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曾國藩

曾文正者,豈惟近代,蓋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豈惟我國,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

——梁啟超《序》

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曾國藩


在中國歷史上,僅憑一己之力就挽救了一個岌岌可危的王朝,可謂罕矣;一個文人儒生卻練出了一支舉國最強大的軍隊,可謂罕矣;行事雷厲風行,懲惡手段霹靂,而道德文章卻冠絕天下,可謂罕矣;幕府的人才幾乎囊括了全國的頂尖精英,其作用遠超朝廷裡披朱戴紫的王公大臣,可謂罕矣;非但忠孝兩全,也是弟弟們的導師、家族裡的紐帶、鄉閭的標杆、官場的楷模,可謂罕矣;一邊行軍打仗,一邊卻日記不輟、家書不停,留下了百數十卷作品,可謂罕矣。

曾國藩,一個挽救了清王朝命運的人。他使大半個中國免受兵燹(xiǎn)之災,使中國傳統文化免遭滅絕之禍,是繼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後,又一位開天闢地的大人物。

一、科舉之路,為何這樣艱難?

1811年,曾國藩出生於湖南一個普通耕讀家庭,父親曾麟書參加了17次科舉考試,終於在43歲的時候考中了秀才。也許是感覺自己這輩子科舉之路行不通,遂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

曾國藩6歲就進入家塾“利見齋”讀書,老師就是自己的父親。16歲開始參加“童子試”,連續五年落榜。第六次,他獲得了“佾(yì)生”稱號。也就是說,秀才雖然沒考上,但成績尚好,可充任孔廟中祭禮樂舞的人員,下一次再考,還可免縣試、府試,直接參加院試,算得上是半個秀才了。但曾國藩卻將之視為奇恥大辱,為什麼呢?原來,每次考試後,主考官都會挑幾篇文章出來,作為範文點評,曾國藩的文章不幸被選中,並被考官“懸牌批責”為“文理欠通”,相當於被當眾羞辱,而且這臉一下就丟到全省範圍去了。

深受刺激的曾國藩回到家鄉,刻苦用功苦讀。當他再一次走入考場後,終於得遂所願,考取了秀才。不過,也有點僥倖,因為他是倒數第二名入闈。此時,他23歲。

也許曾國藩覺得自己以前的學習方法還是有些問題,或者當地的師資不足以支持他繼續往下走,第二年春天,經岳父介紹,曾國藩來到了嶽麓書院。這個朱熹、周敦頤等鴻儒們曾經待過的地方,給了曾國藩諸多的激勵,他也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嶽麓書院最用功的學生。

秋闈到了,曾國藩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前往應試,結果如范進中舉一般順利,一次就考取了第三十六名舉人。不過,他並沒有如范進一般發瘋,而是很快地為下一次的考試做準備。

尚在冬天,曾國藩就動身前往京城,準備來年春天的會試。4月,會試結果下來,曾國藩落榜了。本來會試三年一屆,曾國藩應該打道回府了,但這次運氣比較好,因明年還有一次恩科會試,所以曾國藩就留在京城繼續讀書,準備下一次的考試。

遺憾的是,這次他沒有獲得命運之神的眷顧,曾國藩再次落榜。他也就理所當然返回湖南。但他並沒有急著返家,而是與劉蓉、郭嵩燾等好友在長沙,把酒言歡兩個月之後,方才回到家鄉。

三年後,曾國藩捲土重來,一舉考中第三十八名貢士。嚴格說來,此時他才真正叫曾國藩,因為此前,他叫曾子城,字伯涵,號滌生。為何把子城改為“國藩”,不得而知,或許,以前他想維護的是一座城,現在開始,他想維護的是一個國吧!

緊接著的殿試,曾國藩獲得三甲第四十二名。這個成績只能算一般吧,因此既不是賜進士及第,也不是賜進士出身,而是賜同進士出身。不過,接下來的朝考,曾國藩的成績就亮眼了,一下躥升到第一等第三名!這還不算,道光皇帝閱卷之後,再把他提升一名,獲得第一等第二名,只與“朝元”相差一步之遙!曾國藩也就順理成章地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這可是多少士人夢寐以求的身份啊。

二、十年七遷,大清亙古未有

在朝廷任職之後,當年底,曾國藩請假回家休息,這一休息,就是一年。夏天,曾國藩出衡陽,拜謁了杜工部祠、石鼓書院等名勝古蹟;秋天,他又出邵陽,察訪了武崗、新化、蘭田、永豐等地的風土人情。直到年底,他才啟程回京,並開始寫日記。這個習慣堅持了一生,中途從未斷絕。

翰林院庶吉士任職三年期滿,曾國藩參加散館考試,獲得二等十九名,被授予翰林院檢討之職。次年8月,與倭仁一起前往拜訪理學大師唐鑑,並請教治學之方,檢身之要。隨即,曾國藩被任命為國史館協修。他接觸了大量歷史資料,並從中分辨是非曲直。接到胡林翼贈送來的《陶文毅公文集》,他非常開心,用心研讀。並揮毫寫了一首長詩《里胥》:“……薄命不足惜,兒去傷永離。……隸卒突兀至,誅求百不支。……應募幸脫免,傾蕩無塗資。……此輩如狐鼠,蓁蓁肆恣睢。……”表達了對民生疾苦的關切,對吏治腐敗的痛恨。

32歲時,曾國藩開始致力於程朱理學,他擬定了每天必須做的日課,共計十二條,如下:

