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九醉楚狂僧,一路坎坷一路精彩,你看他是如何成為狂草宗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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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郭名高

懷素是草書大家,也是個酒肉和尚。

他幼時家貧,為了餬口,投入書堂寺做了個小沙彌。和尚雖不能富貴,卻可以吃飽飯。誦經吃素讓他很是不爽,一旦嗅到村裡飄來的肉香,懷素涎水直流。實在忍不住了,鳥肉吃得,狗肉亦吃得。事情敗露後,他少不了受懲罰。

懷素被迫戒葷,還要閉門抄經。

雖然如此,他每聞酒肉,總難自抑。懷素光著頭,手持法器錫杖,於市井上大吃特吃了幾回,一時傳為笑談。大和尚要以梁武帝《斷酒肉文》說事,想將他趕出佛門,但終究不捨。

懷素字甚佳,抄經本領乃寺院之冠,俗家居士常排隊索要,爭相佈施。老和尚心裡明白,懷素若被驅逐,必有其它寺院收留。

他享有特權,可以獨居一室,每夜允許點三根蠟燭,抄經之能使他多少有些優越感。

熬夜是懷素的家常便飯。三更半夜,他常溜出寺廟,或高呼嚎叫,或掏鳥窩、抓野狗,走高沿低,一任自在。懷素將自己的舌苔之樂說給小沙彌聽,惹得方丈勃然大怒,下令關他禁閉,再罰抄佛經百卷。

十九歲那年,懷素嚐到狗肉的滋味,因此不能自持,常多日不歸,回來就是一身酒肉味。舉報信接踵而來,影響極為廣泛、惡劣,老方丈忍無可忍,最後下令將他逐出書堂寺。

這天是懷素的生日,他的父母早亡,無人能記得這個日子。懷素跪在佛像前,淚流不止。他懇請方丈,讓他再抄一百卷佛經,抄完就走,再不踏入書堂寺半步。老方丈一陣唏噓,送他幾袋糧食,還有袈裟、錫杖,允許他做個雲遊四海的和尚。

懷素的家距此不過二三里,家中有個哥哥。其兄身瘦體弱,手無縛雞之能,日子也過得恓惶。懷素歸家後,拍著兄長的肩膀說:放心吧,困難是暫時的,它日食必有酒肉,居可有賢妻。二人盤點了一下房前屋後,開荒田,墾坡地,開始種起了芭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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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風拂闊葉,萬株規模撐起一道風景,但終究當不得飯吃。鄰里鄉親自然不知其中奧妙,總以為城裡富家大戶會前來高價收購這些芭蕉。他們等了許久,未見人跡。忽一日,卻見小和尚砍下芭蕉葉,曬到半乾,然後操起毛筆劃起字來。此事確實稀罕,圍觀者甚眾,過州走縣的,南來北往的,其中也有行家,他們說懷素寫的是草書,那麼張揚的草書該叫狂草。其中,就有人見識過李邕、張旭,他們對這個年輕和尚的書法也推崇備至。

芭蕉林是一道風景,林子大了,招來無數遊客,懷素因此有了名聲。

有了名聲的懷素見人就輕狂,人越多,他越起勁,瘦胳膊掄起大筆來,常卷天刮地,龍舞蛇驚。葉子“唰唰唰”地就沒了,喝彩聲卻“哇哇哇”地響起來。懷素舒展一下筋骨,抖一下僧袍,忽然絕叫三兩聲,擲筆狂笑不止。

這樣練得勤了寫得久了,廢筆就多。“筆冢”由小變大,最後與芭蕉林成了此地兩道亮麗的風景。而這個瘋張的和尚,從此廣受關注和議論。他憑著一手好書法,終於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大口吃肉,暢快醉酒。

