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陸:我為楊寶森先生操琴

黃金陸:我為楊寶森先生操琴

我為楊寶森先生操琴

黃金陸


在數十年的操琴生涯中,我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得遇良師摯友甚多,此中給我影響最大的,是楊寶森先生及為楊派藝術獻力建功的諸位樂師。

四十年代初期,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四大鬚生”崛起。此中,我對楊派劇目尤甚喜愛。建國初期,我為李鳴盛伴奏,他嗓音寬厚、圓潤,講求韻味,近似楊派風格。大凡楊擅演之劇,他均能出臺。1952年,我隨鳴盛南行,在上海卡爾登(今長江劇場)戲院合作,時逢總政京劇團來調鳴盛和楊寶忠先生(事先早已洽談),他二人允邀去該團,暗籤公事,我被滯留上海,只得與黃桂秋、遲世恭合作一期,以解返京之急。此事雖不愉快,卻引出了我前半生操琴生活的重大轉折。

當時,楊寶森先生要去濟南演出,無人操琴。經寶忠先生推薦由我去接替,他說:“在我徒弟裡,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你去對路,有我三弟(指楊寶森先生)和杭先生幫助你,相信你們會很好的合作。”談公事時,由曹世嘉介紹,張伯泉出面,他說:“楊先生來電話了(沒在上海),新來的琴師,既然幹這活,就按原來的份兒拿錢。”對於一個青年琴師來講,這個待遇是非常優厚的。這真使我受寵若驚,深感責任重,必須認真、細緻地對待。我問什麼時候說說戲,並請把演出的劇目開出來。


頭四天的“打炮戲”列出來了:第一天晚場是《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第二天日場是《問樵鬧府、打棍出箱》,晚場是《擊鼓罵曹》《洪洋洞》;第三天晚場是全部《楊家將》;第四天晚場是全部《伍子胥》。


黃金陸:我為楊寶森先生操琴

楊寶森《失空斬》

我回到北京後,曹世嘉料到我戲有點生,對我講:“你可以先找杭子和先生(為楊司鼓多年)說說戲。”於是,通過杭之子世維帶我見到了這位著名前輩鼓師。杭老早知此事,熱情接待我。寒喧過後,杭老從桌上拿起一雙筷子,開始說戲,我們爺兒倆就算初建師生情誼。連同去山東的路上,到濟南後同居一室,杭老都給了我許多具體的指點與幫助。

楊寶森先生比我們先到濟南,我們到濟南時,距演出只有兩天了,我想楊先生準會馬上找我說戲。可是誰都不提對戲之事,忙於各種應酬,我懸著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晚上九點才在楊先生住的旅館見到他。見面後,他只是先看我的胡琴,左看右看,以鑑賞家的眼光說:“這把琴不錯,有什麼名堂(來歷)沒有?你這麼年輕,傢伙兒(京劇界樂隊俗稱樂器)還挺講究的。”我急欲請他說戲,有點發怵地說:“我沒什麼好傢伙兒,給您吊吊嗓兒,您給我說說戲吧!”楊先生痛快地說一聲:“好吧!”我們遂開始吊嗓,從《馬鞍山》的〔二黃原板〕“老眼昏花路難行”開始,吊了〔二黃〕又唱〔西皮〕,有六、七段之多,可就是沒有一句《失、空、斬》的唱段(頭天演出之劇目),我心裡還是沒底呀,仍請他說說此戲,他知我已找過杭老,很坦然地說:“杭先生給你說過就行了,我都是‘官中’(即普通之意,這是楊先生的自謙之詞)的。”我牢記曹世嘉說的話:“楊先生的戲的特點,就是節奏平、快,他不苛求你傍(伴奏)的譜兒嚴,但節奏要嚴。”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準備出場“砸鍋”。

頭天演出,大幕一拉開,我坐在臺側,看到臺下觀眾議論紛紛,指手畫腳,我如坐針氈,心裡直打鼓。好在我以前曾隨尚小云先生和梁慶雲來過山東,還有點人緣兒。上場前杭老囑咐我:楊的戲注重節奏,不能拖沓,講求節奏上的轉換,以烘托唱腔的變化,展示人物豐富的感情內涵。我看見杭先生穩坐正位,心裡踏實了,有他給我兜著呢!