1.主敬:整齊嚴肅,無時不懼。無事時心在腔子裡,應事時專一不雜。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2.靜坐:每日不拘何時,靜坐四刻,正位凝命,如鼎之鎮。

3.早起:黎明即起,醒後不沾戀。

4.讀書不二:一書未完,不看他書。

5.讀史:念二十三史,每日圈點十頁,雖有事不間斷。

6.謹言:刻刻留心,第一工夫。

7.養氣:氣藏丹田,無不可對人言之事。

8.保身:節勞,節慾,節飲食。

9.日知其所無:每日讀書,記錄心得語。

10.月無忘其所能:每月作詩文數首,以驗積理的多寡,養氣之盛否。

11.作字:飯後寫字半時。凡筆墨應酬,當作自己課程。凡事不待明日,取積愈難清。

12.夜不出門:臨功疲神,切戒切戒。

曾國藩用近乎苦行僧的要求嚴格約束自己,充分發揚了其祖先曾子“三省吾身”的精神。

不久,曾國藩升任翰林院侍講,並在隨後幾年步步高昇,37歲時就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堂堂的二品大員。從28歲踏入仕途,十年間躍升七級,放眼整個清朝近三百年時間,都是相當罕見的,何況作為一個漢人,在滿人專制的王朝,不靠軍功,能有這樣迅速的升遷,堪稱奇蹟。難怪謙虛低調的曾國藩也禁不住在給他三位老弟的信中得意地說:湖南37歲至二品者,本朝尚無一人!緊接著,他又恢復了謙虛本性:德薄才劣,何以堪此!

其後幾年,曾國藩先後擔任了禮部右侍郎、兵部侍郎、吏部侍郎等要職。對權力中樞的運行及弊端有了較深切的瞭解。


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曾國藩


三、上疏諫言,觸痛了誰?

1850年,咸豐皇帝即位。新皇帝意氣風發,想以自己不一樣的舉動刷新朝政,於是下詔求言。曾國藩寫了《應詔陳言疏》,在奏摺裡,他直言不諱揭露官場“委靡因循”,官吏“畏葸(xǐ)”、“柔靡”。也就是說,整個官場生態環境死氣沉沉,毫無活力。辦起事來只知推諉拖沓,毫無責任和擔當可言。面對這種情況,曾國藩認為,解決的辦法就是:“今日所當講者,惟在用人一端耳”,具體措施就是“有轉移之道,有培養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廢一。”

咸豐皇帝讚賞曰:剴(kǎi)切明辯,切中情事,深堪嘉納。並對其建議的“日講”頗感興趣,要求曾國藩詳細解釋。所謂“日講”,就是設立廟堂大講壇,讓高官們每天參加學習,以扭轉官場的洩沓之風,同時為有進取心的官員提供脫穎而出的機會。

為了說明清楚日講內容與形式,曾國藩專門畫了一張解釋講堂布局的圖。不曾想,因為這張圖,他卻成了大家的笑料。這些高官顯宦們不去斟酌他講的內容,而是嘲笑他“畫圖太陋”!甚至傳遍京師,以致人們見了他,都“目笑存之”,令曾國藩無地自容,自稱這是“平生第二大塹”。

後來咸豐皇帝讓有關部門“察例詳議以聞”,結果自然是部議不予採納。

曾國藩並不氣餒,繼續上書言事,結果,一腔熱忱,卻毫無用處。曾國藩不免憤懣失望。在給友人的信中,他寫道:

自客春求言以來,在廷獻納,不下數百餘章,其中豈乏嘉謨(mó)至計?或下所司核議,輒以“毋庸議”三字了之,或通諭直省,則奉行一文之後,已復高閣束置,若風馬牛之不相與。

也就是說,自皇帝下詔求言以來,上疏獻計的有數百份,其中有些很好的建議,但是最終要麼是交有關部門討論,結果是“不必討論”;要麼是通曉各省,結果是不了了之。大家的滿腔赤忱,結果成了一簍廢紙。

不久,太平天國起事。面對國事日壞的局面,曾國藩再也按捺不住,再上一疏《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奏》,在這篇奏摺裡,他把矛頭直接指向咸豐皇帝:注重小節而忽略大計,惑於虛文而不求實學,剛愎自用而不能知人善任。

清朝皇權威嚴,有人因“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詩句就被處死。皇帝天威更是凜然不可侵犯。而敢於直接批評皇帝的,一定是吃了熊心豹膽,至少在近一百年的歷史中,尚未發現。

血氣方剛的咸豐看了之後,氣血上湧,直接將奏摺摔在地上,並立即召集軍機大臣,準備治曾國藩的罪,甚至殺機隱隱。後經軍機大臣再三勸阻下,方才作罷。 

後來曾國藩在家書中,也曾提及自己“膽大包天”的原因:想以此激烈的言辭,觸動年輕的皇帝勵精圖治,振刷朝綱。不過,結果卻不見滿意。氣量狹小的咸豐在軍機大臣祁雋藻“主聖臣直”的諫言感召下,好不容易才忍下這口惡氣,而其報復手段也將伴隨著其整個任期,直至十年後去世。

四、京官生活怎麼樣?

