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新作《紅髮女人》:一個當代土耳其的寓言

帕慕克新作《紅髮女人》:一個當代土耳其的寓言

“小說怎麼開頭,你更在行,不過你的書須是像我在最後劇目中的獨白一樣,既發自肺腑,又宛如神話。既像發生過的故事般真實,又要像一個傳說般親切。那時,不光法官,每個人都會理解你的。別忘了,其實你的父親也曾想當個作家。”這句話出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的《紅髮女人》,非常精準地涵蓋了這本小說的幾個關鍵詞:史詩、父子關係、重大糾紛,還能讓我們窺視一絲悲劇的色彩。

《紅髮女人》是繼《我腦袋裡的怪東西》之後帕慕克的最新作品。故事講述了中產階級家庭的少年傑姆,因為父親突然失蹤而面臨貧困,他不得不在暑假跟隨挖井師傅學習挖井,也因此體驗了底層民眾的生活。三十年後,他又憑藉教育和自身的努力,成為了卓有成就的建築承包商,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傑姆見證了伊斯坦布爾郊區不斷現代化的過程。回到當年的打井地點恩格然小鎮,傑姆感受到的不止是懷舊情緒,也有隱隱約約的、來自貧困階層的某種敵意。階級差異直接導致了傑姆和兒子恩維爾之間的深刻隔閡,為二人的衝突埋下了伏筆。

《書單》評論道:“帕慕克以大師手筆對比了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寓言的力量和現實的不可抗拒……像以往一樣,帕慕克將沉重的題材處理得十分輕盈,而結局是如此令人迷惑和美麗。”

帕慕克新作《红发女人》:一个当代土耳其的寓言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在土耳其出版了自己最新的長篇小說《紅髮女人》。此後,這部作品就開始了它在全球的旅行。2018年,《紅髮女人》終於被翻譯為中文,得以與漢語世界的讀者見面。雖然這部小說在問世後成為全球圖書出版市場上的熱點,但它在評論界那裡卻沒有獲得熱情的回應。很多書評都表示,從《紅髮女人》中確實能夠看出帕慕克的才華,但這部小說不過是一本次要的作品,因為它對水井開鑿技術的冗長介紹讓讀者昏昏欲睡,也沒有在所謂俄狄浦斯情結上開掘出太多新意 ,而且象徵符號過於密集,充滿了太多的隱喻 。這樣的解讀當然沒有什麼錯,畢竟每個批評家都有權說出自己對作品的直觀看法,但這類評論的視野多少顯得有些狹窄,完全沉浸在小說的內部。畢竟,自2015年著名的保守派領袖艾爾多安當選土耳其總統,使得原本在將世俗化視為基本國策的土耳其只能保持低調的宗教復興運動,一下子走上了前臺,整個社會氛圍趨於保守化。而一向以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抨擊土耳其社會的帕慕克,更是在2015年大選後感受到極大的震動,公開宣稱“我曾說,我們只談文學(不談政治),但這是不可能的” 。在這一背景下,我們很難想象《紅髮女人》與這些年波詭雲譎的土耳其政治動盪毫無關係。而所有那些脫離歷史語境的解讀,都有曲解這部作品的嫌疑。

帕慕克新作《红发女人》:一个当代土耳其的寓言

《紅髮女人》

著者:[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出版時間:2018.4

出版社: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從表面上看,小說《紅髮女人》並沒有直接對土耳其目前的國際國內形勢發言,而只是分別從男性和女性的視角,講述了他們在生命歷程中的一段交集以及隨之而來的命運轉變。這部作品在形式上分為三部。在第一部中,少年傑姆的父親阿肯因為信奉馬克思主義,在1980年土耳其軍事政變後被逮捕入獄,家庭陷入困境。為了籌措高考補習費,傑姆利用假期外出打工,跟隨挖井工匠馬哈茂德師傅到小鎮恩格然打井。正是在這裡,傑姆遇到了紅髮女人居爾吉汗並與之發生關係。不過很快,由於不慎把運送廢料的木桶摔倒井下,驚慌失措的傑姆擔心失手砸死了馬哈茂德師傅,竟然不顧師傅的死活,逃回了家鄉。而第二部則講述傑姆在此後的生活。離開恩格然之後,傑姆考上大學,當上了一名建築工程師,並最終成為一家房地產開房公司的老闆。在這部分的結尾,一直為沒有子嗣感到遺憾的傑姆忽然得知由於當年與紅髮女人居爾吉汗的一夜情,自己竟然有一個名叫恩維爾的兒子。而馬哈茂德師傅當年也沒有死,他被人從井中救出後留下了終身殘疾,但幾天之後,他就成功地找到水源,成為恩格然的英雄。遺憾的是,父子相見並沒有迎來大團圓的結局,而是演變為宿命中的仇殺。當恩維爾領著傑姆再次來到後者當初挖的那口井時,兩人因彼此之間的戒備和敵意而扭打在一起。最終,在水井中死去的不是馬哈茂德,而是傑姆。前兩部的第一人稱敘述者都是傑姆,第三部則轉變為以居爾吉汗女士為視點人物,從女性的角度重新講述這個故事。原來,居爾吉汗與傑姆的一夜情並非偶然間的衝動,她與傑姆的父親既是左翼同志,也是一對親密的戀人,只是因為革命組織的壓力,兩人才最終分手。居爾吉汗生下傑姆的孩子後,一直隱瞞真相。直到三十年後,考慮到恩維爾的生活始終不見起色,她才找到功成名就卻沒有子嗣的傑姆,促成這次父子相見。而整部作品就終結在悲劇發生之後,居爾吉汗不斷探視監獄中的恩維爾,督促後者努力成為作家的時刻。