懷素的狂草與他的芭蕉林同樣出名。

這一年,年將花甲的李太白遊罷洞庭湖,直奔永州而來。永州有座九嶷山,極負盛名,李白經不起誘惑,就來了。盧象在此做官,他們是極好的朋友。

李白平生好交遊,但凡名山、奇人,總能引起他的興趣。懷素知道後異常興奮,趕緊備好酒肉,想與這位詩壇大咖在酒桌上較個高低。這次聚會,盧象是牽頭人,為此,他還策劃了一系列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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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步入芭蕉林,先在房前屋後溜達了一大圈,卻不見人影。他連呼數聲,無人應答,便推門而入。屋子有些簡陋,牆壁卻刷得雪白。牆上有大草數行,頗為搶眼,李白仔細端詳,竟然是他的《贈汪倫》。

陽光自窗外斜射進來,照亮了這面牆壁,也照亮了這首詩、這幾行字。李白駐足良久,感慨一聲:和尚了得!然後退了出來。

芭蕉林依然靜寂,一陣風掠過,葉子嘩嘩地抖動起來,隨之,一屢酒香飄了過來,很快又蕩得沒了氣味。

李白看見十丈開外有一片葉子動了一下,再動了一下。他正自納悶,就見一人破葉而出,矮小的身子,一縱身竟然跳得多高。此人一身僧袍,光著腦袋,左手執壺,右手提筆,一顛,又顛,眨眼間就漂了過來。

詩仙為之驚歎,繼而笑道:昔有高士劉伶,裸睡竹林間;今見名僧懷素,醉臥芭蕉闊葉下。懷素聞之竊喜,遂令兄長記錄於紙。

二人尚未客套幾句,忽聞笑語歡聲,一群人蜂湧而至。他們抬酒扛肉,擺桌添凳,瞬間就將表演場地侍弄妥當。

領頭的正是永州司戶參軍盧象。

李白與懷素斗酒百杯未分高下,圍觀者以為奇,時聞掌聲如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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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好酒肉。他埋起頭,傾刻間就掃光了幾條魚,又將鵝肉撕扯著朝嘴裡塞。他連打幾個響嗝,仰起頭,又灌了幾杯酒。李白看得目瞪口呆,隨之笑言:右軍若見汝食鵝肉如此,必引以為恨,哪肯授汝書法之訣!懷素不以為然,他抹著嘴巴回道:右軍是右軍,懷素是懷素,他好鵝與我何干?嘿,今日喝得痛快,那就筆墨侍候!

說著,懷素抓起筆,快若龍騰蛇驚、飛沙走石;慢似醉漢舉杯,搖曳多姿。他時而“金樽美酒鬥十千”,時而“黃河之水天上來”。一揮百紙盡,再揮蕉葉鋪滿地。吏民為之雀躍,他們因詩而吼,為書而嚎。舞到最後,懷素和尚大嗥兩聲,突然擲筆倒下,喝彩聲隨之震破了芭蕉林。

詩仙的情緒被煽火起來,他抓起筆,刷刷刷,瞬間將白壁填滿。隨之,眾人耳畔就響起一陣激昂的吟哦: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山中兔。

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

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

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鬥。

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如楚漢相爭戰。

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都書遍。

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

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

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李白在永州滯留時間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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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詩仙,一個醉僧,每每出行,該會引起多大的震動!為了目睹他們的風采,街巷為之壅塞,人聲因此鼎沸,翻牆上樹者有之,踩凳爬屋者亦有之,你推了他,我撞了你,屋瓦脫落,枝股斷折,因此鬧出許多民事糾紛,進而對薄公堂。懷素藉了李白的威名和自身奇異的舉止,一下子成了長沙七郡赫赫有名的人物。

懷素是個聰明的和尚,他有極強的包裝和推銷意識。在他的行篋中,有幾樣東西必不可少:一支毛筆,兩卷素絹,三本冊子。筆和絹是吃飯的傢伙,也是走到哪裡練到哪裡的生活必需品。冊子裡全是他人寫的讚美詩,這些人或文壇大咖,或高士巨賈,上有京官,下有地方政要,無一例外,都將懷素捧得神乎其技。和尚揣著這玩意兒,膽子愈發正了。