作為如此順風順水的京官,想來曾國藩的生活應該優渥富足吧。其實不然,他在京城任職的大部分時間裡,都要靠借貸過日。因為清政府給官員的收入其實很低,而且僱人租房都得自掏腰包,不像我們現在領導身邊的工作人員都是國家管理,不需從領導工資里扣出來發放。清政府就沒有那麼慈善了,錢財只發放給官員,至於你要僱傭多少人,隨便,但那些人的吃喝待遇都是你自掏腰包,政府才不會管呢。京官不如地方官,還有很多不明收入。除了正式工資以外,就盼著每年地方給他們的冰敬炭敬了,而這些錢加起來也常常是入不敷出。曾國藩寫給祖父母的信中說:孫等在京,別無生計,大約冬初即須借賬,不能備仰事之資寄回,不勝愧悚。即使是升至二品大員,也未見得有多富裕。在寫給叔父母的信中,他寫道:侄今年光景之窘,較甚於往年,然東支西扯,尚可敷衍。

曾國藩升為三品大員後,按朝廷規定,轎呢應該由藍色換為綠色,護轎人也要增加兩人,還要配備引路官和護衛。但他除了身邊增加兩名護衛外,其他一概不變,仍然是藍呢轎子。不久又升任二品大員,有人又建議他把四抬大轎換為八抬大轎,但他一概拒絕。這固然有曾國藩謙虛低調的原因,恐怕還有他經濟不寬裕的原因吧。因為增加的人的工錢需要自己付啊。

值得一提的是曾國藩33歲時,被欽命為鄉試(四川)正考官。按照慣例,當地政府會提供一筆比較豐厚的費用,這也讓曾國藩拮据的收入有所改善。

在此期間,郭嵩燾引湖南同鄉江忠源來見。江忠源此時正準備參加會試,又恰逢囊中羞澀,甚至要靠賭博去獲得盤纏,那些科舉學子多不願與之結交。曾國藩此時已是聲名鵲起,在京城有較大影響。江忠源與之竟然一見如故,並拜曾國藩為師。曾國藩對江忠源也是非常欣賞,不過,對其豪俠之氣亦喜亦憂。送別江忠源後,他若有所思地對郭嵩燾說:“京師求如此人才不可得。此人他日當辦大事,必立功名於天下,然當以節義死。”此時,江忠源僅是一個舉人,曾國藩就斷定其能成大器,是否過於武斷了呢?看曾國藩的解釋:凡人言行,如青天白日,毫無文飾者,必成大器。也許是曾國藩拜服於江忠源的表裡如一,言行一致吧。事實上 ,曾國藩並沒有看錯。江忠源落地南歸時,三次為友人負靈柩歸葬,哪怕典當衣物,徒步當車,也要將朋友的靈柩送回家。據說,曾國藩和江忠源是京城裡名聲最好的兩個湖南人,但凡當地死了人,曾國藩必送輓聯,江忠源必幫忙買棺材。江忠源後來憑軍功升至巡撫之位,可說是實至名歸。

一面之下,就說人家非正常死亡,而後來江忠源確實是因太平軍攻破廬州自殺的,這就太奇怪了。莫非曾國藩也如當年孔子對子路的預測一樣?“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子路啊,恐怕會不得善終吧。孔子是基於子路剛強自負,勇武不屈的個性而做出的判斷,後來果然子路死於衛國內亂。也許,曾國藩從江忠源的身上看到了子路的影子吧,因此有感而發:當以節義死!

後來曾國藩知道江忠源投筆從戎後,曾堅決反對他這樣做,甚至還動員朋友勸阻,恐怕也是因為他有這樣的預見而竭力想避免悲劇的發生,不過,江忠源未聽勸阻,毅然走上了轟轟烈烈的殺伐立功之途。

1845 年,李鴻章入京會試,因其父與曾國藩是同年進士,故以年家子的身份投到曾國藩門下受業。其時,李鴻章23歲,曾國藩35歲。此後他們雖有分離,但師生關係維持始終,並相互助力成就彼此勳名。

曾國藩雖然曾因上疏差點惹下大禍,但其赤誠之心未曾絲毫衰減。不久,他又上《備陳民間疾苦疏》,在裡面,他突出地講了百姓三個方面的困難:銀價太昂,錢糧難納;盜賊太眾,良民難安;冤獄太多,民氣難伸。希望朝廷拿出切實措施,關注民生疾苦。朝廷的反應與以往的上疏結果差不多,不了了之。

五、忠孝加身,如何兩全?

咸豐二年(1852年)7月,曾國藩任江西鄉試正考官。他早就想脫離京師那個大醬缸,甚至想借此機會完成考試選拔後就退隱山林。不過,形勢不由人,他剛走到安徽太湖縣,就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

按照一貫的做法,父母去世需守孝三年,也就是所謂的丁憂。曾國藩遂立即辭職往家裡趕,而此時,太平軍已經蔓延到湖南一帶,舉國隱陷於板蕩之中。

面對太平軍的橫衝直撞,國家正規軍的節節敗退,咸豐皇帝病急亂投醫,一口氣任命了十個省共43位退休或丁憂在家的前官員為團練大臣,其中就包括曾國藩。

此時的曾國藩,對朝廷頗多失望,何況正丁憂在家,出來任事也有不孝的嫌疑,作為以儒家思想嚴格要求自己的曾國藩來說,這也是心裡不小的一道坎。一年前,好友兼學生江忠源也是丁憂時就出來剿匪,曾國藩還曾指責其不孝,沒想到現在自己也遇到這個情況了。

不過,曾國藩的好友可不這麼想,包括劉蓉、羅澤南等都紛紛加入勸說他出山的隊伍,曾國藩家的門檻幾乎被踏破了。郭嵩燾也來了,他直言不諱地說:“公素具澄清天下之志,今不乘時而出,拘於古禮何益於君父,且墨絰(dié)從戎古之制也。”意思是,你素來有大志,現在國家處於危難之中,卻拘泥於古禮不出來任事,對國對家有什麼好處呢?況且墨絰從戎也是自古就有的(在家守制,喪服用白色;如有戰事須任軍職者,則服黑以代,謂之“墨絰從戎”)。

為了讓曾國藩下定決心,郭嵩燾還主動去說服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沒想到這位老人立即表示支持。

至此,曾國藩終於下定決心,墨絰出山。

六、屠刀砍向誰?

