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傾城之戀》與《金鎖記》的女主形象之異同

張愛玲:《傾城之戀》與《金鎖記》的女主形象之異同

作為20世紀風格迥異的作家,張愛玲無疑具有極大的影響力,她用冷峻、客觀、細膩的女性筆觸勾勒了一個魑魅魍魎的世界,塑造了形色不同的人物形象,創作了一個個講的完卻又品不盡的蒼涼故事。

她的作品尤以《金鎖記》與《傾城之戀》最受關注,相較起來,《金鎖記》更受文評家的推崇,《傾城之戀》在讀者中享有更高的知名度,並屢屢被讀者認知為張愛玲的代表作。

這兩部作品亦是張愛玲作品中的兩朵金花,時至今日,仍繼續發揮魅力,被現代人不斷搬上熒屏。

20世紀,張愛玲繼《傾城之戀》後,寫出了《金鎖記》,兩部作品裡生存背景相似、行為具有一致性的女主人公白流蘇與曹七巧形象性格及其他方面的異同之處,確實值得關注。

01相似的困境,不一樣的出路

白流蘇與曹七巧生活的時代是“已經在大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的動亂沒落時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狀況,封建文明與西方文化汙泥混雜浸染出畸形病態的國民心理,人們的心靈日漸被毒化、腐蝕。

作為弱女子,她們在這個時代中,遭遇了親情的淪喪,婚姻的不順,人生的失意等諸多不幸。身在亂世已是艱難,更何況她們是被亂世遺棄的可憐女子。但她們是堅強的,在遭遇諸多不幸後,她們仍勇敢的尋求出路,在男權社會的三綱五常中,在生活的夾縫裡堅強的生存。

《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是“沒落戶”家的六小姐,離了婚,搬回孃家。勢利刻薄的哥嫂一開始為了她的錢假意接納了她。在把她的錢用光後,立刻翻臉無情,冷嘲熱諷,在得知流蘇離過婚的丈夫去世後,竟以倫理綱常為由慫恿她去帶孝主喪,繼承不多的一份家產。流蘇聽到後十分生氣,並當場與三哥三嫂撕破了臉面。繼而向母親及其他兄長求助,但是失敗,流蘇將面臨的是被親人掃地出門的命運,陷入了生存的困境。

《金鎖記》裡的曹七巧是“麻油店”家的姑娘,市井出身的她精明、要強、伶俐活潑,在少女時代稱得上討人喜歡。她的困境緣起於貪婪的哥嫂將她賣與大戶姜家患骨癆的二少爺為妻,因為出身及生活環境的不同,她無論如何努力都融入不了姜家大院的生活中,始終被孤立在外,姜家老太太不喜歡她,妯娌們表面上雖不正面言語,但私下裡仍是看不起底層出身的她,更甚至連姜家的丫頭們也在背後嘲笑她的粗俗舉止,而她最應該依靠的丈夫,卻是個殘廢,除卻指望不上,她對他還有本能的厭倦。在她生存的環境中,她孤單而淒涼,日日承受寂寞的煎熬。

從出身來看,白流蘇與曹七巧並不相同,沒落的大戶小姐出身的白流蘇貌似比市井出身的曹七巧“高貴”了些,但困境面前的她們是相似的:

都被親情所棄:白流蘇被兄嫂榨乾金錢後無情驅逐,曹七巧妙齡時期被兄嫂狠心賣出。

遭遇婚姻的失敗:白流蘇與“門當戶對”的丈夫離了婚,曹七巧一直面對的就是畸形的婚姻。

孤獨:她們都是一個人,誰都指望不上,她們周遭所體味到的都是冷漠與隔膜。雖然從表面上看白流蘇有徐太太相助,可徐太太充其量不過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已。而曹七巧的境遇雖然有趙嬤嬤理解同情,但程度也不過僅止於理解,作為一個家僕,趙嬤嬤即使有心也無力。

困境相似,白流蘇與曹七巧所選擇的突破困境的出路卻是不一樣的,前者以好的婚姻歸宿作為目標,後者現實執著的追求金錢。

兩人對出路的選擇首要原因應從她們的出身分析。大戶人家出身的白流蘇對金錢雖然有認知但並沒有多少概念,表現在即使在哥嫂用光她的錢後厭惡相畢露,她也沒就此巴住了金錢不放手,而更多是想離開這個家,尋找新的依傍。她的出路,可以是尋個職業,但謀職的想法未成形便被打消,因為礙於門第及雞肋般的淑女身份所限,她不能尋了低三下四的職業自貶身份,於她,唯一的出路是婚姻。

