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提示：本文約5100字，配圖16幅，原創不易，感謝您的耐心閱讀。）
1942年4月17日下午15時，英格蘭東南部林肯郡，英國皇家空軍沃丁頓基地。當日天空晴朗，風輕雲淡，這種天氣在不列顛的初春時節非常少見。在機場跑道終端，一陣陣有節奏的引擎轟鳴聲響起，攪動著鄉村午後的寧靜，驚起一群歐椋鳥飛過綠油油的原野。隸屬於皇家空軍第44中隊的7架“蘭開斯特”重型轟炸機排著整齊的隊列從停機坪滑行到跑道上，以標準的起飛動作依次滑跑，升上天空。在附近田間勞作的農夫們抬起頭，用手搭在額頭上遮擋陽光，目送這些遠去的“大鳥”。這樣的情景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但他們肯定不知道，當天的起飛與平日不同，他們看到的是“蘭開斯特”轟炸機在二戰時期最大膽也是最驚險的空襲行動的開端，而此次出擊的目標是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工業重鎮奧格斯堡。
長劍在手
奧格斯堡-紐倫堡機械製造廠（MAN）是德國最重要的柴油機制造基地之一，德國海軍潛艇使用的柴油機有一半來自這座工廠，對於正處在“海狼”瘋狂絞殺下的英倫三島而言，奧格斯堡工廠的戰略意義不言而喻。然而，在戰爭最初兩年中，對於身處德國腹地的奧格斯堡MAN工廠，英國皇家空軍卻是鞭長莫及。工廠目標較小，常規夜間轟炸難以保證精確命中，而且英國人現有的遠程轟炸機也難以完成遠程晝間精確轟炸，直到1942年初襲擊奧格斯堡的計劃才迎來了契機，這就是新型重轟炸機“蘭開斯特”的服役。
■準備安裝到XXI型潛艇艙段內的柴油機組，二戰時期德軍潛艇的半數柴油機由MAN公司生產。
作為皇家空軍的新秀，“蘭開斯特”原型機於1941年9月交付駐沃丁頓的第44中隊接受作戰測試。12月24日，首批量產的3架“蘭開斯特”Mk I型也交付該中隊，由此成為皇家空軍第一支裝備這款新型轟炸機的單位。1942年1月，部署於林肯郡康寧斯比基地的第97中隊也開始列裝“蘭開斯特”，替代了性能不足的阿芙羅“曼徹斯特”轟炸機。
“蘭開斯特”是阿芙羅公司在失敗的“曼徹斯特”轟炸機基礎上改進而成，憑藉4臺性能優異的“灰背隼”液冷發動機提供的澎湃動力，“蘭開斯特”獲得了超過4000公里的航程和460公里/小時的高速，常規最大載彈量為6.4噸，經過改裝甚至可以掛載重達10噸的“大滿貫”炸彈，擁有7名機組成員，裝備10挺7.7毫米自衛機槍，是二戰時期英國皇家空軍性能最好也是最重要的遠程轟炸機，製造數量多達7377架，裝備了59個英國及英聯邦國家的空軍中隊。
■阿芙羅“蘭開斯特”重型轟炸機是英國皇家空軍在二戰時期實施對德戰略轟炸機的主力。
第44中隊的“蘭開斯特”於1942年3月2日執行了首次實戰任務，前往赫爾戈蘭灣投放水雷，接著在3月10日夜間又對德國埃森進行了騷擾空襲，這是這款傳奇轟炸機的首次轟炸行動。“蘭開斯特”的出眾性能讓英國皇家空軍轟炸機司令部的參謀們似乎看到了對奧格斯堡MAN工廠實施遠程打擊的希望。
哈里斯的算盤
奧格斯堡空襲行動的最大難點是需要在德國佔領下的歐洲上空往返2000公里，而且為了保證轟炸精度，必須在晝間實施攻擊，這意味著行動完全暴露在德軍戰鬥機的威脅之下，異常兇險。雖然難度頗高，但參謀人員認為仍有成功的可能，“蘭開斯特”憑藉優良的高速性能可以從低空深入內陸實施滲透轟炸，超低空飛行可以避免缺乏防護的機腹免遭德軍戰鬥機的攻擊，而且較強的自衛武器面對德機也有一戰之力，但是一旦受損機組成員將沒有機會跳傘逃生。