此時,太平軍勢力已經發展壯大。他們衝出廣西,進入湖南,攻打長沙後,佔領了岳陽,隨即向湖北進發。

曾國藩雖然被任命為團練大臣,但卻沒有正式的糧餉來源,相當於就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人力、財力、物力全部要靠自己去想辦法。好在湖廣總督張亮基知道曾國藩有大才,對他比較支持。此時羅澤南已經在家鄉召集了一批隊伍,知道曾國藩出山,於是帶隊前來支持。曾國藩從中挑選了八百精兵,編為兩個營,分別由羅澤南和王錱(zhēn)帶領。再從其中挑選八十人組成親兵隊,由最小的弟弟曾國葆帶領。至此,曾國藩的湘軍正式創建。

由於太平軍所向披靡,勢力所及,人心紛擾,一些天地會、串子會、紅黑會、半邊錢會、一股香會等組織,紛紛由暗到明,不少地痞流氓也趁機興風作浪。面對這一嚴峻局面,曾國藩開始運用皇帝授予的專殺之權,在湖南巡撫衙門旁邊成立了湖南審案局。秉持亂世用重典的原則,曾國藩舉起了屠刀。

各地送來的人犯,當堂審結,嚴重者立即斬殺;輕者鞭刑伺候;無罪者釋放。倘有誣告者,查實之後,罪名就是誣告別人之罪,或殺或打,絕不手軟。

短短數月之間,死於審案局的就達200多人,比湖南省數十年斬殺的還要多,曾國藩也因此“榮獲”曾剃頭之號。霹靂手段之下,是否完全沒有冤案,恐不敢保證,但客觀上卻讓那些想趁火打劫或者渾水摸魚之徒膽顫畏懼,湖南治安也相對好轉起來。

不過,這種做法卻動了當地官員的奶酪。那些專司刑法的人,他們的好處正可以從犯人或者其家屬手裡獲得,而曾國藩卻橫插一腳,把這些好處都打消了,他們心裡的那口氣就可想而知了。

曾國藩辦團練,注重的是人的思想品質,他選的帶兵的人也多半是讀書人出生。他認為,綠營之所以不堪一擊,是因為他們沒有理想,沒有追求,只是把當兵當成是養家餬口的工作而已。故面對敵人,只知逃命而毫無廉恥。為了改變這種局面,曾國藩要求綠營兵和他的團練定期一起會操,大講忠孝廉恥、紀律作風。綠營兵本來散漫慣了的,面對曾國藩的嚴格要求叫苦不迭,加之本來就瞧不上團練裡的兵勇,認為是一群土包子,哪裡像他們是國家正規部隊,故屢屢藉機尋釁滋事。曾國藩準備法辦鬧事的綠營兵,提督鮑起豹竟然默許綠營兵持著槍械圍攻曾國藩,曾國藩親兵被打傷,生命受到嚴重威脅,跑到隔壁把巡撫駱秉章請出來才平息事態。不過,駱秉章出來後,非但沒有責罰那些鬧事的軍人,反勸曾國藩不要計較,說保衛國家還要靠他們呢!——也許,長沙官場,包括駱秉章在內,都在掩嘴竊笑呢!

本著一心為公的原則,曾國藩卻得罪了湖南的政界、軍界,這裡待不下去了,他只有把自己的隊伍帶離長沙,移師衡州。


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曾國藩


七、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此時,太平軍早就定都南京,改名天京,咸豐皇帝如熱鍋上的螞蟻,也不顧湘軍到底如何,急急忙忙催促曾國藩出師湖北,攻打太平軍。曾國藩知道,自己的這支軍隊尚屬草創,根本談不上戰鬥力,出去等於送死,因此拒絕了皇帝的旨意。不久,咸豐又傳旨,曾國藩仍然拒絕。咸豐終於按捺不住,也不顧形象,公然開始冷嘲熱諷起來,說曾國藩平常大話滿滿,似乎無人瞧得上眼,事到臨頭卻畏首畏尾,也真好意思!曾國藩只得耐心解釋,並以要剿滅周圍土匪為由,再次拒絕了咸豐。——曾國藩全副身心投入到軍隊的操練之中,並建設衡州船廠趕造戰船,還派人去廣東購買洋炮,籌建水師。