他先為哥哥置了房產,栽下梧桐樹,招來金鳳凰。哥哥很快有了妻子生了娃,日子過得美滿幸福。

懷素沒了牽掛,開始他的行僧之旅。

“一缽即生涯,隨緣度歲華。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家。”懷素手不託缽盂,只把那支毛筆看得緊。他走衡陽,過瀏陽,客武昌,宿長沙,再去荊州……足跡遍佈荊楚大地。

他的行程是散漫的,或抬頭看天,或低頭看樹。他操起筆,與夏雲奇峰共舞,同秋風落葉纏綿。常常“醉來把筆猛如虎,粉壁素屏不問主。”他視張旭為偶像,“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主人不以為惡,還要贈些銀兩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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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崇尚書法,科舉選士離不開這門功課。所以,唐朝的書法家就多,但凡文人,最不濟者,也能寫一手好字。懷素要從中突圍,僅靠行為藝術是吃不開的。

當時,廣州刺史徐浩有書名,被譽為李邕之後又一大書法家,堪比顏魯公。懷素風餐露宿,水陸兼程,不遠兩千餘里前去拜訪。他患有風溼痛,但凡陰雨,總要飽受折磨。而他飽受的苦難常被“一日九醉”、放浪不羈所掩蓋。懷素在《秋風帖》中寫道:

“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

今日為君盡,並灑秋風前。”

懷素到了廣州,拜見了徐刺史,卻沒有酒肉招待,連著喝了幾回粥。徐浩還說:嶺南粥好,出家人不妨多喝,盆粥管夠。懷素受到冷遇,窩在小客棧還受人欺負。他摸出吃飯的傢伙,想在客棧的牆壁上表演一番,順便掙點銀子打個牙祭。熟料,店小二竟然動起手來,折了他的筆,砸了他的硯。小吏與店主串通,要羞辱這個酒肉和尚。他們還說,廣州人都討厭楚僧懷素,視他為不祥之物。

應該說,懷素是極早的職業書法家,他以此來餬口。但徐浩則認為,書法要承載“成教化,助人倫”的使命,所以,他從骨子裡看不起這個瘋和尚。事實上,持此論者亦不在少數,歐陽修就曾說過:

藏真特以草書擅名當時,而尤見珍於世,餘嘗謂,法帖者,乃魏晉時人施於家人、朋友,其逸筆餘興,初非用意而自然可喜,後人乃棄百事而以學書為事業,至終老而窮年,疲弊精神而不以為苦者,是真可笑也,懷素之徒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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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在廣州碰了釘子,卻也積累了一些行世經驗。他初到京城長安,先去拜訪了禮部侍郎張謂。懷素琢磨這個人花了不少氣力。張謂“性嗜酒,簡談,樂意湖山。”曾在湖南為官多年,對那邊頗有感情。

懷素見了張謂,二人就撞出了火花,他倆豪飲闊談,三日不見倦怠,而荊楚湖山就是他倆扯不斷的鄉愁。張謂認可懷素,於是,長安貴胄也就高調接納了楚狂僧。

這時,任華也來了。任華乃京城久負盛名的文學家,也是李白的鐵桿粉絲,他見了懷素,轉而又成了懷素的粉絲。任華後來就作《懷素上人草書歌》:

“吾尚好奇,古來草聖無不知。豈不知右軍與獻之,雖有壯麗之骨,恨無狂逸之姿。中間張長史,獨放蕩而不羈……張老顛,殊不顛於懷素。懷素顛,乃是顛!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負顛狂之妙墨,有墨狂之逸才。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塗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盆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後始顛狂!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一聲起攘臂。揮毫倏忽千萬字,有時一字兩字長丈二……”

