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姨姨

一天黎明,我睜開眼睛,想想今天該寫些什麼的時候,腦海中,姨姨筒著手,以一副油缸倒了也不著急的架勢,自村巷盡頭緩緩向我走來……

我說的這位姨姨,並不是孃的親姊妹。她是五舅爺爺(姥爺)的大女兒,無獨有偶,竟然和娘一前一後嫁進同一個村莊。同屬蘇臺大隊,但不同村。

姨姨家在離蘇臺五里地的北山樑上,地處山坳,所以人們形象地叫它馬槽槽。蘇臺村又分三個小隊,馬槽槽屬三隊。

在我二十三歲的記憶中,光聽娘說過有這麼一位姨姨,但並未謀面。認識姨姨,是二十三歲的那年夏天。因為移民搬遷的原因,在異地他鄉,姨姨和做了我家斜對門的鄰居,兩家人才彼此熟絡起來。

怎麼說呢?姨姨是個很苶障的人。生而為人,不會做飯也就罷了,但做為女人,她不知道抹鍋洗灶,不知道清掃屋子,哪怕屋子裡被灰塵埋了,她從不拿起抹布擦一下;做為妻子,該她做的縫縫補補的活計一樣不會,生下兩兒一女,所有穿戴都是姨夫打點整理,姨夫說過,幾個娃娃從小到大,沒穿過他(她)娘做的一雙布鞋,要麼姨夫做,要麼姨夫往來買;做為母親,她只給了娃娃生命,至於母愛或者其它,只能是天方夜譚了。

姨姨做過一回驚天動地的事,那就是把患有癲癇的二兒子從火海中搶救了出來。村裡人在這一件事情上對她刮目相看,除此之外,再沒做過值得得到他人稱讚的第二件事。

救出兒子的姨姨,受到姨夫額外誇獎,他說:這慫女人沒看出來,還有用呢!

鄉情散文:姨姨

初次見姨姨,是2004年夏天的一個黎明。那天姨夫家剛從蘇臺搬到名叫楊柳村的村莊,在所有人忙著幫姨夫卸車時,姨姨筒著手,定定站在臺子上,望著不遠處朦朧的羅山發呆。忙碌慌亂的人群,熱火朝天的場面,似乎與她毫不相干。

人都說"窮家窮家",但真正到搬遷的那一刻,好多人家的舊木頭、爛桌子、破櫃子、鍋碗瓢盆歸納在一起,滿滿當當塞滿一"康八"還塞不完,只能忍痛割愛,把豬食槽啦、麥場上的碌碡啦、祖先留下的醃菜缸啦、從深山背來的柴垛啦……統統拋棄。我家就把一人高的兩株雲杉拋棄了,娘至今念念不忘。

姨夫家也不例外,滿滿一"康八"傢什,等卸完車,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前來幫忙的街坊四鄰陸續往回走。姨夫見我在車上忙的一口水未喝,完事後強行將我留下,無論如何要我吃點再走,不然他不放心。

在姨夫揭開一口大鋁鍋鍋蓋的瞬間,我看見裡面滿是黃璁璁的饃饃,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是玉米麵蒸的饅頭。伴隨著鍋蓋揭開,一股嗆人的的氣味撲鼻而來,濃濃的灰腥味令人窒息。我知道是蒸饃饃時蘇打粉放過量了,但這顏色這氣味,哪是過量,簡直是拿麵粉當蘇打用,拿蘇打當面粉用了。

姨夫罵罵咧咧,掰開一個黃饅頭,我看見兩半饅頭在姨夫手中依依不捨,難捨難分,藕斷絲連。那絲不是別的,是貨真價實的麵糰和酵子的混合物。

姨夫氣不打一處來,惱怒地把沒分離的饅頭向姨姨身上砸去,罵道:你咋不去死,要你有啥用,看你做的啥,可惜了白麵啦,你拿去餵豬看豬吃不吃!?