咸豐四年 (1854年)2月25日,曾國藩終於率領他手下的17000人,出征太平軍。而此時,太平軍人數已達百萬之巨。出師前,曾國藩發佈了名聞遐邇的《討粵匪檄》:“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煌煌雄文難當武器寸許,因情報有誤,加之經驗欠缺,曾國藩本打算親自帶兵去消滅靖港的敵人,不料戰船順風而下,收剎不住,被太平軍鐵索拖向岸邊,初次出戰的湘軍驚慌失措,紛紛逃亡。情急之下,曾國藩插下帥旗,高呼“過旗者戰”,並手刃數人,但潰退之勢毫不衰減。湘軍繞過帥旗,奔湧而去。曾國藩氣急攻心,憤怒地跳江自盡,旁邊親兵趕忙去救,但曾國藩在水中大罵不已,不允許人來救他。所幸李元度事先安排了一個幕僚保護曾國藩,此時見曾國藩不起來,就謊稱湘潭打了大勝仗,這才把曾國藩拉起來。靖港一戰,湘軍損失慘重,其戰艦損失三分之一,炮械損失四分之一。不過,時隔一天,湘潭傳來勝利的消息。曾國藩也稍覺安心。

湘潭之戰,湘軍不足萬人,擊敗擁兵3萬的太平軍,十戰十捷,殲滅上萬敵軍,這是太平軍肆虐以來清軍取得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重大勝利。

不久,曾國藩重整水陸各軍,出兵攻陷嶽州。三個月後,又佔領了湖北武昌。接連的勝利,令咸豐意外驚喜。國家視為支柱的八旗兵和綠營兵紛紛潰退的情況下,曾國藩練出來的一支地方民兵居然就生生的把太平軍的囂張氣焰遏制住了!喜悅之下,他馬上任命曾國藩為湖北巡撫。這也是曾國藩夢寐以求的職務,因為,巡撫乃一方大員,人、財、物均有權調度,這樣基本可以解決曾國藩處處求人的處境。

按照通常慣例,曾國藩上疏表示謙虛,說自己力不能勝任。沒想到,曾國藩的上疏還沒送達咸豐,咸豐先已反悔了!

軍機大臣祁寯藻在咸豐的耳邊提醒,說地方大員權力過大,不是國家之福。咸豐猜忌的那根弦馬上就繃緊了,於是下旨收回湖北巡撫的任命,改賞兵部侍郎的虛銜。收到曾國藩推辭的上疏之後,心胸狹窄的咸豐還不忘用諷刺的語氣說:早就知道你要推辭,所以我取消了你的任命。今後做什麼事,不做什麼事,朕自有分曉,不要推三阻四的。

也就是說,立下赫赫戰功的曾國藩到頭來,什麼也沒得到,仍然是二品官銜,而且是沒有多少實際用處的二品官銜。

含羞忍辱的曾國藩沒有時間去計較得失,繼續組織軍力進攻。兩個月後,攻陷田家鎮,殺敵數萬,焚舟五千,進圍九江。曾國藩又得到一項象徵性的榮譽: 賞穿黃馬褂。

咸豐五年(1855年)2月,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軍總攻湘軍水營。湘軍120艘快船衝入鄱陽湖口,石達開命人堵住湖口,湘軍大船無法進入,而大船笨重,難以獨立作戰,加之軍隊被攔腰截斷,湘軍大敗,戰船被燒燬100餘艘。曾國藩座船也被俘,自己跳船方得逃命,而“文卷冊牘俱失”。眼見一場大敗無可挽回,曾國藩憤怒至極,打算策馬赴敵以死,羅澤南、劉蓉等力勸乃止。此戰讓湘軍頗為自傲的水師損失慘重,太平軍趁勢反攻,進攻湖北,佔領武漢。曾國藩遂派李孟群、彭玉麟、胡林翼支援武昌,而自己親自到江西招兵造船。

太平軍一路進軍,佔領了江西大部分地區,對曾國藩的駐地南昌形成包圍之勢。而此時,塔齊布、羅澤南先後卒于軍營,曾國藩手下急需人手,就命在家養病的彭玉麟前來南昌統領水師。彭玉麟知道此行兇險,遂偽裝成遊學乞食者,衝入太平軍包圍圈,敝衣徒步七百里趕到南昌。

不久,洪秀全、楊秀清因內訌而引發天京事變,太平天國元氣大傷,南昌之圍遂解,曾國藩得以稍喘一口氣。

與看得見的敵人不同,曾國藩在江西另有一些看不見的敵人,這些敵人帶給他的煩惱和恥辱一點不亞於正面戰場上的敵人。

江西巡撫陳啟邁就是其中之一。此人能力低下而氣量偏狹。在他眼裡,曾國藩不過是一個辦團練的,對於他這個地方大員只能唯命是從。曾國藩開始也想跟他搞好關係,儘量遷就。可此公確實智商捉急,朝令夕改,即使要聽也無所適從。後來曾國藩確實無法敷衍,只能拒不從命。這自然惹火了堂堂巡撫。因為曾國藩的軍隊要糧要餉啊,他就故意刁難,而且帶領整個江西官員與之為難。當曾國藩自己去募捐的時候,他也去募捐;只要某個商人給了曾國藩,他也必須要一份;曾國藩看起的人,他一概不放行;甚至敢於接近曾國藩的士紳也要被打擊報復。在這裡,勝利了不會有掌聲和鮮花;而失敗了,就是大家的笑料,所謂“人人目笑存之”。如果這些僅僅是個人的榮辱還不算什麼,關鍵是那麼多軍隊缺餉缺糧如何支撐?因糧餉問題譁變的軍隊自古就有,所以,在江西近兩年時間,曾國藩整個人就像是一隻被送到火爐上的烤鴨!