至於曹七巧,她的悲劇自一開始便與金錢有關,如果不是哥嫂貪圖金錢賣掉她,她的生活軌跡該是嫁給一個平凡的男人,結婚生子,過平常卻窩心的日子。而精明要強如曹七巧,知道她手裡的錢是犧牲了自己換來的,所以小心捍衛,而長期受的冷漠及委屈以及姜季澤的假意討好更加深了她對金錢重要性的認識,所以一生戴了黃金的枷,直至泯滅人性,做了金錢的奴隸。

張愛玲:《傾城之戀》與《金鎖記》的女主形象之異同

02相似的抗爭,不一樣的結局

“張愛玲的小說與散文已一再言明她的女性形象是現實狡猾的求生存者,而不是用來祭祀的生活牌位。”正如以上所言,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是不幸而堅強的。面對困境,白流蘇與曹七巧都未想過放棄生存,而是在苦難中堅持下去,並主動或被動的與困境進行抗爭。

白流蘇是具有主動抗爭潛質的,如她毅然離婚的行為便是她對世俗的一次反抗。而在面臨的困境中,她微笑著睥睨:“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完了麼?早哩!”。以婚姻為歸宿的她,憑藉殘存的青春美貌,在跳舞場勾引了眾人虎視眈眈的範柳原,給了那些認為她無用多餘的人一點顏色看看。

而這是她繼離婚後,對這個世俗的又一次抗爭。在接下來與範柳原開展的愛情中,白流蘇的抗爭也一直持續未斷。愛情遊戲中的兩個人,一個只要愛情不要婚姻,另一個則只要婚姻,愛情對她無關緊要。所以白流蘇為成為一個名正言順的妻而不是情婦與範柳原鬥智鬥勇,費勁心機,最終依憑香港的陷落贏得了範太太的頭銜。在這段抗爭中白流蘇,失卻自尊,受盡委屈,卻始終保持沉靜隱忍,最終憑藉戰爭機遇抓住了婚姻。這樣的結局貌似偶然,實則必然,是她主動抗爭的結果。

白流蘇是張愛玲筆下一個具有現代意識的女性,她的抗爭更多是主動的,憑藉聰慧稟性,使她在婚姻角逐中初步獲勝。

如果說白流蘇的抗爭更多的是主動意味的話,那麼曹七巧的抗爭更適合理解為一個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對於自己的被賣,很顯然曹七巧沒有抗爭過,否則以她精明強悍的個性,不會這麼乖乖就範。她的抗爭是被逼的,在姜家,底層出身的她註定被別人看不起。老太太不喜歡她,妯娌們排擠她,甚至丫環們也在背後肆無忌憚的議論嘲笑她的粗俗舉止。在這個家中,她感覺不到一絲溫情暖意,更多的是冷酷無情冷漠,這陰森森的煉獄般的令人窒息發狂的生活逼迫她走上了反抗之路——用金錢報復世俗。

在白流蘇與曹七巧所進行的抗爭中,都曾有過一度的勝利,白流蘇追逐的婚姻得到了,她成了範太太,曹七巧追求的金錢也得到了,她做了她世界的主人。但是,從結局來看,白流蘇顯然要幸運的多,尤其最後章節隨意踢蚊香盤動作,一個狡黠聰慧的現代女性躍然紙上。而曹七巧,在黃金的枷鎖下,一步步淪為瘋子,扼殺了兒女的幸福,最終在蒼涼中離世,作了金錢的陪葬。

張愛玲:《傾城之戀》與《金鎖記》的女主形象之異同

03相似的悲劇,不一樣的方式

張愛玲擅寫悲劇,她的作品關注人性,更關注人性的弱點。而她筆下的女性形象更多是具有某種人性弱點和人生缺憾的,她們大多用生存來實踐失敗。《傾城之戀》卻是張愛玲作品風格里的異數,她不僅賦予女主人公白流蘇女性自主意識,更為作品安排了一個完滿的結局。但這一切只是表面而已,《傾城之戀》仍是一出悲劇,一出隱匿的關於愛情及生存的悲劇。

一心想得到歸宿的白流蘇,一開始便把婚姻作為賭注,而範柳原不過是她的一個籌碼。這樣的開始註定了光鮮的結局上佈滿塵埃。一個是“沒落戶”家一心追求婚姻的離婚女子,一個是世故精明的花花公子,兩個一樣自私與精明的人,他們之間的愛情於他們只是一場有關交易的遊戲。一個要依傍,一個要愛情。在追求婚姻的過程中,白流蘇遭受了屈辱,經歷了委屈。

