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病毒”使者到“福”文化的象徵—蝙蝠紋的千年演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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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藏 乾隆龍袍上的紅蝙蝠紋,寓意洪福齊天

雖然這次闖下滔天大禍的新冠狀病毒究竟來源於何種動物,尚沒有最終確定。但禍起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的野生動物買賣幾乎是確鑿無疑的了,同時在實驗室裡,專家們也發現一種存於“雲南菊頭蝠”體內的冠狀病毒,與此次引發感染的“新冠狀病毒”在基因序列相似度上高達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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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中的蝙紋瓷器

一時間,大過年的被迫宅家刷朋友圈的小夥伴們,紛紛為蝙蝠抱起了屈:這麼醜、這麼髒、這麼噁心的動物竟然還有人吃得下去?還是小火慢燉?難道吃蝙蝠也是有傳統的?——抱歉,吃蝙蝠這事,大多數古人其實也下不去嘴的。

除了這玩意長的噁心,似獸非獸、似鳥非鳥外,實際上,在古人眼中,蝙蝠是代表中國“福”文化的唯一動物,是福氣的最佳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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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菊頭蝠——這玩意真有吃?

如果我們縱觀歷史,就會發現蝙蝠紋飾的流行程度堪於蝙蝠的廣泛分佈媲美:從南至北、從皇宮到民間,尤其是在明清之後,按照當時“紋飾必需寓意吉祥”的觀念,蝙蝠圖案大量的出現在人們的衣、食、住、行中,堪稱是古人的首選吉祥物,承載著中國人祈求福壽平安,喜慶吉樣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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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絲琺琅勾蓮蝙蝠紋轉耳三足燻爐 故宮博物院

蝙蝠紋這東西究竟在古人身邊有多普及?以明清時期為例,說抬頭不見低頭見絲毫不過分。

按照明《酌中記》的記載,明朝皇帝在過生日的當天,會穿以“棋格為骨架,填飾龍紋、“卍”、“壽”、靈芝,及紅色蝙蝠彩雲等紋樣,表示“萬萬壽”、“洪福齊天”之意。

朝野之外,文人士大夫寫意畫裡,各類引“福”圖,天官賜“福”圖,“福”壽雙全圖,也都必須要有蝙蝠的出現,說蝙蝠是“福”的唯一象徵,絲毫不為過——身價高成這樣,古代誰敢冒倒黴的風險把它燉了?

為什麼蝙蝠成了“福文化”的化身?“福文化”又是怎樣出現在中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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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 五福行雲圖(紅蝠)

咱們先從蝙蝠紋的歷史說起

在北京,最大的宮殿您肯定知道——故宮博物院,但最大的王府呢?

恭王府——這座近六萬平米的建築群曾先後作為和珅、永璘的宅邸,它經歷了清王朝由盛轉衰的過程,因此有“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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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府中的蝙蝠

但是,恭王府其實另有別名,叫做“萬福之地”,其實就是“萬蝠之地”,因為恭王府是蝙蝠紋樣在建築應用中的最典型代表。其花園叫做“萃錦園”,簡直就算是一個福文化主題樂園,其中據說有一萬隻造型各異的蝙蝠,分佈在彩畫、窗稜、穿枋和灰塑之上。而萃錦園裡的水池、假山以及部分功能性建築也都被設計成了蝙蝠造型。甚至還穿插著“蝠池”、“蝠山”和“蝠廳”,堪稱是一個地道的風水“蝠(福)地”——權傾天下又不能用龍紋怎麼辦?和珅的答案是:選蝙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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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府中的蝙蝠狀窗

再把視角往南看,距離北京2100公里之外的廣州,在現存規模最大的嶺南祠堂建築陳家祠上,也有大量展翅飛翔的蝙蝠,有句古話叫“看不盡的盧溝橋獅子,數不完的陳家祠蝙蝠”,就是對陳家祠蝙蝠的感慨。僅僅是陳家祠屋簷、石圍欄上,就有約有上百處的蝙蝠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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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陳家祠

可見,在明清之際,從北京直至廣州的遼闊中華大地上,帶來吉祥寓意的蝙蝠紋飾,已經從上到下深入身心。

如果我們再回頭看,回望下歷史,就會發現蝙蝠與中國人的故事堪稱源遠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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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藏蝙蝠紋瓷器

表面看,蝙蝠紋飾只是玩福字的諧音梗,但如果我們深究本質,就會發現這一舉動是非常智慧的——我們該如何用圖案表達抽象的“福”呢?我們該如何用視覺形象展示福字複雜的寓意,對福到來的期盼呢?因此,蝙蝠紋實質上是福這一概念的觀念外化,智慧的中國人利用獨一無二的漢字諧音手法創造出的代表形象,以表達生活中對福的祈求。

而福文化,本質上屬於中國人更加廣闊的的“吉祥文化”,作為中國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來說,以農耕立國的民間傳統社會,在形成物質自給自足的思想同時,藝術上也就更加崇尚實用,能夠帶來“福祿壽”的藝術便是好藝術。進而,在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統攝下,按照季羨林先生的說法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在於‘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只能為友,不能為敵。”

這樣,蝙蝠這本來外表兇惡的動物,逐步成為福氣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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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藏 蝙蝠紋瓷器

那古代中國人是如何看待蝙蝠的?