正在此時,他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遂立刻上書咸豐,要求回家守制。不等皇帝批覆,他就和三弟曾國華回籍奔喪。

咸豐皇帝自然以軍情緊急為由,不予批准,要求他“奪情”(為國家奪去孝親之情,不必去職,以素服辦公)。曾國藩順勢道出自己在此期間統領軍事的重重困難,意思仍然是希望朝廷能授予實權:“臣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者,決不能治軍;縱能治軍,決不能兼及籌餉。臣處客寄虛懸之位,又無圓通濟變之才,恐終不免於貽誤大局。”如果皇帝不給他督撫之權,他就“在籍終制”,也就是守孝三年。

八、涅槃鳳凰,向死而生

按理說,憑藉曾國藩的功勞,他早該任職督撫了。此時,以知府投奔他的胡林翼早當上了湖北巡撫,以千總職位加入湘軍的楊載福已經升為二品提督。本就是二品高官出來抗擊太平軍的他宛如中流砥柱,並立下赫赫戰功,可至今卻仍然是在籍侍郎!曾國藩要的不是職務有多高,而是實實在在的權力。統兵打仗卻沒有相應的人權、財權、物權,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咸豐皇帝還真是那個婆婆,要曾國藩這個巧婦去做出香噴噴的無米之炊來!或許是咸豐對於曾國藩敢於“犯上”印象深刻,或許是看到太平軍內訌後已經由強轉弱,咸豐皇帝大筆一揮,還真同意了曾國藩守制的要求。

此時,該輪到曾國藩痛苦了。自小就以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激勵自己的曾國藩,歷經千難萬險方作出了一番成就的他,此時,正該是全國矚目的中心,甚至是那個再造玄黃的偉丈夫,卻被一紙命令解除兵權,從此與國家大事無關了。

一邊是至親逝去,一邊是事功墜落。失落、愧悔、羞慚、委屈、痛苦、悲憤……,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心中糾纏,時憶往事,愧悔憧擾,不能擺脫”。此時的曾國藩宛如一頭憤怒的刺蝟,動輒豎起堅硬的刺,無論對方是誰。幾個兄弟常常被他責罵,連兄弟媳婦也不能倖免,頭痛、失眠、眩暈,身上的皮癬越發嚴重,夜晚幾不能眠。不過,畢竟是曾子後人,三省吾身的精神再次顯現威力,正好有朋友給他推薦了老莊著作,他那顆煩躁的心漸漸歸於平靜。

為什麼與官場的人都搞不好關係?他梳理了這幾年與官員們打交道的經過及來往信函,發現自己處處體現出以天下為己任、見識品德都高人一籌的特點,對於不同意見,甚至不屑理睬。對於朋友的善意提醒,也以此心可鑑日月自許,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做得不對,做得不好。

為什麼皇帝不信任自己?固然有皇帝的原因,但自己是否對皇帝有足夠的尊重?言辭之間是否太過直接,缺乏委婉圓通?

為什麼一些朋友(包括幕僚)要離開自己?是否自己對他們要求過於嚴苛,而對於國家名器看得過於慎重?每次推薦獎勵或任職時都比較吝嗇,也許會讓他們感到在身邊沒有前途。而曾經的部下胡林翼卻敢於大膽推薦官員,因此不少人紛紛前往效力。

抽筋剝骨般的反省之後,曾國藩痛悔昨日之非,決心誓與昨日那個狂妄、浮躁的自己一刀兩斷。後來他在回憶這段時間的經歷時,有這樣一段話:“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曲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得人家不是……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有幾分是處。”

他在老屋旁邊的山坡上建了一棟面積不大的二層小樓,名為“思雲館”,取“望雲思親”之意,表達對雙親的思念;門框貼一副對聯:不怨不尤但反身爭個一壁靜,勿忘勿助看平地長的萬丈高。從中可見曾國藩心態平和,順其自然的道家思想影子。

或許是曾國藩的歷史使命仍未完成,本以為會終老林泉的他,兩年後又接到了咸豐的諭旨,叫他立刻出山,重整湘軍。

做出這樣的決定,並非是咸豐真的想助曾國藩完成功業,而是形勢所逼。因為,天京之變後,本以為太平天國會一蹶不振,不料,陳玉成、李秀成異軍突起,一舉攻破了清軍江南、江北大營。情急之下,咸豐不得已再次起用曾國藩。

此時的曾國藩不再與皇帝談論任何條件,收拾行裝,立即出山。

復出之後,他似乎真的變了一個人。

首先是官場那一套,曾經深惡痛絕的虛文俗套他也慢慢適應了,對大大小小的官吏,他都做得禮貌得體,甚至不惜降低身段寫信討教;其次,對皇帝,他也改變了“憨直急切”的說話方式,而是變得委婉圓熟,擅打太極了;另外,對於部下的保舉,他不再那麼謹小慎微,而是力所能及,大力舉薦,使湘軍將士在浴血奮戰的同時也能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當然,曾國藩知道,真正要取得勝利,還是要倚重強大的軍隊和支持的人民。為此,他親自寫了一首明白如話的歌曲,讓將士傳唱,並取名為“愛民歌”:“……第一紮營不貪懶,莫走人家取門板,莫拆民家搬磚石,莫踹禾苗壞田產,莫打民間鴨和雞,莫借民間鍋和碗。……第三號令要聲明,兵勇不許亂出營,走出營來就學壞,總是百姓來受害,……”這宛然就湘軍版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首《愛民歌》對國共兩黨的軍隊都曾起到極大的啟發作用。

