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海男


高端 純粹 唯真 創新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海男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海男


簡介:海男,女;出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女性先鋒作家代表人之一。曾獲1996年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2005年《詩歌報》年度詩人獎;2008年《詩歌月刊》實力派詩人獎;2009年榮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2014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海男的跨文本寫作《男人傳》、《女人傳》、《身體傳》、《愛情傳》等;長篇小說代表作《花紋》、《夜生活》、《馬幫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園》、《屏風中的聲音》、《我的魔法之旅》、《請男人乾杯》等;詩歌集《唇色》、《虛構的玫瑰》、《是什麼在背後》等。現為雲南師範大學特聘教授。

本期推出作家

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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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 趙之逵 青春

推薦 青春


論身份

海男/著

我們有身份,這是命運賦予我們的標籤。

人剛出生時是沒有身份標籤的,是時間斌予了我們身份。一個人的出生簡史之後,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在穿越時空之謎。我小時候並沒有想要成為作家,最早的夢想是開拖拉機,我們所生活居住的金官公社院內停滿了拖拉機,而且還有三個女拖拉機手,她們二十歲左右,身體修長健康,由於天長日久在外皮膚油亮油亮,彷彿是青銅的色彩,但在我看來卻是很美麗的。那是七十年代初期的美麗,是純粹自然氣息的美麗,在她們臉上看不到任何一種化妝品的痕跡,而且她們都身穿藍色的勞動布衣褲,烏黑的辮子垂在肩上,非常神氣。我總是想方設法靠近她們,有一次竟然有機會乘坐她們的拖拉機進山拉石頭,我坐在一個女拖拉機手旁邊,嗅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太陽的氣息。一個理想誕生了,我想在將來成為一個女拖拉機手,像身邊的這位姐姐一樣開一輛紅色的拖拉機到山上去拉滿車的大石頭。

再後來,公社來了招兵的解放軍,他們就住在我們對面的招待所裡。我那時候只有十二歲,看著他們的軍裝真是太想當兵了,如果當上兵就能穿上軍裝了……我尤其喜歡他們的軍帽,因為整個七十年代都流行穿軍裝戴軍帽……我年齡太小,還沒法當兵,不過我用一本《野火春風斗古城》跟一個喜歡看書的解放軍大哥哥換了一頂軍帽……有很長時間,我梳著兩根辮子,頭上就戴著那頂軍帽……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個理想,有一天穿上軍裝到很遙遠的軍營中去生活……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海男


女拖拉機手和穿上軍裝的解放軍都是兩個不同的身份,正是他們的身份吸引著我。當我飽含著陽光成長時,彷彿在夢想中很快就會成為一名女拖拉機手,或者穿上軍裝的女兵……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沉浸在這兩種交叉的夢想中生活併成長著。確實,我從來也沒有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在我生活成長的小鎮,我雖然讀過了《野火春風斗古城》《小城春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書籍,然而,作家離我是遙遠的,寫作的枝蔓還沒有拂動我的面頰,我的心跳聲還夠不到那些神秘的語詞……因此,惟有來自現實的人或事會滋生我的理想,我離作家這個職業和身份中間還相隔無數看不見的屏障。

所謂身份,是從我們命運中轉換出來的一個命定的符咒,它突然在我們向前行走中與我們機遇。所以,青春就是行走,朝著家門外的那一條條佈滿迷津的道路往前走,因為只有往外走才會遇到你的命運,也才會遇到那一道道來歷不明的符咒。我之所以沒有成為一個女拖拉機手和穿上軍裝,是因為我們離開了金官公社的區境。遷徙的路並不長,只是從小鎮遷往了縣城,轉眼間我就看不到那幾個開著紅色拖拉機的姐姐了,我再也看不到她們黝黑髮亮的面頰,也嗅不到她們身上那種來自太陽的熱烈氣息;轉眼間,招兵的解放軍離開了,儘管我頭上還經常會戴著那頂時髦而流行的軍帽。但隨同我的離開,我已經參加了工作……之後,等待我的是什麼?

如果那些年我成為了一名女拖拉機手,我就會穿上藍色的勞動布褲去山上拉石頭,拉很多很多的石頭,我的皮膚也會變得黝黑髮亮,身上也會散發出來自太陽的氣息。如果我那些年穿上了軍裝,我就會去到一座很遙遠的軍營。然而,我無法去實現這兩個理想,卻來到了縣城工作,之後,是命運讓我遇到了一次大規模的讀書,來自永勝縣圖書館的藏書,裡面有雪萊詩集,拜倫的長詩《唐璜》《三個火槍手》《悲慘世界》……那是我生命中首次體驗到的最美的圖書館之一,正是這座圖書館使我的十七歲迷失其中,面對著天穹下的圖書館,看到了天堂的模樣。另外,就是來自永勝縣新華書店的新書,使我開始了個人生活史上的藏書,使我在單人房間裡有了個人史上的第一座依牆壁而立的書階……讀書以後,世界完全變了。曾經想開一輛紅色拖拉機的夢想,逐漸地離我遠去,曾經想穿上軍裝到軍營去生活的理想逐漸地離我運去……