明人馮夢龍的文章可能頗為足以代表,他在《笑府·蝙蝠騎牆》裡嘲笑道,鳳凰過生日時,百鳥都來祝賀朝拜,但唯獨蝙蝠不來,蝙蝠的理由是,自己是鳥類而不是四腳獸。等到獸王麒麟過生日,蝙蝠仍然不去參加,它說我有翅膀能飛,因此算鳥不算獸。這個故事,是藉著蝙蝠嘲諷當時的政壇。

三國時的大才子曹植也寫過一篇《蝙蝠賦》:“籲何奸氣,生茲蝙蝠。形殊性詭,每變常式。行不由足,飛不假翼。明伏暗動,盡似鼠形。謂鳥不似二足;為毛飛而含齒。巢不哺鷇,空不乳子。不容毛群,斥逐羽族。下不蹈陸,上不馮木。”

可以說,大部分人其實是嫌棄其醜陋、骯髒的一面。但中國文化從來不是一個單面鏡。

另一個角度說,古人也把蝙蝠當做長壽的象徵。東晉葛洪的道家的理論著作《抱朴子》雲:“千歲蝙蝠,色如白雪色如白雪,集則倒懸,腦重故也。此物得而陰乾末服之,今人壽萬歲。”《太平御覽》引水經亦云;“交州丹水亭下有百穴,甚深,未嘗測其遠近,穴中蝙蝠大者如鳥,多倒懸,得而服之使人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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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藏 蝙蝠紋瓷器

吃了能延年益壽當然只是無稽之談。實際上,古人也清楚蝙蝠純粹是諧音,與福氣沾了光,自身外形對稱又有足夠的辨識度,最終形成了吉祥蝙蝠圖案。在《亦園亭全集·瓜棚避暑錄》有云“蟲之屬最可厭莫若蝙蝠,而今之織繡圖畫皆用之,以與福同音也。”

但中國人以蝙蝠為模特、在其中附以福氣的寓意,也並非完全沒有歷史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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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蝙蝠 國家博物館藏

實際上早至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中就有這樣一尊玉蝙蝠雕塑,樸素大氣,用簡潔的外形勾勒出蝙蝠基本的造型輪廓。而在商代至戰國時期,青銅器上的蝙蝠紋、蝙蝠造型的青銅器也並不罕見,像陝西寶雞就出土過一尊滿蝠紋的青銅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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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紅木金漆嵌象牙花果紋寶座上的五福捧壽圖案

到了漢朝,我國曾出土一件西漢蝙蝠形柿蒂座連弧紋鏡。在鏡身旁邊刻有“長相思,毋相忘,常富貴,樂未央”的銘文。可見,早在漢朝之際,蝙蝠的蝠字,就已經與富貴的富字發生了聯繫。蝙蝠成為富的諧音與形象化。而魏晉南北朝之際,蝙蝠紋飾更是吸收了當時外來的佛學和波斯地區的紋飾,開始出現繁複、華麗的傾向。

唐朝之際,出現了一些蝙蝠相關的詩歌及寓言故事,元稹《景中秋》:“廉斷螢火入,窗明蝙蝠飛”。而蝙蝠紋在宋朝徹底迎來了轉折,皇帝熱衷於祥瑞促使吉祥文化走向興盛,平民文化的繁榮又讓蝙蝠紋飾獲得生命力直至在民間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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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成為了蝙蝠紋飾的全盛期,它被廣泛的應用於衣食住行的各個方面,上至皇帝龍袍的底紋、下至南粵祠堂的雕樑。蝙蝠紋飾不再孤獨寂寞,開始與大量的花卉、動物、文字相組合,而在文人畫中,像《鍾馗引蝠圖》、《福壽雙全》這類題材開始大量出現,蝙蝠成為文人們的心頭好,呈現出華麗、繁複、與多種主題如祥雲、植物共同搭配的傾向。

通常明清之際,蝙蝠在數量上以一、二、四、五為多見,三、六、八隻的相對少見,但七隻蝙蝠的,至今未見。雖然數字“七”也有吉祥之說,但古人更加忌諱七這個數字,從易經的角度來說,七是冬夏的分界,而古人又把七與切斷、不吉祥、葬禮等相關事情聯繫到一起,直至將七月認定為鬼節、是陰氣最重的月份,因此,數字七本質上就與蝙蝠作為福化身的寓意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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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藏蝙蝠紋瓷器

咱們最後簡單說一說中國的福文化。

實際上在三千六百多年前的商朝,就已經在甲骨文裡發現了“福”字,是“兩手捧酒澆於祭臺之上”的會意字,因為古人用酒象徵生活富裕。到了先秦時期,福字逐步就代表古人的祭祀、祈禱活動,可以指古人獻給神明的供品——畢竟沒有一定的物質條件,是支撐不起這些酒肉這些祭祀消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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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而,福字逐步與現代的福氣之意相匹配。《禮記·祭統》中說:“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謂之備。”也就是說需要的東西全都能夠得到,所有的事都順順利利。《韓非子》卷六中說:“全壽富貴之謂福。”

我們現在家家戶戶過年時都要貼福字的習慣,也在宋朝時就已經出現。宋代吳自牧的《夢梁錄》裡:“士庶家不論大小家,俱灑掃門閭,去塵穢,淨庭戶,換門神,掛鐘馗,釘桃符,貼春牌,祭把祖宗”,其中的“貼春牌”,其實就是在大門前貼上寫有福字的紅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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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福”這一概念逐步從文字凝結成為蝙蝠的圖案。可見,燉蝙蝠熬湯這事啊,其實跟中國傳統文化沒啥關係可言,大多數古人不但不吃這玩意,更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了“福氣”。這部分經過上千年發展、演變、最終極度豐富多彩、又蘊含著中國特色的蝙蝠紋飾,才是中國文化留給後代的寶貴財產。

如果意識不到這一點,不斷地拿嘴挑戰蝙蝠、乃至大自然中無數的病毒,我們倒可以說,這是才是無福之人做的事——新冠狀病毒的災難,終有一天還會降臨在人類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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