事實上,曾國藩帶兵,一直注意不去擾民。他在給幾個弟弟的來信中曾說道:“我現在軍中聲名極好,所過之處,百姓爆竹焚香跪迎,送錢豬羊來犒軍者絡繹不絕。”

官場少了羈絆,行事更加成熟穩健,此次出山的曾國藩比之以前順暢多了。

咸豐九年(1859年)11月,在他的統一謀劃調動下,湘軍分四路進軍:曾國荃(曾國藩四弟)攻取安慶,多隆阿、鮑超攻取桐城,胡林翼攻取舒城,李續宜攻取廬州。

咸豐十年(1860年)2月,曾國藩破陳玉成於太湖。由於兩江總督桂清統領十萬清軍,竟棄城潛逃,導致常州、常熟、蘇州皆失守,咸豐下詔革職逮捕。隨即,曾國藩接任兩江總督——終於被授予主政一方的實權!此時,距曾國藩出來帶兵已經八年了。其間的痛苦辛酸,種種磨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咸豐十一年(1861年)9月,曾國荃攻陷安慶。曾國藩加太子太保銜,並奉旨督辦四省(蘇、皖、浙、贛)軍務,巡撫、提督、總兵以下悉歸節制。此時的曾國藩才真正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上至皇帝,下至黎庶,無不寄以厚望。

不久,曾國藩定下了三路進軍之策:曾國荃攻打太平天國都城天京(南京),左宗棠平定浙江,李鴻章平定江蘇一帶(尤其是保衛上海這個商埠重地)。

曾國荃率2萬湘軍快衝快打,很快打到了天京城外的雨花臺。洪秀全感覺到了空前的壓力,急命各地太平軍回援天京。不久,李秀成集結了20萬兵力圍攻湘軍。雙方在天京城下激戰40余天,太平軍最終潰敗而去,湘軍也遭重創。此時,不少人建議曾國荃暫時撤出來,修整後再戰。但曾國荃堅持己見,並以當年向榮、和春撤退以致大敗為例,堅決不撤。

此時曾國藩已經分不出兵力增援曾國荃,只有上海一支由外國人白齊文指揮的僱傭軍號稱“常勝軍”的,可以支援,但曾國荃拒絕了。

適值江南瘟疫流行,湘軍大受影響。曾國荃硬是憑著一股霸蠻之氣,堅決圍攻天京,誓死不退!——歷經兩年半時間,1864年(同治三年)7月,天京終於被湘軍攻克。歷時14年,肆掠大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運動至此落下帷幕。朝廷加曾國藩太子太保、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加曾國荃太子少保銜,封一等威毅伯。此時,曾國藩的三弟曾國華已血灑三河鎮數年,季第曾國葆大敗李秀成後也染疫病逝於雨花臺。雖然兩人均有朝廷封賞,而墳頭野草已然茂密生長。

九、功高震主,何以善終?

一支地方武裝,擔負起了拯救一個政權、一個國家的重任。在創造奇蹟的同時,也不得不帶來一些疑問和思考。對於普通百姓來說,也許除了讚歎與驚訝外,並沒有多少其他想法;對於皇帝而言,就不一樣了——既然這支軍隊能夠做到國家軍隊都做不到的事情,那他還有什麼不能做到呢?

清朝統治者本是滿人,而滿人對於漢人歷來都是打壓提防的。現在一支漢人軍隊陡然強勢崛起,倘若他的領導人有一念之差,或者他的部下為各種目的,使之黃袍加身,那該如何處置?

皇帝的擔心並非多餘。

想曾國藩黃袍加身的人一直就有,而非打下天京才出現。其中最有名的一個例子當數王闓(kǎi)運了。王闓運是著名的經學家,後來在顧命大臣肅順身邊做事,並深受器重。湘軍佔領安慶後,王闓運專程拜訪曾國藩,分析朝中局勢,認為朝廷必亂,曾國藩可趁機自立。王闓運指點江山,激情澎湃,似乎只要曾國藩願意,轉瞬之間,就能問鼎天下。而曾國藩正襟危坐,不發一言,只用手指沾上茶水,在桌上寫寫畫畫。不久,曾國藩起身更衣,王闓運走過去一看,見桌上滿是字跡 “狂妄、狂妄、狂妄……”,王大失所望而去。

彭玉麟也曾派心腹送給曾國藩一封信,裡面只有一句話: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曾國藩當時看了後,面色大變,立即把信紙揉成一團,咽入肚中。

其他如李元度、左宗棠、胡林翼、曾國荃等人,據說都有勸進之意,不過,無論何時,曾國藩都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想當皇帝之心。

樹欲靜而風不止。

攻下天京的喜悅還沒維持幾天,又一道上諭下來了,直接指責曾國荃指揮失當,致使太平天國幼主等1000多人逃走;指責曾國藩奏報幼天王積薪自焚情況失實,責令他懲罰相關人員;還說洪秀全佔據南京十餘年,外間傳聞金銀如海,勒令曾國藩查清報部,以備撥用。上諭中甚至殺機隱現,“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歷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勳名,惟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功高震主,主子不安了。

咸豐皇帝臨死留有遺言,佔領天京者封王。此時,朝廷不但食言,甚至還要開始清算了!

