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一部作品的名字就如同這部作品的首腦,它往往包含著至關重要的信息。作者通過題目,以最凝結的方式將作品的內容告知讀者。可以說,一篇優秀的文字,其標題大有深意。正是因為標題的特殊地位,作者有時會賦予篇名象徵性。

魯迅的作品內涵深厚、文字辛辣,畫人畫鬼,入木三分。魯迅生活在黑暗的時代,絕望的社會、麻木的國民,讓魯迅決定“棄醫從文”。魯迅認為,國民最該被醫治的不是身體的疾病,而是精神的愚昧。

“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

魯迅在這個時期寫下大量作品,將自己的思想賦予作品中,以筆桿為武器,用振聾發聵的文字啟迪國民。因此,魯迅作品中往往富有象徵性,本文主要從《吶喊》和《野草》這兩本書中選出一些文章,從篇名入手,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象徵性”是指某件事或者某人某物具有象徵意義。作者採用象徵的手法,用具體的事物去代表某種抽象的意義,或許表現某種不便表達的含義。換言之,

象徵就是通過特定的事物,引發讀者的聯想,從而表達另一種概念或情感。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魯迅


01

《吶喊》的“象徵性”

魯迅為什麼要“吶喊”?一方面,魯迅的“吶喊”是自我意義的“吶喊”。這種“吶喊”是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心靈的成長,是自我社會責任感的體現。魯迅說,在他年輕時,做過許多夢,但是大部分忘卻了,而那久久不能忘卻的部分,便成為了《吶喊》。什麼是年輕時的夢?那是救國的願望,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責任感。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另一方面,魯迅的“吶喊”是啟蒙意義的“吶喊”,是為了喚醒沉睡的國民,為了救國家於水深火熱之中,為了完成民族的偉大復興。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有一個著名的“鐵屋子”理論,一個沒有窗戶的鐵屋子裡,許多熟睡的人們很快就要悶死了,在昏睡中死去或許並不痛苦;如果現在喚醒他們,他們可能要在痛苦與絕望中,品嚐臨終的苦楚,這又該如何呢?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魯迅依舊選擇了“吶喊”,儘管孤獨痛苦,他依舊選擇了獨自戰鬥。儘管“鐵屋子”萬難破除,也不代表沒有一絲希望。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希望,魯迅開始用文字“戰鬥”,用生命“吶喊”。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吶喊》


一、《明天》:絕望中的希望,黑暗中的曙光

《明天》主要圍繞單四嫂子在孩子病危到去世的兩天一夜,刻畫了單四嫂子孤獨絕望的心境和周圍人的冷漠無情。單四嫂子兩年前失去了丈夫,靠著紡織棉紗養活自己和唯一的孩子。

這個孩子是她活下去的信仰,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依靠。可是上天並沒有因為一個人貧窮無助而大發慈悲,反而讓單四嫂子三歲的孩子患上了重病。面對舉步維艱的孤兒寡母,旁邊咸亨酒店的老拱們沒有半分同情,反而虎視眈眈,盼望著寶兒早日嚥氣。他們如狼似虎地盯著單四嫂子,隨時準備張開血盆大口,撲向可憐的單四嫂子。

封建禮教告訴單四嫂子要“三從四德”,“父死從子”是單四嫂子的未來,所以單四嫂子將所有的希望寄託於三歲的寶兒身上。

可是卻無人告訴她“子死”又該從誰呢?單四嫂子活在社會底層,做慣了“奴隸”,可是現在的她“想做奴隸而不得”,在那樣的社會,找個“主人”都是奢侈。人間如煉獄,死後無天堂。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魯迅為何要以《明天》為題呢?“明天”象徵著希望,象徵著美好的未來,似乎與故事的情感基調很不相配。

小說中屢次出現“明天”這一意象,“明天”是單四嫂子活下去的動力,是單四嫂子唯一的幻想。或許到了“明天”,寶兒的病就好了,到了“明天”,痛苦就消失了。

可事實是,“明天”到了,兒子的病更嚴重了。當銀白色的曙光透過窗縫照進來時,寶兒沒有醒來,卻看到一個陌生人揹著棺材來了。“明天”帶給單四嫂子的是噩耗、是絕望。我們期待的“希望”其實是現實中的“絕望”,我們以為它們是敵人,殊不知它們是孿生兄弟。