前輩琴師賈賢英先生曾對我說過:“拉胡琴的要有撞熟了的本事。”這話什麼意思呢?他說:“戲曲界常說一清、二渾、三不見。我們今天要反其道,叫做一初見,二熟練,三傍嚴;在臺上遇到初次合作的演員,只要注意抓他的戲,即能配合默契,這好比相面先生,察顏觀色,一見面就知八九。”按此理類推,我觀其形(面部表情、口型變化、感情轉換),聽其音(聲音的虛、實、大、小、高、低和唱腔旋律的強、弱、疾、徐、頓、挫),讓演員唱得舒服,幫助他完美地塑造人物。由此我體會到:拉琴要拉“神”,就是注重節奏的快、慢、催、扳,音量的強、弱、大、小,感情的抑、揚、含、露與伴奏復調的同步進行。

頭場演出,基本上是成功的。楊先生於演出後請我宵夜,他笑容滿面地對我說:“咱們頭次合作不錯,看來我們大爺(對其兄寶忠之尊稱)有眼力。”此時,我心裡一塊石頭才落了地。他興致很濃地說:“吃完了飯,你先別睡,咱們說說戲的節骨眼兒。”哎呀!由於演出時,我在臺上精神負擔過重,操作緊張,累得夠戧,坐在那裡宵夜直打呵欠,他可要說戲了。難得他這樣主動,這是我熟悉、提高、深學的極好機會,豈能放過。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楊先生談到《鬧府》中,範仲禹見葛登雲時的一段〔二黃原板〕,當唱到“我往日飲酒酒不醉”後,楊先生有個身段表演,他問我:“我表現這個身段時,你的胡琴怎麼拉了”我當即拉了一個雙點子的墊頭。楊先生說:“對,這點兒你會,我就放心了。這個墊頭是死的節骨眼兒,不是活的,餘(叔巖)先生有唱片,不這麼墊我就不舒服了。”楊先生又把見煞神時的戲說了說,還把《罵曹》和《洪洋洞》劇中的重點,詳細點清。我們說了很長時間的戲,心裡很充實,精神也愉快。當晚我懷著興奮的心情進入夢鄉。

第二天大早,我就請杭老給說說《問樵鬧府、打棍出箱》。他指出,第二場範仲禹上場後,手揪衣領時的〔小拉子〕一定要慢起。他說:“楊先生這身段做的時間特別長,你可千萬別一上來就猛使勁兒,否則你手就酸了。”曾聽前輩藝人講,在舊社會搭班兒,由於對演員、對戲不熟悉,常被人捉弄得狼狽不堪,落下笑柄。杭先生如此愛護並提攜晚輩,使我很受感動。

日場的《鬧府、出箱》比較順利。晚場是楊演雙出《罵曹》和《洪洋洞》。上場前,杭先生囑咐我; “唱們雖然要快,但你要使八成勁兒,要不然你可受不了。”他的提醒和指引,使我精神上有一定的準備。到演《罵曹》時,彌衡唱的〔西皮快原板〕,從“楚漢相爭動槍刀”起就快。我過去為別人伴奏時因不太快,都拉雙的過門,這回我趕緊改拉單的,總算沒抖“漏子”。戲下來後,杭老說:“我看你汗也下來了,臉也白了,心想悠著點兒吧,又怕楊先生唱得不舒服,不好撤了,你今天還真不錯。”後出《洪洋洞》,此戲比較熟,因之順利下場。

通過兩天四齣戲的“撞”,我初步摸到了楊先生演唱的特點,第三天全部《楊家將》,楊說《碰碑》〔反二黃散板〕的下句“過門”,都要落在“2”音上,因為大部分唱下句的第一個音都是“2”音或者是“1”音,距離近,銜接自然,唱著舒服。我至今牢記不忘。《審潘洪》中寇準唱〔二黃散板〕“自盤古哪有君與臣帶馬”的落腔時,他比通常的唱法多了一拍,這是我事先沒注意到的,沒拉嚴,我全神貫注,伴奏力求符合劇情戲理,烘托演員的技術技巧,得到楊先生首肯。我特別要提到的是,全部《伍子胥》中《文昭關》之〔西皮快二六〕,當伍子青唱到“運去時衰”後,胡琴的墊頭閃板,亮外弦,這是楊先生教給我的專用墊頭。這樣伴奏,既符合人物感情,又使演唱舒展順暢,唱帶伴,伴領腔,流傳至今,沿用無更。榮幸的是,這個伴奏譜的改動,我是首拉者,楊先生不僅是位表演藝術家,而且深諳伴奏,博學多能。