隨同那些生命中充滿幻想又破滅的理想離我遠去之後,我已經開始了在筆記本上私秘地寫作,但即使是寫了很多東西,僅僅是一種愛好而已。我那時的身份是永勝縣水電局的一名打字員,再之後是永勝縣文化館的一名館員……再之後,我因寫作而再次遷徙到了省城後,又成為了雲南人民出版社的一名編輯。逐漸的,因發表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人們介紹我時,賦予了作家詩人的稱謂。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海男


一個人在向前出發之後,事實上就是在尋找自己的身份,無論是接受幾十年的教育讀書乃至於漫長天涯的漂泊,都是為了確定自己的身份。當我們談論別人時,先前總是在圍繞他們的性別身份而展開,無論他們是醫生、律師、園丁、護工、銀行職員、會計師、圖書管理員、軍人、教授……先是有了他們的身份,我們才會介定他們的人生故事和遊戲規則。

即使是一個拉三輪車的工人,也有他們的身份。他們除了吃飯睡覺之外,總是腳踩一輛三輪車,尋找著機緣。我認識一位拉三輪車的中年男人,每到我訂製好畫櫃以後,幫助我做畫框的那位師傅都是請他將我的畫框送到畫室。他抱著我的畫框來到畫室,會將新畫框依牆壁而放下。他很快樂地蹬著他的三輪車,每天竟然還很忙碌。我留下了他的電話,有事時就會請他。這位三輪車師傅的身份當然是明確的,我們想到某個人時,自然會想到他是幹什麼的?這就是他的身份。這位來自雲南昭通巧家家鄉村的中年男人,來省城已經幾十年了,他竟然在幾十年就一直用一輛三輪車謀身。而且看上去他很快樂,每次見面都無憂無慮。因為,他通過拉三輪車,已經在老家蓋了一座大房子,他很滿足,拉三輪車,使他跑遍了每一小巷道,使他認識了更多的世界。

有些身份從青年時代開始就貫穿了我們的一生,就像我自己的故事,有許多人問我為什麼寫作?又為什麼成為了作家?在他們眼裡,我的身份就是作家。其實除了寫作之外,在多年以前我曾經是永勝縣水電局的一名打字員,這是我在青年時期的身份,那時候,我還不是一個合格的作家,要成為一個合格的作家,必須歷經時間的錘鍊。之後,我又成為了文化館的館員,出版社的編輯,在我的人生檔案中,是沒有作家這個身份記載的。當然,再後來,我的書有了讀者,有了傳播力,每次出書時書中都會附有我的一份簡歷。簡言之,時間賦予了我寫作的歷史,我的作家身份就像語言鑲嵌在我的身體之上,我開始有了作家的身份。

所謂作家的身份,就是以寫作為生命的核心,用其時間的流逝來進行寫作的那些人。沒有時間就無法彰顯個人的身份,就像山岡上成片的樹剛剛栽下時都大體是一樣的形狀,看不出每一棵樹幾十年後的命運。它們紮根在泥土中,開始往上長,同時也往四周伸展著枝杆……數年以後,當你再次來到這片山岡時,就會看到每一棵的生長境遇,有些樹怎麼也無法長高,也許是它們生長的地方土質陰陽不平衡,有些樹已經夭折了,只留下來了它們的一些乾枯的根鬚,而更多的樹氣象萬千,驕傲自如地披載著碩大的綠色枝葉。你看到了每棵樹的歷史,同時也看到了它們存在的身份。如果山岡上每一棵去命名並描述它們的形姿生長狀態,你就會感覺到世界上確實沒有相同的兩棵樹,也不會有相同的兩個人。

何日可以確定我們的身份?並怎樣將自己的身份延伸到時間的盡頭?我有一個外科醫生朋友,他醫學院畢業後,最初分在雲南邊僻的小鎮醫院,那時候,他已經是一名年輕的外科醫生。但僅僅有了這個身份只是一個開始,他在這座大山深處的小鎮醫院開始了進一步的探索人體的結構,因為貧瘠的年代,有些拋棄在荒野的嬰兒屍骸被他撿了回來,他解剖著人神秘的肢體,研習著醫學的永無止境。之後,他從小鎮醫院調到了縣醫院,又從縣醫院到國外進修後調到了省醫院……他一生始終就沒有離開過他的外科專業。每次見到他,當然都是在醫院,這個世界恐怕就沒有任何人喜歡去醫院。當然,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一生可以完全脫離開醫院。世界總是公平的,生命萬物都會生病,這才是現實。每次生病時,我都會去見這位外科醫生,首先,是他的身份使我充滿信賴感,其次是他的醫學……儘管他是外科醫生,但在他的牽引下我會尋找解決問題的方式,每次只要去面對醫院,看見他的白大褂,似乎就充滿了安全感,這就是身份帶給我們生命的慰藉。這位外科醫生,一生都堅守在他的崗位上,他的身份永遠是一名外科醫生。