英國情報部門的敵情分析為這次瘋狂行動提供了更多的有利依據。在1942年初，德國空軍超過半數的戰鬥機單位都在東線作戰，另有1/4的兵力在巴爾幹，而在西線的戰鬥機部隊又分散在從挪威到法國的漫長海岸線上，留在德國國內的單位也不多。對於空襲行動而言，只要能夠突破法國北部沿海的德軍戰鬥機巡邏線，在深入內陸的航程中不會遭遇太大的麻煩，成功的關鍵是如何能夠避開德軍戰鬥機，隱蔽地通過海岸線。
■英國皇家空軍轟炸機部隊司令阿瑟·哈里斯，他以實施“千機大轟炸”而聞名。
剛剛上任的轟炸機部隊司令阿瑟·哈里斯中將對於這次冒險行動並不看好，但是大西洋反潛戰造成的政治壓力迫使他批准實施此次行動，同時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行動能夠取得成功，那麼就可以讓那些質疑轟炸機司令部浪費資源的人閉嘴，從而獲得更多的資源實現他更為青睞和期待的“千機大轟炸”計劃。
■在空襲前夕的訓練中，第97中隊的“蘭開斯特”機群在進行低空編隊飛行。
此次遠程突襲行動由第44、97中隊實施，每個中隊出動6架“蘭開斯特”，總共12架飛機，另外還各有1架備份機。所有機組成員都精挑細選，他們從4月14日開始進行了三天臨戰訓練，駕駛滿載炸彈、重達30噸的重型轟炸機進行了1600公里的超低空飛行，並對蘇格蘭北部的假定目標進行了模擬攻擊，達成了極高的低空投彈精度，但他們沒有被告知進行此項訓練的目的，有人猜測是準備攻擊德軍戰艦。當他們在4月17日走進基地簡報室，看到地圖上從林肯郡一直延伸到奧格斯堡的長長紅線時，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是機械地相互傳閱著簡報。
晝行夜返
根據作戰計劃，空襲部隊將分為4個三機編隊，每個中隊2個，按預定間隔起飛，保持目視接觸以便相互掩護，以掠海低空飛行穿越英吉利海峽，避開德軍的海岸雷達，在諾曼底海岸的濱海迪夫進入內陸。與此同時，皇家空軍第2大隊的轟炸機在戰鬥機護航下對瑟堡、魯昂及加萊沿岸的德軍目標實施牽制性攻擊，吸引德軍戰鬥機的注意，為空襲編隊創造潛入的機會。
■1942年4月17日，英軍空襲奧格斯堡的飛行路線圖。
飛越海岸線後，編隊將穿越法國北部直抵法德邊界，之後在路德維希哈芬越過萊茵河，飛往慕尼黑以西30公里的安默湖的北端，此處到慕尼黑和奧格斯堡的距離相同，此舉將迷惑德國防空部隊，認為空襲目標是慕尼黑。在安默湖的導航點，空襲編隊將轉向北方直撲目標。在抵達工廠附近後，每個三機編隊以5公里間隔輪番低空投彈，摧毀目標。出發時間定在17日下午15時，預計在格林尼治時間20時15分，德國當地時間19時15分抵達目標，這樣在返航時將得到夜幕的掩護。所有參戰飛機都滿載9792升燃料，只掛載了4枚454公斤炸彈，為了在低空投彈時避免波及載機，這些炸彈都安裝了11秒延遲引信。
■參加奧格斯堡空襲行動的內特爾頓機組成員，前排左二就是中隊長內特爾頓少校。
第44中隊的參戰機群由中隊長約翰·內特爾頓少校帶隊。第44中隊綽號“羅德西亞”，因為該中隊有不少成員來自那個遙遠的非洲英屬殖民地，還有很多南非人，包括中隊長本人。內特爾頓時年25歲，年富力強，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爺爺曾是英國皇家海軍的一名指揮官，他此前在航空反潛部隊中服役時證明了能力和領導才能。或許因為他過於優秀，自從1938年入伍直到1942年4月，他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教官崗位上度過的。第97中隊的6架“蘭開斯特”由中隊長約翰·舍伍德少校率領。
■英國皇家空軍第44“羅德西亞”中隊的隊徽，中央是一頭非洲象。