黃金陸:我為楊寶森先生操琴

楊寶森《魚藏劍》


濟南演出一期十二天,楊先生對我很滿意了,他對別人講:“金陸拉得不錯,我也很舒服。”又對我說:“沒想到你手裡不錯,年輕人拉的沒有火氣很難得,如不嫌棄,咱們爺兒倆就湊下去了(長久合作)。”他這番話,毫無貶低其兄寶忠先生之意。論藝術技巧,他們二位同樣高超精湛,加上杭先生的鼓,在四十年代被京劇界譽為“三傑”。楊先生講的話是對我的鼓勵。

楊寶忠先生雖然不是我師傅,未行拜師典禮,但他對我的偏愛與指導,卻是我終生難忘的。他說:“金陸,我看你的學習方法對路,學我並不是死學套子,而是從神韻、節奏、伴奏和唱腔的關係幾方面下功夫,這就對了。我和其他拉琴的不同,因為我原來是唱戲的演員,我們老三(指寶森先生)的唱腔都在我肚子裡,所以拉起來輕車熟路,鬆弛自如,我有幾十年練小提琴的基本功,快弓從不擔心,象玩一樣,別人學我這些東西就費勁了。我主張拉琴要先學唱,不會唱就是瞎拉。我看你拉的東西大部分都會唱,才會有今天的水平。”

他老人家這番話,說的我心裡暖融融的。以後我再到他家學琴,他是有問必答,甚至問一答十,可謂“傾囊相贈”,使我對餘派和楊派演唱的伴奏有了進一步的提高。

南行到上海,我們在紅都劇場(原名百樂門,在靜安寺)演出,當時正值京劇大盛會:人民大舞臺有梅蘭芳劇團;天蟾舞臺是程現秋先生領銜的程劇團;馬連良劇團在中國大戲院。四大京班,群英薈萃,集二生二旦,四種不同流派風格於一市,互相競演好戲,空前轟動了上海。

在四十天時間裡,我們演了四十五場戲,楊先生興致很高,技術狀態極佳,把所有楊派劇目都奉獻給觀眾。這期間是楊先生說戲最細、指點最多的時期,使我對楊派藝術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理解。

楊先生都是在吊嗓時說戲。在我們說戲過程中,凡我拉不上來處,他就拿起胡琴,親自拉給我聽,手把手地教給我。如《戰樊城》中伍員唱〔西皮原板〕 “叫家院看過酒一樽”唱完,楊先生教我拉一個曲調上揚加花的胡琴收頭,再接〔長錘〕。這樣一改,銜接舒服,也符合人物當時之心境。如《文昭關》中伍員唱的〔西皮快二六〕,當唱到“一重恩當報你的九重恩”時,此中的“一重恩”唱腔譜慣例是拉里弦,楊先生教我拉外弦,把曲譜提高八度,杭老再配以專用的鼓點套子,使唱的、拉的、打的三者合到一塊兒,一新耳目,很受觀眾歡迎。

楊先生的演唱,講究聲音圓潤,韻味醇厚,注重字和情。如《洪洋洞》中楊延昭唱的一段〔二黃慢板〕,第二句“真可嘆焦孟將命喪番營”;《桑園寄子》中鄧伯道唱的同一板式的第二句“丟下了年幼兒好不傷情”,以上二句的倒數第二字“番”和“傷”字,唱腔旋律相同,情感亦相近,均是感嘆、悲慟。楊先生不允許此處墊花過門。他給我詳細地分析兩個人物,講解唱腔,他說,此時伴奏應當成為人物傷感、悲嘆情緒的延伸,只能墊單的,拉長弓單字兒,否則就違反了人物情感的表現。

我深切地體會到,作為京劇樂隊中之琴師,主要任務是伴,無論是開唱、行腔、結尾,以至過門、墊頭,都要突出一個“伴”字。唱為主,伴為賓,不能喧賓奪主。琴師的演奏,要受到劇情、人物、環境的制約,在伴奏的過程中,我們每段旋律的設計,過門的強、弱、緊、緩,運弓的軟、硬、長、短,都是為劇中人物服務。這些認識均由於楊先生的注入啟發,才使我始悟三昧,茅塞頓開。