被生饅頭擊中的姨姨照樣筒著手,從嗓子眼發出"吱吱嗚嗚"的聲音。

姨夫在馬槽槽的妖號叫"鬼斷筋",意思是特別能算計、特別狡猾,甚至有些狡詐的人。面對眾多鄰居,他臉上肯定掛不住。於是吼著叫來目不識丁又木訥的大兒子,命令其去商店買些餅子!眾鄉鄰紛紛說"算了算了",擺著手打推辭離開了。

鄉情散文:姨姨


我回來把生饅頭的事說給娘聽,娘無不惋惜地說:你五舅爺爺和五舅奶奶多麼細數的人,咋就生下這麼一個苶障女子!母親的語氣裡,既有對姨姨的顧惜,也有一絲恨鐵不成鋼的無可奈何。

姨夫用他"鬼斷筋"為人處世的方式,在村裡幾經物色篩選,給老實的不會說話大兒子瞅下一個媳婦。名叫大霞的媳婦同樣大字不識一個,十元鈔票和百元大鈔也分辨不清,一般去小賣部買東西,人家找多少她拿多少。

大霞有個愛花錢的嗜好,別的不愛,專愛兩元一袋的麻辣條、兩元一瓶的非常可樂、一元一根的火腿腸。她吃麻辣條吃到上癮的地步,一天不吃麻辣條,就向尖嘴猴腮走路腰躬馬趴的爹要,她爹不給時,就夥同弟弟一起撬爹放錢的木箱,偷。

當姨夫找上門提親時,大霞爹心生歡喜,總算把害給除了。

有一次,大霞去鎮上趕集,同樣進商店買可樂,在店主忙著招呼其他顧客時,大霞把第三隻手伸向櫃檯後面放錢的抽屜,錢剛抓到手,就被逮個正著。人家找上門,一口咬定要賠償五百元。大霞爹聽後差點跳進後院的水窖尋了短見。

姨夫聞訊趕到,好說歹說,自掏腰包,向店主賠了200元。

經過這件事沒多久,大霞很快嫁進姨夫家大門。嘴饞的大霞心裡有數,阿公大(公公)錢多錢少無所謂,只要有人給她錢,有麻辣條吃,有可樂喝,就足夠。大霞認為,只要是花錢買來的東西,就是稀罕物。

後來姨夫背過大霞說:饞急了,端一鍁屎她都能吃下去!

鄉情散文:姨姨

光陰如梭,時光入流。一轉眼,大霞給姨夫生的孫子兩歲了。天有不測風雲啊,姨夫查出患有胃癌,在切除掉半拉胃後,姨夫像秋貓娃一樣在炕上縮了半年,癌細胞擴散,臨死時像馬爾克斯筆下的烏爾蘇拉,已然成了一顆風乾的李子。

躺進棺材的姨夫,大小如同一個剛出生就夭折的嬰兒,左右墊了三床棉被和二十卷衛生紙,才將其固定住,免得下葬時屍體在裡面晃盪。

俗話說的好:大樹底下好乘涼。沒了姨夫這片天罩著,姨姨就像狂風暴雨中飄搖不定的野草,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家裡的財政大權,一夜之間掌握在大霞爹的手中。因為姨夫臨終前,把親家叫到跟前,緊貼耳畔,將家中一切事務安頓給他,包括做完手術回來政府報銷的17000元現金。

處理完姨夫後事,燒完頭七燒二七,等摞在家裡三抽桌子上的兩刀白紙化為灰燼,無影可尋的時候,百(日)兒紙也燒過了。大霞爹靠姨夫交給的錢,自己搞起了養殖業。

一隻羊是養,一群羊也是養。可是,大霞爹一個哪能顧得過來,就把姨夫的兩個兒子雙雙喚過去,幫他餵羊打掃羊棚。

鄉情散文:姨姨

兩個兒子走後,大霞抱上兒子,也回到孃家,怎麼也不肯再回去。這時候的姨姨,徹底變成孤家寡人。娘告訴我,她去姨姨家串門子,幾次發現她在日鬼著做飯,一次是擀麵片,姨姨擀的面片有兩麻錢後,開水裡翻了一下,就舀著吃開了;有一次是餃子,同樣是麻錢厚的面片,裡面包著切成丁的三粒西紅柿,一個餃子有拳頭大,三個能盛一碗。

慢慢地發現,姨姨吃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吃的,有沒有食物可吃。

冬天,姨姨的兩個兒子替大霞爹餵羊,一過完年,開春天氣暖和後,兩人被大霞爹支到外面打工去了。臨走前,指使二人給姨姨扛些麵粉,至於油、鹽、醬、醋,根本無人問津。兩個兒子也不知道問,有沒有,或缺不缺。

村裡領導見姨姨可可憐憐,給放上低保,加上自己200元的養老金,以及兩個孺牛才兒子的低保,供姨姨生存沒一點問題,但是姨姨只會吃飯,別說去銀行取錢了,即使錢塞到她手也不知道錢是幹啥用的。