如果不是戰爭的爆發,白流蘇最好的結局不過是長期做範柳原的情婦,最後香港的陷落成就了她的婚姻,但戰爭已經過去,日子卻會一直過下去,他們婚姻中所罕有的相依為命的情愫終究會被時間沖淡。

西蒙·波伏娃說過:“女人始終沒有真正作為封閉、獨立的社會而存在,她們是人類社會無法分割的一部分,這一群體由男人支配,在社會中位於附屬地位。”作為弱女子,白流蘇在經濟上是要依靠範柳原的,女人們依靠婚姻取得經濟保障,她也是,但她的婚姻追求到了,故事卻沒完,悲劇從未退場,而他們愛情的遊戲已然結束:“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戰爭結束了,婚姻開始了,但範柳原依然是戰前那個花花公子,到這時他們之前關於愛情的角逐更像是一場鬧劇,只是這場鬧劇以婚姻的名義收了尾。說到底,《傾城之戀》不過是一出擁有喜劇收場的悲劇。

《金鎖記》則是一出讓人窒息的徹頭徹尾的悲劇,曹七巧用她的一生,用她的沒落、沉淪、報復,上演了一出沉重的命運悲劇。從賣入姜家開始,曹七巧便陷入了悲劇的旋渦,被孤立,被欺壓,被嘲諷。陰森森的姜家生活,親情與愛情的雙重缺失,沒有盡頭的孤獨,將一個原本活潑明快的少女逼成了一個戴著黃金枷鎖的變態婦人,一個扼殺子女幸福的瘋子,一個亦人亦魔的怪物。

曹七巧的變態以及她的變態直接導致的悲劇是由她與殘忍的生存困境較量時一系列的追求失敗締結而成的。

首先,對溫情求索的失敗。對於姜家冷漠的環境,曹七巧一直是採用她市儈的方式來打破的,具體表現在不停的用言語與人示好,用行為表示親近,如話語及行為中巴結新婦三奶奶與未出閣的小姑、在眾妯娌中訴苦抱怨以求同情等,但在那個冰窖般冷凍的環境中,她完不成解凍,她市儈的熱情只是把她推入了更不堪的境地,她對溫情的求索最後以失敗而告終。

其次,對愛情追逐的失敗。曹七巧是一個正常女子,有正常女子對愛情的渴求,但顯然她要的這些她的殘廢丈夫不能滿足她,在那個封閉的環境中,她把愛情的目光鎖定了結實健康的三少爺姜季澤,可姜季澤挑逗了她,又在她表明心跡後拒絕了她,置她於難堪的境地。如此種種,到最後,她對愛情的追逐也以失敗而告終。

再次,對公正追逐的失敗。老太太死後分家時,曹七巧是被欺負了的孤兒寡母,拖著兩個小兒女的曹七巧為了生存據理力爭,但一番爭執後,她仍是被欺負了,預定的怎麼分依舊怎麼分,她的抗爭沒有任何作用。她不過要個公正,可這不是一個講究公正的時代,於是她追求公平的初衷告失敗。

經歷了一系列的失敗與打擊,最終逼使曹七巧努力抓住金錢,因為她的世界中,什麼都不可靠,親情不可靠,愛情不可靠,只有金錢才是最可靠的。最終,她染了一身金色,做了金錢的奴隸,用黃金枷鎖鎖住了自己,導演了自己與他人一出出的悲劇。

白流蘇與曹七巧的悲劇,一個是隱藏在完滿之下,其悵惘與委屈只有自己知道。而另一個則是窮盡一生上演了一出赤裸裸的人性悲劇。

張愛玲:《傾城之戀》與《金鎖記》的女主形象之異同

04既剛也柔的女性形象:柔弱卻堅韌的白流蘇,強悍而脆弱的曹七巧

作為張愛玲小說裡的兩個知名人物形象,白流蘇與曹七巧是各有不同的,但是二者之間又具有一定相似性,在張愛玲筆下,她們都是剛柔並存的女性。

白流蘇柔弱卻堅韌。從外表看,白流蘇是一介纖弱女子,大戶人家出身的她具有典型的小姐特質,身細臉小纖腰膚白,而且習慣溫順的低頭,範柳原便曾半開玩笑般說她是個適合低頭的女子。