人與人之間有著厚厚的“隔膜”,人們往往無法感受到他人的痛苦與絕望,可是魯迅依舊選擇了“明天”,而非“絕望”。在看透現實之後,魯迅依舊選擇了反抗。在絕望的背後,魯迅給了自己虛無的希望,身處黑夜,依舊盼望曙光。那暗夜為了想變成“明天”,一直在寂靜裡奔波。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二、《藥》:蘸人血的饅頭,革命者的悲劇

《藥》通過寫華老栓夫婦為兒子買“人血饅頭”治病的故事,揭示當時人們的愚昧無知與麻木不仁。文章以華老栓夫婦給兒子治病為明線,以革命者夏瑜被軍閥殺害為暗線,雙線交織,寓意巧妙。

文中主要描述了3個場景:茶館、街頭、墳地。茶館的聽客、街頭的看客,共同構成了無知又愚昧的群眾畫面。

“藥”是什麼?首先,“藥”是“人血饅頭”,是“吃人”的象徵。魯迅在《狂人日記》中便明確提出了“吃人”一詞,在寫滿“仁義道德”的字裡行間,我們在細縫裡看到了“吃人”二字。封建禮教是“吃人”的,飽受封建禮教毒害的人,也變成了“吃人”的人,同時也是“被吃”的人。華老栓的兒子吃了夏瑜的血,最後還是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其次,“藥”是革命者的鮮血,象徵著革命者的悲劇。革命者夏瑜反對大清,為了拯救黎民百姓奮起反抗,可是卻沒有一呼百應。夏瑜已經“覺醒”,可眾人仍在“沉睡”

讓夏瑜身陷囹圄的正是他的親人夏三爺。自己的至親告發自己,並將自己推向地獄,這是一種怎樣的冷漠寡情。夏三爺告發夏瑜,只是害怕被牽連而滿門抄斬嗎?其實不然,用夏瑜的鮮血可以換取25兩的白銀。這樣的利益便可將血脈斬斷,人性的自私與涼薄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最後,“藥”象徵著華夏民族可怕的命運。小說結尾是墳場,兩座墳墓並立,被吃的夏瑜和吃人的華小栓走向了同一終點:救人者與吃人者命運相同,醫生與病人同赴死地。這象徵著革命者的犧牲毫無意義,愚昧者無“藥”可救,哪怕用鮮血也喚不醒他們的良知,醫不好他們的“疾病”。

魯迅特意選擇“華”“夏”兩家,更是象徵了我們華夏民族。華小栓和夏瑜的未來便是華夏民族的未來,在這種環境下,長此以往,最終“華”“夏”的結局便是墳墓。

《吶喊》是魯迅對世人的呼喚,魯迅將社會的黑暗撕破給人看,讓陽光照進黑暗的屋子,哪怕這束光會刺痛人們的雙眼,哪怕有人會將這束光定為原罪,魯迅也無怨無悔。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藥》結構圖

02

《野草》的“象徵性”

魯迅在《野草》題辭裡寫道:“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個奪取它的生存。”

魯迅的《吶喊》創作於1918-1922年,《野草》創作於1924-1926年,魯迅已經在黑暗中孤軍奮戰了幾年,可是社會的改變是微乎其微的。魯迅一次次帶著希望出發,一次次滿載絕望而歸。魯迅希望“野草的死亡火速到來”,讓這腐朽的社會,連同“我”,一起消亡。這是一種怎樣決絕的吶喊。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來。”

李歐梵曾指出,《野草》有三個交錯的層次:“形象的、意象的、形而上的”。他認為,正是意象的使用,使魯迅真正具有了超現實主義的意味。

“野草”是脆弱的,也是頑強的;是充滿希望的,也是滿含絕望的。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野草》


一、《過客》:絕望後的反抗,悲觀裡的樂觀

《過客》作於1925年3月,收錄於散文詩集《野草》。主要圍繞過客、老人、小女孩的對話,來揭示文章的寓意。魯迅在致讀者信中曾談到該文的主題:“雖然明知前路是墳墓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鬥者更勇猛,更悲壯。”