女兒轉孃家時,揹著大霞遞給姨姨三百元,幾個月過去,錢捲成卷,縫在自己的貼身衣兜裡,未曾花過一分。大霞對錢的靈敏度如同貓對老鼠,不管錢藏在什麼地方,她總能憑藉自己獨特嗅覺找出來。

有一天,她假借給姨姨送一個包菜為由,夜裡非要和姨姨睡一面炕上。姨姨睡覺死沉死沉的,大霞不知什麼時候把錢剜走了,姨姨連時間都曉不得。有時候大霞會明要,姨姨不給的後果就是招來一頓拳打腳踢。

有一回,村幹部不知做什麼調查,突然來到姨姨家,見姨姨在鍋裡煮著半鍋羊飼料,有油渣、玉米瓤和各種添加劑……

人們才知道,姨姨斷頓好久了。

可能是姨姨對村幹部說了實話,第二天,大霞爹騎著三輪車來到姨姨家門上,指著姨姨的鼻子大罵:你餓死都活該,敢跑去村委會告我的黑狀!

姨姨吱吱嗚嗚說她沒告,但大霞爹哪信。以前隔三差五還給姨姨買包鹽送來,從此以後,姨姨徹底被孤立。他幾個月不上姨姨家門。沒啥吃的姨姨時常在村巷的垃圾桶裡挑挑揀揀,以找些能吃的東西來填補飢腸轆轆的肚子。好幾次,娘把家裡的面和菜送給姨姨一些,但傳到大霞耳朵裡,再經她的混嘴說出來,完全變了味。

有人在村口的商店裡碰見大霞,問她為啥把留在家裡的阿家娘(婆婆)不管?吃著麻辣條的大霞,嘴角流著紅油,趾高氣昂地說:有人送吃送喝,把她老鬼就給餓死了!

大霞的混話,經人傳播,很快傳進孃的耳朵。沒想到幫人還幫出了是非。為了避嫌,娘再也不敢救濟姨姨。

姨姨的兩個兒子,在他人帶領下,每年都能從工地掙回來兩三萬元。當然,姨姨一分也見不到,一筆筆錢統統進了大霞爹的腰包。這兩年,大霞爹已經不再養羊,改養名為"西門達"的優質品種牛,數量達到十二頭。賺的是賺的,額外還享受政府補貼。姨姨呢,仍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每年夏天,枸杞成熟,村裡女人娃娃都會去摘枸杞掙錢,娘也會加入到採摘的隊伍,賺取些油鹽錢。娘出於好心,試圖叫上在村巷閒遊閒轉的姨娘,但被姨娘吱吱嗚嗚拒絕了。她說:頭暈,不敢見太陽。姨姨是有高血壓不假,但不至於不敢出門。

娘偶爾會在我們姐弟跟前抱怨姨姨的不是,說:一樣的世人呢,咋會有你姨姨這樣的完(沒用)人。真的,姨姨寧可撿拾別人丟棄的瓜皮吃,也不去掙三五塊錢為自己買新鮮西瓜。

"鬼斷筋"算計一輩子,沒想到替別人生了一對孝順兒。這是村裡人常說的話。我做為姨夫家的親戚,聽後多少心裡有些不爽,但話粗裡不糙,事實的確如此,也說不出一句可以反駁的話。

無論春夏或秋冬,我每次回家,在村巷裡第一個看見的身影一定是姨姨,常年不換的服裝,多時穿一雙姨夫留下來的黃膠鞋,一隻有鞋帶,一隻由納鞋底的細麻繩代替,要麼倚著電線杆站著,要麼站在葉子茂盛的柏樹後面,以終年不變的目光打量著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如果是冬天,姨姨頭上永遠包裹著一方綠頭巾,如果是夏天,綠頭巾就會像一根死長蟲,纏在她的脖頸。只要車遠遠駛進村巷,姨姨標誌性的穿戴一眼就能認出來。

今天在微信群和幾個老鄉閒聊,有個鄰居嫂子發來一段視頻,因為下著雪,空曠的村巷裡冷清而安靜,當視頻的視角由北轉到南時,一個熟悉的身影佇立在大門過道里,筒著手,包著綠頭巾,呆呆望著簌簌下落的雪花。不知為什麼,躺在被窩裡的我打了一個寒顫,急忙退出視頻播放界面。

我把手機展給娘,她看過視頻,長嘆了一聲,面色凝重,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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