在上海演出時,我有幸認識的著名琴師趙濟羹先生,他對我把楊派伴奏的特殊處理講得清清楚楚。如《擊鼓罵曹》頭場彌衡唱的〔西皮快三眼〕,第二句“似蛟龍困在淺水中”後,胡琴由〔快三眼〕轉成〔原板〕的過門,合乎角色的情緒。第三句“有朝一日春雷動”節奏加快,以表現彌衡的傲岸、清高、自負。這段唱腔如果以〔快三眼〕的尺寸一拉到底,就會節奏拖沓,顯得平庸、沉悶、誨暗。後來,我叫寶忠先生給我講這段伴奏時,亦是相同,可見兩位老師是“英雄所見”了。《空城計》中〔西皮慢板〕,我原是按一位老先生的拉法伴奏的,有點“一道湯”。趙先生說:“爺們兒,他拉某人是什麼節奏?楊(寶森)先生是什麼節奏?”教我從第三句“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之後,在原尺寸上加快,並逐字逐句地給我簡化伴奏譜,體現一句比一句漸快,這就是楊派的特點、風格。


黃金陸:我為楊寶森先生操琴

楊寶森《擊鼓罵曹》


趙先生在給我說《洪洋洞》時,特別強調拉胡琴的對所有劇目的〔散板〕必須會唱,否則就拉不好。他毫不客氣地指出:“你現在拉的最次的就是〔散板〕。”要我重視它,因為在演出中,此種板式往往被人忽略。事實恰恰相反,〔散板〕最不容易拉,最難傍嚴,也最可能暴露問題。他給我說的楊派戲最多,《失、空、斬》是從頭說起;《擊鼓罵曹》指點細膩,此劇有三段〔西皮二六板〕,應是三種尺寸,如第三段唱之前,有兩次“哆羅”(單健快速連擊),第二次過門62要與鼓點(“哆羅”)同時奏出。如果琴在鼓後,與前邊重複了,就破壞了整段的情緒。他傳授給我這些訣竅,都是他對楊派藝術多年潛心研究,並從伴奏實踐中得來的寶貴經驗,與楊先生說的完全一致,到臺上一用就嚴絲合縫。可見他對楊派藝術真是研究到家了。

楊寶森先生對人寬厚,明察是非,品格高尚,在如何做人方面,亦為京劇同人所稱道,成為我學習的楷模。記得我們在上海演出《擊鼓罵曹》時,因某人 (非我團樂隊成員)臨場抄起月琴瞎攪,在彌衡擊鼓伴奏〔夜深沉〕曲牌時出了事故。演完戲,我向楊先生檢討,楊說:“原來如此,若是早知道,我可以出面制止。你別難過,咱們演戲的不砸誰砸?觀眾就是摘毛來了(挑毛病),他們砸不了!”極力安慰我,擔心我後頭《洪洋洞》受到影響。這件事傳出之後,得到同行的諒解,讚賞楊先生處理事情是非明辨。

我為楊先生操琴伴奏,前後共兩年多時間,學到了許多東西。如他的代表劇目《文昭關》的唱腔與伴奏,是他與寶忠先生、杭老長期合作中,三人切磋琢磨、共同研究並創造的精品。1958年灌製唱片,雖換我操琴,但我是以晚輩、學生的身份與之合作的,按他新的想法與要求錄製的。我認為他在腔的處理、字的四聲調值運用,以及唱腔與過門、墊頭和鑼鼓的配合上,都有許多獨到之處,體現了楊派唱腔完整統一。生動、細膩地表現了人物的複雜內心世界,使演唱與伴奏更有機地連結起來。

我認為,一個流派的產生,源於演唱,流於觀眾。而這源,不能只憑演員唱腔旋律革新、演唱方法變異、音色音質改換即可創出。除此之外,必須有志趣相投的專門為之伴奏、水平相當的琴師和鼓師的長期合作。唱的(演員)、拉(琴)的、打(鼓)的三家一股勁兒,將一般劇目昇華為專門的代表傑作,被眾多觀眾接受認可,廣為傳唱,才能創立出新的,具有推動京劇藝術向前進展力量的流派。

我是楊派藝術的崇拜者,是諸位創立者的後生晚輩,淺論拙識,筆錄於此,以就教於前輩及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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