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上,一個行色匆匆、衣衫襤褸的“過客”呈現在讀者眼前。他站在一個“似路非路”的地方,他從東邊有著雜樹和瓦礫的地方走來,要去往西邊荒涼破敗的叢葬。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

老翁問過客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過客都回答“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從他記事起,他便這麼走著,要走到一個地方。

“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過客》充滿了象徵和隱喻。“過客”是一個“覺醒者”,他要去往民族的未來,這條路上充滿荊棘,前路生死未卜。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出身,但是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呼喚他與絕望抗爭,呼喚他獨自前行、不可停歇。

那條荒野叢生的道路,便是“覺醒者”的人生之路,從東方到西方的走向,是太陽的走向。人生猶如太陽,從東到西,從生到死。前路是墳墓,人生有死亡。太陽明天依舊會升起,生命也會再次輪迴。“過客”的肉體會消亡,但是精神不會破滅。如此,起點與終點便都不重要了,“走”便成了人生的意義

前方的墳墓,是“絕望”也是“希望”,是“過客”對絕望的反抗。過客問前方是什麼,小女孩說“那裡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老翁說“前面,是墳”;而過客清楚:“那些地方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但是,那是墳”。

客——你可知道前面是怎麼一個所在麼?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那裡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彷彿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

如果說老翁是悲觀絕望的象徵,小女孩是樂觀希望的象徵,那麼過客便象徵著看透了社會的真相、明知前路死亡,卻依舊奮起反抗的“覺醒者”。

“過客”其實就是魯迅先生自己。他這樣安慰自己:“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希望”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的安慰劑,並非客觀存在的東西。只有精神擺脫自然、心靈的羈絆,衝破現實的羅網時,它才是自由的。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二、《求乞者》:先覺者的痛苦,求乞式的生存

《求乞者》也收錄於《野草》之中,短短几百個字,用反覆的手法,寫出了一個小孩向“我”求乞被“我”拒絕,進而“我”想象自己求乞時,也將得不到任何佈施。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慼,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我厭惡他的聲調,態度。我憎惡他並不悲哀,近於兒戲;我煩厭他這追著哀呼。”

孩子本是民族的未來,現在卻成了求乞者,對社會搖尾乞憐,甘願成為社會的奴隸。對此,魯迅不願意佈施,他渴望人們覺醒並反抗,憎惡這種求乞的哀呼。這是一種“怒其不爭”的憤怒,是對“奴性”的生存方式的憎惡

“我不佈施,我無佈施心,我但居佈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

從憎惡求乞者,到自喻求乞者,這一心理變化,象徵著魯迅悲哀地看到了自我受制於歷史與現實的悲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法割斷與黑暗社會的聯繫。“我”對求乞者憎惡的態度,便決定了“我”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與衝突。

“我”厭惡這種求乞式的生存狀態,卻永遠擺脫不了黑暗的現實,最後痛苦地發現,“我”被籠罩在這灰暗的天空下,而“我”自己也染上了灰暗的色彩,“我”就是灰暗的組成部分。

魯迅就是一個先覺者,他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結果卻發現:原來,自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求乞者。那麼,“我”的厭惡、“我”的憤怒,豈非都指向自己?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哀與痛苦。


從《吶喊》《野草》的篇名,解讀魯迅作品中的“象徵性”

求乞者

結語

魯迅的作品隱含各種意象,他將很多想說的話賦予篇名,通過象徵的手法,化顯為隱。在他的作品中,我們時常感受到魯迅的絕望與痛苦,感受到他孤軍奮戰時的孤獨與無奈。

魯迅一再宣佈“我的思想太黑暗”,因為他生活在一個陰冷的世界,看著麻木愚昧的人們在黑暗中自我陶醉,甚至手舞足蹈,這樣的人生太悲苦、太無情。

儘管看不到希望,可是魯迅不曾放棄反抗。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在文字中尋找力量,成為了魯迅的常態。

作者介紹: ,一個酷愛讀書、酷愛旅遊的漢語言人,華中師範大學研究生畢業,座右銘:熱愛可抵歲月漫長。希望能以文會友,歡迎大家一起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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