梅奇一身,讓他繼承了莫衣謝依卡的樂於助人、尖鬍子老頭的歡樂活潑、高瘦病人的疾病、癱子病人喪失的活動自由和伊萬的自由思想,所有那些他本不該卻又必然經歷的一切,活生生將一個“正常人”逼成了瘋子,並將他埋在了泥土中。可再厚實的泥土又怎能掩蓋這世界原本的骯髒與醜陋?

《第六病室》|揭示荒謬世界中人類生存困境及孤獨感受


《第六病室》內外,困境無處不在,孤獨時刻蔓延。存在著無邊無際殘酷、勢力、統一的社會暴力,人們暴露在強權專制暴政下體無完膚,沒有任何思想自由可言。而可怕的是這種孤獨並不會隨著時間的增長而消失,反而會更加根深蒂固,日益侵蝕僅存的良知,轉由冷漠與絕望支配,世界終會毫無任何靈氣可尋。

《第六病室》也只不過是這荒誕世界的縮影,似圍城般困著所有人的一生,使他們不得不在前仆後繼的困境中艱難前行的同時,回饋以最痛苦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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