4月17日下午15時，第44中隊的7架“蘭開斯特”呼嘯著飛越南英格蘭的原野，直驅英吉利海峽岸邊的塞爾西角，這是在朴茨茅斯以東的海岬，也是此次行動的第一個導航點，第97中隊的7架飛機在第44中隊以東15公里處跟隨。所有飛機都順利抵達塞爾西角，在此備份機退出編隊返回基地，其餘飛機則下降到15米高度開始穿越海峽，隨著飛機加速，深藍色的大海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一架第44中隊的“蘭開斯特”飛臨沃丁頓基地上空。
第44中隊第一編隊的長機由內特爾頓親自駕駛，呼號為“B for Baker”，其僚機由賈維爾中尉和羅德斯准尉駕駛，第二編隊3架飛機的駕駛員分別是桑福德中尉、克里姆准尉和貝克特准尉，全部都是經驗豐富的出色飛行員。天空十分晴朗，陽光直射駕駛艙和自衛炮塔，讓人感覺有些燥熱，以至於在飛過海峽時大家紛紛擼起襯衣袖子。
意外遇襲
轟炸機群順利地越過了諾曼底的海岸峭壁，機翼下呈現出風景如畫的樹籬田野，蜿蜒的塞納河在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攻擊編隊計劃沿塞納河向巴黎方向飛行，在巴黎以南轉向約訥河，繼續飛行至下一個導航點桑斯，那裡距離海岸線約290公里，這段距離大約飛行一小時。如果友軍的牽制行動生效，“蘭開斯特”機群很可能不受阻礙地抵達奧格斯堡，然而計劃卻遇到了變數。
■第44中隊的一個“蘭開斯特”三機編隊，此次空襲行動總共編成4個三機編隊共12架飛機。
在佈雷特伊森林密佈的丘陵上空，攻擊編隊突然遭遇德軍高炮的攔截，曳光彈從隱蔽的炮位射出，在低空飛行的轟炸機群周圍炸開，猙獰的黑色煙雲佈滿半空。炮彈破片至少擊傷了第44中隊的2架“蘭開斯特”，其中貝克特機的尾炮塔完全失靈，但所有飛機都堅持飛行。然而，這次遇襲只是噩夢的開始。德國空軍JG2“里希特霍芬”聯隊第2大隊的一隊梅塞施密特Bf 109戰鬥機此前升空掃蕩魯昂上空的英軍轟炸機，此時正向位於埃夫勒的基地返航，卻意外地與第44中隊的轟炸機編隊相遇！德軍戰鬥機迅速收起襟翼和起落架，像一群發現魚群的鰹鳥般向低空飛行的“蘭開斯特”發起俯衝攻擊。
■德國空軍的梅斯施密特Bf 109戰鬥機雙機編隊。
這是德軍飛行員們第一次在白天遭遇“蘭開斯特”這種新型飛機，他們最初表現得相當謹慎，但在摸清了對手的自衛武器仍然是羸弱的7.7毫米機槍後，就變得非常大膽，他們在自衛火力範圍外來回穿梭，從700米距離開始射擊，直到7.7毫米機槍的有效射程350米處改出、爬升。首先遭殃的是克里姆機，座艙風擋被擊碎，鋒利的碎片割傷了飛行員和領航員，機背炮塔奮力開火，擊傷了俯衝的敵機。隨著更多的梅塞施密特趕到戰場，“蘭開斯特”們收緊隊形，彼此掩護，希望能用密集的反擊火力驅離這些可惡的“黃鼻子王八蛋”。
■這幅畫作表現了第44中隊的“蘭開斯特”編隊在法國北部遭遇德軍戰鬥機襲擊的場面。
超低空飛行的“蘭開斯特”的發動機有如雷鳴般怒吼著，猛烈地顫抖著。德軍戰鬥機潑彈如雨，英軍轟炸機以猛烈彈幕回敬，飛行員們汗透衣衫，操縱飛機努力躲避地面的電線、屋頂和教堂尖頂。第一個被擊落的是貝克特機，油箱被打爆，飛機化作橙色火球墜向地面，撞在樹上粉身碎骨，全體陣亡。接著是克里姆機，在被多架Bf 109反覆掃射後，克里姆被迫丟棄炸彈，迫降在麥田裡，大部分機組成員都奇蹟般地倖免遇難，在破壞了飛機後他們分散逃亡，但最後還是被德軍捕獲，關進了戰俘營。第44中隊第二編隊僅剩的桑福德機也未能倖免，為了躲避德軍攻擊而飛得過低，不慎觸地爆炸，無人倖存。
第44中隊第一編隊的羅德斯機也淪為Bf 109的犧牲品，四臺引擎全部起火，操控失靈，陷入尾旋，墜地爆炸解體。幾乎就在宣告第44中隊全軍覆滅之際，德軍戰鬥機突然停止攻擊，紛紛返航，推斷很可能是因為燃油不足或彈藥耗盡，使得內特爾頓和賈維爾的飛機得以倖存，繼續航程。第97中隊的“蘭開斯特”運氣不錯，他們沒有遭遇攻擊，毫髮無損地穿過了危險空域。
夕陽驚雷