瞬間,長安城裡都在傳,懷素之顛不亞於張旭。有詩為證,李白、任華可是響噹噹的人物呀!懷素因此受追捧,他朝騎王公大人馬,夜宿貴胄梨花床。豪門門檻高,卻對這個酒肉和尚青眼有加。他可以飄進去,蹦進去,爛醉如泥時還會被人抬進去。懷素要表演狂草書法,長安城一時萬人空巷。朱雀門、大雁塔、興善寺,走到哪裡都是人,盛況不減當年吳道子在興善寺畫佛像。有粉絲贈他《醉僧圖》,懷素抓筆便題曰:

人人送酒不曾沽,每日松間系一壺。

草聖欲來狂便發,真堪畫入醉僧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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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和尚左手執壺,右手甩筆,一番狂飲,濡墨舔筆,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掌聲還在縈繞,他突然就倒下了,鼾聲如雷滾,進而招來一陣狂笑。呼嚕聲時緩時急,配合著院牆上的狂草起承轉闔。字是好字,人是狂人。圍觀者不肯離去,一等就是半個時辰,卻見他伸腰展腿,突然高呼: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懷素居長安五載,不唯餬口。他搜尋二王真跡和張芝、張旭草書,細加揣摩,可謂受益匪淺。他在《酒狂帖》中寫道:“酒狂昨日過楊少府家,見逸少《阮步兵帖》,甚發書興也。顛素何以至此,但恨無好紙墨一臨之耳。”

懷素學習王羲之,卻並不塞目盲從。其《真書過鍾帖》中就寫道:“右軍雲:‘吾真書過鍾,草書過張。’僕以為真不如鍾,草不及張。”他甚至還說:“二王父子真草雖盡善盡美,卻未能收盡狂草一路。貧僧闖出新天地!”

當時,詩人魯收亦作《懷素上人草書歌》,其中有句:

自言轉腕無所拘,大笑羲之用陣圖。

狂來紙盡勢不盡,投筆抗聲連叫呼。

信知鬼神助此道,墨池未盡書已好。

行路談君口不容,滿堂觀者空絕倒。

所恨時人多笑聲,唯知賤實翻貴名。

觀爾向來三五字,顛奇何謝張先生。

懷素自視甚高,總想與王羲之、張旭叫板,而長安城裡未必人人買他的賬。有人視他為異類,聞其狂語皆冷笑,或言語攻擊,或差人夜裡將他的字粉刷淨盡。對立雙方為此爭論個不休。這時,已經七十五歲高齡的顏真卿站出來講話了,他說懷素已得張旭草書之神髓,可圈可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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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雖然狂傲,對顏真卿卻執弟子之禮。

三十七歲那年,懷素自長安返回永州,途經洛陽,聽說顏真卿就在此地,便去拜訪。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叛亂,北方諸郡聞風而降。這時,顏真卿任平原郡太守,他率先扛起了抵抗叛軍的大旗。最終,戰亂平息,他的兄長、侄子卻因此喪命九泉。顏真卿痛失愛侄,遂作悼文《祭侄文稿》,其泣血之情感人肺腑。後來,這件作品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

顏真卿長懷素十六歲,見其來訪,舉止頗為冷淡。狂僧可以貶低書聖,自比張長史,卻在魯公面非常謹慎,畢恭畢敬。他住在一家客棧裡,每日定時去顏府問學,風雨無阻。他清楚,當年顏公棄官習書,專程去拜訪張旭,一待就是數十日。這份虔誠也將成為他的楷模。懷素在此待了數月,臨別前,顏魯公拿來出《祭侄文稿》請他過目。結合此前論書所及“屋漏痕”筆法,懷素被其恣肆的線條和悲悽的情感震撼得倒頭便拜,喉頭哽噎,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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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僧懷素走了,將所有的狂傲都內化成一種力量,慢慢地,朝著一代宗師的方向走去。

十多年後,他再遊江南訪故交。陸羽為其作《僧懷素傳》,洋洋灑灑近千言,應該說,得茶聖隻言片語即可身價倍增,但懷素卻視若平常。這時,他年過半百,早已名滿天下。

2020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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