習慣低頭這個行為是女子傳達給外界的柔弱順從的信息,而柔弱也的確是白流蘇性格形象的一部分。被兄嫂驅逐時,她去向母親求助:“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其中的一軟一跪一哽咽便將待母憐愛的小女兒形象描畫於紙上,作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戶小姐,這時的白流蘇沒有其他出路,只能依仗身邊之人,性格里柔弱的一面盡顯。

可如果白流蘇僅是柔弱的白流蘇,那她是完不成這場傾城之戀的。在遭受兄嫂的驅逐與冷嘲熱諷,以及母親的無視無為後,白流蘇性格中堅韌的一部分開始冒尖。從就了胡琴的調子對了鏡子飛一個眼風時,想必白流蘇已經決定靠自己殘存的青春媚態與現實的生存困境抗爭。之後便是她與範柳原婚姻的較量,那是一場持久的遊戲。在這場愛情遊戲中,他們玩手段,耍心機,一開始誰都不肯退讓一步,且遊戲第一回合以白流蘇回到上海結束。回到上海後的白流蘇情形更比不得往日,甚至她感覺到原本屬於自己的那個家已經與她沒有一絲關係,她只是一個陌生的過客,這樣冷漠的環境下,若非性格中有堅韌的成分在,白流蘇肯定早已撐不下去。

遊戲第二回合,以範柳原的一次退讓開始,並且由白流蘇作了更大的退讓得以繼續,而在這個回合中,白流蘇性格中堅韌的部分發揮的淋漓盡致,經過審時度勢後,白流蘇決定忍痛割捨驕傲自尊,以退為進,達成目的。這是需要真正的堅韌的力量才能完成的一步,白流蘇做到了,及至最後,她獲得了婚姻的勝利。

曹七巧出身卑微,個性強悍潑辣,言辭粗俗不堪。關於她的強悍形象,書中她的第一次出場便有精彩描寫:“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只這一個動作,一個活脫脫的“悍婦”形象便呼之欲出。張愛玲筆下,曹七巧屢屢以強悍之相面世,關於她強悍形象的描寫也比比皆是,如分家時的憤然而起、怒斥不公,識破姜季澤詭計時的歇斯底里,長安弄丟物品時的不依不饒等。而在對情慾對金錢追求時,曹七巧更是一付強悍相,最後戴了黃金枷鎖的的曹七巧,則是瘋狂了的悍婦。

在描畫一個強悍曹七巧形象的同時,張愛玲也對她溫柔及脆弱的一面略有著墨,並有跡象可尋。在脆弱的時候人們會有流淚的行為,曹七巧亦是,而書中對曹七巧流淚的描寫有多處。如第一次哥嫂探親時,其嫂為了緩和氣氛,不過敷衍的一句“姑娘的委屈不只這一件”便讓曹七巧“哀哀哭了起來”,只為一句體己的話便淚若雨下,可不正是脆弱的女兒情懷。

再一次流淚是在她識破姜季澤陰謀後,看著姜季澤的背影,無聲的滴下了淚,情境悲愴,更是凸顯她也不過是一個無助弱小的女人。小說最後,老了的曹七巧,咀嚼著周圍對她的恨毒時,看著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臂,忽然記起曾經的青春,淚水不經意流下,這時的曹七巧更表現了脆弱的一面,而這些淒涼的景象把故事的悲劇性推向高潮。

另外,感受到愛情時的曹七巧表現的也是溫柔脆弱的,雖然這溫柔曇花一現:10年後,為了錢財的姜季澤進了七巧的門,說了讓七巧受用的關於愛情的話後,“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細細的喜悅……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註定她要和季澤相愛”,這段七巧心境的描寫是《金鎖記》中罕有的寧靜喜悅的片刻,靜而朦朧,當然這份寧靜因了後來的暴風雨顯得極為突兀。

如果曹七巧是單純的強悍的形象的話,那《金鎖記》的悲劇性顯然會弱化許多。讀者也不會對她加諸更多同情,悲其不幸,哀其沉淪。正是因為這些脆弱及溫柔的片刻的描寫,豐富了曹七巧的形象輪廓,增加了作品的悲劇性。

白流蘇與曹七巧,一個是表面柔弱卻內心強大的女子,另一個則更趨向於色厲內荏。前者因為性格中的堅韌,忍辱負重,最終追求到了自己想要的婚姻。而後者,性格強悍卻脆弱,易折易斷,最終被殘忍的現實逼成了瘋婦。這兩個鮮明而飽滿的人物形象為藝術長廊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nd~~

本文作者:云云之川,以文寫世情,以筆描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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