從小說情節來看,《紅髮女人》中的人物被放置在緊張、難堪的倫理關係中,並最終以一場幾乎每部帕慕克的小說都會出現的謀殺為結尾。不過,這部小說的魅力其實與這類極具刺激性的題材沒有多大關係,而是作家在《紅髮女人》中設置了文本與現實、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等一系列錯綜複雜的對應關係,使得閱讀這部作品就如同置身於波斯風格的鏡廳,無數細碎的鏡子從各種角度相互映照,構成一座令讀者目迷五色、迷離恍惚的符號學迷宮,不斷激起我們尋找文本細節背後所蘊含的深層意義的好奇心。

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對應關係,出現東方與西方、文本與文本之間。《紅髮女人》裡有兩個反覆出現前文本,一個是古希臘悲劇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另一個則是10世紀波斯詩人菲爾多西《列王記》中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如同《我的名字叫紅》所描繪的散點透視的細密畫和焦點透視的寫實主義油畫分別代表了東西方的價值觀與文化傳統,《紅髮女人》中的這兩個文本也發揮著同樣的功能。例如,因循守舊的挖井工匠馬哈茂德師傅熱衷於為學徒講述《一千零一夜》、《列王記》中的東方傳說,併為父親魯斯塔姆錯殺兒子蘇赫拉布的慘劇悲慟不已。然而由於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他卻完全無法接受俄狄浦斯王殺父娶母的行為,甚至為此遷怒於重述這個希臘悲劇的傑姆。

帕慕克新作《红发女人》:一个当代土耳其的寓言

值得注意的是,通讀《紅髮女人》,我們會發現俄狄浦斯殺父娶母、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父子相殺的故事恰好與傑姆的命運若合符節。帕慕克似乎有意用這樣的對應關係使小說帶有某種哲理的意味。傑姆在父親阿肯被捕後跟隨馬哈茂德師傅學習挖井技術,馬哈茂德師傅對傑姆無微不至的照顧使得後者將前者當作替代性的父親。然而,傑姆先是在懵懂中與生父的情人居爾吉汗發生關係,隨後又失手將廢料桶砸在馬哈茂德師傅身上,他甚至沒來得及查看挖井匠人是否還活著,就無情地逃離了恩格然。這一“弒父”行為讓傑姆心懷愧疚,再加上始終沒有子嗣,使得他在心中將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故事暗暗當作了自己的宿命。三十年後,在得知馬哈茂德師傅沒有死後,傑姆不能不承認,正是因為對《俄狄浦斯王》的迷戀,他才會堅持認為馬哈茂德師傅肯定死了,從未想過另一種可能。然而,就在傑姆慶幸自己從俄狄浦斯的宿命裡掙脫出來時,他卻再次來的那口水井邊,死在了兒子恩維爾的手下。命運似乎跟傑姆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原來他並不是古希臘悲劇中的俄狄浦斯,而是後者的父親拉伊俄斯。此外,恩維爾與傑姆相見時先是化名為賽爾哈特以隱瞞身份,也對應著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在戰場上兵戎相見的場景。所有這一切,使得讀者在掩卷之後,不禁為宿命在冥冥之中的威脅而感慨良多。

帕慕克新作《红发女人》:一个当代土耳其的寓言

不過,《紅髮女人》固然向我們暗示恩維爾殺死傑姆的故事暗合《俄狄浦斯王》和《列王記》,但帕慕克同時還向讀者提供了另外一種解釋:傑姆和恩維爾分別代表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標準和行為方式。在小說中,傑姆出生在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左派家庭,接受過完整的西式教育,生活方式已經完全西化;而恩維爾則一直跟隨馬哈茂德師傅學習《古蘭經》,沉浸在古老的東方傳說所營造的氛圍之中。因此,當父子二人宿命般的相遇時,恩維爾嚴厲地批判傑姆當年把馬哈茂德師傅拋棄在井下,並指責“歐派的土耳其富人不相信真主” ,因為他們總是希望表現得與眾不同,獨具個性。在恩維爾看來,一個真正的信徒從來不會希望自己與眾不同,而是努力表現得與其他人一樣,畢竟“宗教是謙遜者的天堂和撫慰” 。面對恩維爾咄咄逼人的批判,傑姆啞口無言,只能反問恩維爾:“你和現代人有什麼過不去?” 因此,傑姆最終被兒子殺死,似乎暗示了帕慕克在土耳其社會全面保守化的語境下,對西式文明未來前途的悲觀看法。