身份,每個人都有身份,當身份未確定時,說明我們正在茫茫迷霧之中穿行,這是孤獨而無助中的穿行,神給了我們身體就是用來探索時間之謎的。而當身份開始慢慢確定以後,我們仍然在另一種迷霧之中往前走,只有走得更遠,我們才知道我們到底是誰?生活在這個世界是為什麼而活下去的。

活出一種身份來,從而戰勝了又一段迷霧,當我們開始從事某種職業時,這說明我們開始有了自己的身份。對我自己而言,寫作已經成為了不可捨棄的身份。當農夫們清晨奔向莊稼地時,我同樣也在曙光初綻時奔向了寫作。

能夠始終如渝的只做一件事,就擁有了長久的身份。儘管如此,這個世界上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是很少的,更多的人,他們經常變幻著自己的身份。這是世界不安定的因素,它降臨到了芸芸眾生者身上。二十一世紀,現代人的身份變幻莫測,你今天還是灑吧裡的調酒師,明天就已經變成了葡萄山莊的守候者……在無常的變幻中,眾生只有積極的人生態度,去面對生活時,我們才可能尋找到等待我們的下一個身份。在戰亂的年景中,眾生要麼在戰場上衝鋒陷陣,要麼在逃亡的人群中慌亂地奔逃,而在和平年代,有無盡的變幻莫測在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寫下了一個語詞,是為了尋找到可以互為相輔的另一個語詞……總之,當我坐下寫作時,我的身份已經明確,在小小的寫作間裡,沒有他人的呼吸聲調,只剩下了我自己。田野上的青麥就是在日或夜的交叉時間中變黃的,一個男人或女人的面孔就是在彼此相視中變老的……一本書是從第一個語詞開始後抵達終曲的,絢麗多姿的玫瑰花始終為愛情之浪漫之花,當它變萎謝以後,我們可以從它的死亡中感受到愛情的萎敗。

身份,我們的身份,給予了我們存在的標籤,但以此等待我們的將是持久的穿越。走在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帶著自己的身份,他們因擁有了身份,便開始勞動工作。當你面對一個陌生人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為了某種原因,你得接近他,你首先得了解他是幹什麼的?事實上,這就是為了獲取他身份的某個標籤。在瞭解了他身份之後,你才可能用你自己的方式與他交流接觸。擁有身份證,大都已經是成年人。世界是公正的,每一個成年人都帶著自己的身份,無論他們高貴和卑微,都是大地上的庶民,都擁有自己生存活著的根基,並同時擁有自己的道德理念。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海男


在滇西的騰衝,我曾訪問過中國遠征軍的一名老兵,他年僅十六歲就參加了遠征軍,並來到了緬北。戰爭結束後他帶著手臂上的一個槍眼回到了老家。戰爭結束了,他開始了世俗生活,首先是結婚生子,之後就默默無聞地在騰衝高黎貢山腳下的小村莊裡生活著。當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八十多歲,當我談到那場戰爭時,他的眼神又開始明亮起來。他撐著柺杖回到了屋裡,幾十分鐘以後,他拎來了一隻箱子。這是一隻被煙燻過的箱子,他的小兒子告訴我們說,箱子最早時是放在火塘邊的,自他出生的那天起就看見了那隻箱子,父親每天都會從箱子中取出他當年穿過的中國遠征軍制服,取出了一頂鋼盔圓帽,取出了一條皮帶,取出了一隻軍用水壺,取出了一顆子彈……這些東西都是父親穿過的衣服,戴過的鋼盔國帽,系過的皮帶,斜背在肩上的軍用水壺,從手臂上取出的一顆子彈……父親每天晚上坐在火塘邊總要打開箱子,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來。起初,父親的幾個孩子都會坐在旁邊,聆聽父親在緬北戰場與日本人打戰的故事,後來,孩子們都長大了,耳朵上彷彿都已經長出了繭,父親也很知趣,便合上了箱子,不再講那些老故事了,而那隻黃色的箱子也漸次被煙燻黃了。之後,父親不再將箱子放在火塘邊,而是將它放在了枕邊,父親老了,他不再絮叨他的故事,只有外面來人時,他會將箱子重又拎出來。

這一次我們是坐在屋外的庭院中,因為知道了我們的來意後,這位八十多歲老兵的眼睛重又開始變得明亮起來。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由於高興激動,老兵竟然在兒子的幫助下穿上了那套中國遠征軍的戎裝……他找到了年輕時代的自己,找到了他的身份……那個年僅十六歲就穿上軍裝赴緬北戰場的少年重又回到了現實中,這一幕使所有在場的人們感慨不已。事實上,無論時光怎樣變幻流逝,這位八十多歲的老兵仍生活在緬北戰場,簡言之,那段時光無疑是他生命中最精彩的歲月,他在時間中永駐於那段年華,守候著箱子裡的物品,是在守候著他中國遠征軍的身份,這位老兵,就生活在高黎貢山腳下的一座美麗的小村莊裡。他正在平靜地度過餘生,我深信,那隻被煙燻黑的箱子裡,裝滿了值得他回首驕傲的故事。有那隻箱子相伴的人生,是令人寬慰的。

人的身份就是如此的奇妙,曾經經歷的一段往事,成為了一生中最永恆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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