第44中隊的最後2架飛機和第97中隊的編隊繼續向東飛行，越過萊茵河，掠過巴伐利亞的山巔，在湍急的氣流中顛簸著，最終在將近格林尼治時間20時接近最後一個導航點安默湖，接著向北轉向，飛越山丘，河谷中的奧格斯堡掩映在晚霞和薄霧之中。
伴隨著淒厲的防空警報，德軍輕型高射炮開始射擊。冒著地面的防空炮火，內特爾頓駕機拉昇高度，以獲得更好的視野，他的目光沿著河道看到了2公里外林立的煙囪，與簡報會上的模型一模一樣，那就是製造U艇心臟的工廠廠房！2架“蘭開斯特”開足馬力直奔目標，地上的工人們循著噪音向東望去，只見2架從未見過的大型飛機正在視野中膨脹！在鎖定目標後，內特爾頓機打開彈艙門，投彈手高喊“炸彈投下！”4枚炸彈躍出彈艙，撲向地面，機體因為重量減輕而向上一頓。賈維爾機跟在長機身後投下炸彈，機組成員能夠感受到從後下方傳來的爆炸衝擊波。
■這幅畫作表現了“蘭開斯特”機群在黃昏時分空襲奧格斯堡工廠的景象。
內特爾頓機多處中彈，但並無大礙，擺動著機翼轉向返航，夕陽籠罩在彈痕累累的機身上。賈維爾機在投彈過程中被連續擊中，機身起火，操控困難，賈維爾只能選擇迫降，這架“蘭開斯特”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機體折斷，熊熊燃燒，包括機長賈維爾在內僅有4人生還。幾分鐘後，第97中隊的6架“蘭開斯特”也進入了轟炸航線，但是警醒的德軍集中火力，在空中打出一張火網，對低空飛行的轟炸機構成致命的威脅。第97中隊第一編隊突破攔截，成功投彈，但舍伍德少校的長機不幸被擊落，僅有他一人倖存。第二編隊的3架飛機也攻擊得手，但邁克科准尉的飛機也被擊落。
■正在低空飛行的“B for Baker”，該機是第44中隊參加奧格斯堡行動的飛機中唯一倖存返航的。
最後，參加空襲的12架“蘭開斯特”只有5架踏上歸途，得益於黑夜的庇護，他們沒有遭遇戰鬥機攔截和防空炮火，一路安寧。晚間23時，第97中隊的4架飛機安全降落在伍德霍爾基地，而第44中隊唯一的倖存者內特爾頓機卻發生導航錯誤，錯過了基地，最後在英格蘭西北部的布萊克浦著陸。
結語
英國皇家空軍對奧格斯堡MAN工廠的遠程空襲是“蘭開斯特”轟炸機的首次晝間轟炸行動，也是二戰時期飛行距離最長的低空轟炸行動，尤其是在作戰的去程均在晝間以超低空飛行在敵佔區，就艱險程度而言要高於第617中隊轟炸魯爾水壩的著名行動，第44中隊的遭遇足以證明。
■遭遇英軍空襲後的MAN工廠廠區的航拍照片，可見部分廠房受損，但實際影響不大。
儘管英軍飛行員以高超的技巧和頑強的意志完成了這次高難度的飛行，但整個行動的結果並不理想。參戰的12架“蘭開斯特”中有4架在抵達目標前被德軍戰鬥機擊落，只有8架飛抵目標併成功投彈，又有3架被防空炮火擊落，有17枚炸彈命中目標，12枚爆炸，雖然給廠房的屋頂和牆壁造成嚴重破壞，但廠房內的機械設備卻未受明顯損傷，因此這次空襲幾乎沒有對德國的柴油機生產造成任何影響。最終返航的5架飛機中1架因損傷嚴重而報廢，其餘4架也需要大修，參戰的機組成員中有49人陣亡或被俘。
■英國報紙關於奧格斯堡空襲行動的報道，帶隊的內特爾頓少校榮獲維多利亞十字勳章（VC）。
不過，哈里斯中將仍然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英軍轟炸機部隊在此次行動中表現出傑出的勇氣和犧牲精神，得到新聞部門的大力宣傳，受到包括丘吉爾首相在內的政府要員的高度讚譽，贏得了公眾的尊敬和支持，提升了士氣，從而幫助哈里斯獲得更多的資源擴大作戰規模，將對德戰略轟炸推向高潮。無論怎樣，1942年的奧格斯堡空襲是英國皇家空軍轟炸機部隊最令人驚歎的行動之一，帶隊指揮的內特爾頓少校也因此榮獲英軍的最高榮譽——維多利亞十字勳章。
閱讀更多 崎峻戰史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