而如果我們進一步考察主人公傑姆與作者本人之間的對應關係,那麼這樣的聯想就顯得更加有趣。瞭解帕慕克生平的人都會發現,《紅髮女人》的主人公與作家簡直就像是平行世界中的兩個人物。帕慕克早年熱衷於學習繪畫和寫作,渴望成為一名藝術家。然而,由於家境沒落以及土耳其糟糕的社會環境,使得從事藝術就等於要接受終身窮困潦倒的命運。他女朋友的父親甚至斷言,如果女兒嫁給了帕慕克,那麼後者必然會成為整天無所事事的醉鬼,而自己的女兒也將淪為裸體模特。迫於無奈,帕慕克參加高考時選擇在伊斯坦布爾科技大學攻讀建築學專業。如果不是由於他極度厭惡設計那些千篇一律的公寓大樓,轉學至伊斯坦布爾大學新聞系,那麼他極有可能像傑姆那樣,成為一名建築設計師,並在八九十年代以來土耳其迅速的城市擴張和房地產熱潮中,開辦自己的房地產公司,躋身富有的上流社會。此外,傑姆出身於左派家庭,生活作風極度世俗化,對宗教傳統毫不關心,也與標榜自己是左翼自由主義者的帕慕克非常相似。似乎作家就是按照自己生命軌跡的另一種可能性,來想象和書寫傑姆的命運。考慮到帕慕克因不斷用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抨擊土耳其社會,使得他在國內官司纏身,並且很多土耳其人都將這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視為“叛徒”,因此傑姆最終被兒子殺死,似乎隱喻了作家本人在土耳其社會的境遇。

由此可以看出,雖然小說《紅髮女人》表面上呈現為一個倫理故事,但由於作家將其放置在由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世俗與宗教、經典文本與當下書寫、小說與現實等對應關係中,一系列二元項彼此衝突、交錯、勾連,在其中碰撞出多重涵義,使得整個故事猶如一片隱喻的森林,其中充滿了因意義膨脹帶來的緊張感。顯然,這種緊張感並不僅僅來源於傑姆的人生悲劇,而與土耳其近些年的國際國內局勢直接相關。曾幾何時,土耳其對於普通的中國中產階級民眾來說,只是一個令人嚮往的旅遊目的地。然而自2015年艾爾多安上臺以來,這個橫跨歐亞大陸的國家突然之間在國際舞臺上獲得了極高的曝光度。在國內,艾爾多安政府一改土耳其長期奉行的世俗化政策,鼓勵宗教的發展,造成該國內部出現分化,世俗派與保守派紛爭不斷。在國際上,作為北約成員國,土耳其長期站在俄羅斯的對立面上,並不惜於2015年年底在敘利亞擊落俄羅斯戰機,險些走到了戰爭的邊緣。緊接著,土耳其政府在2016年夏天又指責美國暗地支持反對派發動軍事政變,企圖推翻其統治。於是,土耳其與俄羅斯的關係迅速升溫,在多個領域展開合作。此外,長期致力於加入歐盟視為土耳其,也因為國內極為強勁的保守化浪潮,開始與歐盟保持距離,並頻頻干涉中東事務,一改此前的“脫亞”路線。毫無疑問,國際環境、地理位置、歷史傳統以及民族糾紛等一系列異常複雜的問題,深深地困擾著這個國家,使它始終要面對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世俗與宗教的齟齬和撕扯,不斷調整自己的政策,陷入無盡的糾紛與困惑。

帕慕克新作《红发女人》:一个当代土耳其的寓言

而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紅髮女人》,無疑是帕慕克對當下土耳其社會所面臨的這一系列問題的回應與思考。這部小說之所以會顯得隱喻過多,意義膨脹,都與這一點直接相關。主人公傑姆那悲劇性的結局,似乎是作家為自己所代表的土耳其世俗化路線譜寫的一曲輓歌。當然,作為局外人,我們無從判斷長期生活在美國,總是以西方價值觀批判土耳其社會因循保守的帕慕克,是否因其精英主義視角而忽略了土耳其底層民眾的感情與選擇。但帕慕克將錯綜複雜的外部現實納入小說文本的努力,確實使這部作品情節並不複雜的小說意義飽滿,耐人尋味。他通過文學創作回應重大現實問題的努力,更是讓我們敬佩作家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勇氣。在這個意義上,帕慕克確實踐行了自己的藝術理念——小說在本質上是關乎政治的 。

文 | 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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