相比消滅盤踞了十幾年的反抗之都,一個年幼的小孩和極少數人逃跑算得了什麼?太平天國日薄西山之時,上百萬軍隊都不用花費嗎?天京被圍困數年,裡面幾十萬軍隊吃喝用度不用花費嗎?一個掙扎了多年的政權,不用錢財如何維持。所謂“金銀如海”,恐怕也只是無稽之談而已。皇帝要追問這個事,原因無外乎還是一樣的,主子不安,臣子要想辦法。

曾國藩洞若觀火,此時朝廷對自己不放心,就要讓朝廷放心才是。而最讓朝廷不放心的,自然是手中的軍隊了。那就從這裡入手。

曾國藩此時手握10萬軍隊,湘軍嫡系有7萬人,其中2萬已經被調走歸沈葆楨指揮,另外5萬由曾國荃指揮,朝廷不放心的也就是這5萬人了。於是他上奏拆撤湘軍2.5萬人,立即准奏;接著奏請停掉幾筆主要軍餉,立即准奏;再奏請曾國荃開缺回籍,立即准奏……

自斷羽翼的曾國藩終於讓朝廷放心了,所謂追究責任,追討金銀之事也就無關緊要了。

據說,王闓運後來不死心,還去找了曾國藩的,並通過擺談文學,暗示曾國藩應學習曹操。不過,因為沒有點明,曾國藩也就沒有說破,敷衍過去了。

真正懂得曾國藩的人,可能就不會去做這些無謂之舉了。

曾國藩可以說是以儒家精神嚴格要求自己的罕有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其畢生追求,忠孝信悌思想可以說深入骨髓。非但對自己如此,而且力所能及的要求家人也如此,又怎會貿然的去篡奪帝位呢?!


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曾國藩


十、譽滿天下,謗滿天下

太平天國覆滅後,在中國北方,又有一支武裝崛起,那就是捻軍。捻軍曾在僧格林沁鐵騎打擊下遭受重創,後太平軍在南方失敗後,其餘部遵王賴文光與之合流,實力復振,僧格林沁也中伏被殲。捻軍遂成為清政府的主要威脅。曾國藩再次臨危受命,剿滅這股軍隊。

曾國藩此時,因平定太平天國的豐功偉績,聲望事業達到了人生的頂峰,譽之者更是稱之為拯救天下蒼生的聖人。盛名之下,也面臨尷尬。因湘軍主力,大部分已經遣散,核心將領曾國荃也已開缺回家;加之湘軍主要由步兵和水師構成,而捻軍以騎兵為主,來去飄忽無蹤,各處流竄,與以前的敵人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曾國藩耗盡心血,終於戰勝太平軍,此時不過才剛剛四個月,心力交瘁,去又要面對一個縱橫十餘年,擁兵十數萬的兇惡敵人。

不過,曾國藩就是曾國藩,明知任務艱難,但還是受命前往。湘軍不夠,就拉上了李鴻章的淮軍,並制定了“重點防務、堅壁清野和畫河圈圍”的戰略,後來,他又在周口西至漯河建立起“沙河百里防線”。這些舉措,對於四處流竄的捻軍應該是比較對路的。但是,朝廷因戰勝太平軍而變得急功近利,不願意給曾國藩更多的時間。加之淮軍畢竟不是自己的嫡系,調度頗多不便,苦苦支撐了一年半之後,成效未顯,曾國藩“念權位不可久處,益有憂讒畏譏之心矣”,便主動告退。李鴻章接手後,用了不到兩年時間,就剿滅了捻軍。據《清史稿》記載,李鴻章剿捻的戰略如“防河之策,皆國藩本謀也”。 也就是說,李鴻章用曾國藩的戰略,取得了剿捻的勝利。作為老師的曾國藩,應該也可以舒心了。

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任上,創建了江南製造總局;修葺了種山、尊經兩座書院,主持整理了《王船山遣書》;收養了八百孤寒子弟,並從自己養廉銀中捐款課獎……

同治六年(1867年),曾國藩補授體仁閣大學士,第二年改授為武英殿大學士,隨即調任直隸總督。

同治九年(1870年),天津發生了一起震驚中外的教案。法國領事豐大業及領事館人員、修女、神父、外國僑民等20餘人和30餘名中國教徒被殺,望海樓等四座教堂及法國領事館被燒燬。法、英、美、俄、普、比、西等7國聯銜向清政府提出“抗議”,並調集軍艦至大沽口進行威脅。

事件發生的原因是,當時氣候炎熱,疫病流行。法國天主教仁慈堂收容的中國兒童因染病相繼死去,數量達三四十之多。適值一綁架兒童犯人謬稱為教堂指使,輿論大譁,甚至傳聞外國修女以育嬰堂為晃子,實則綁架殺死孩童作為藥材之用。群情洶洶,天津知縣劉傑帶人犯去教堂對質,發現是誤會,但此時群眾已經無法(或不願)分辨真相了,並開始與教堂的教徒發生衝突。法國領事豐大業持槍前往,指責劉傑彈壓不力,並打傷了劉傑隨從,事態迅速惡化,釀成鉅變。

曾國藩奉命前往處理。此時的中國人與外國人已然尖銳對立。一方面是沸騰的民意——當時的百姓普遍認為這是壯義之舉,一方面是各國的譴責甚至兵臨城下。稍有不慎,又將再次釀成巨禍。

此時的曾國藩真可謂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過,退縮不是他的性格。經過認真調查,確認天主教仁慈堂並無誘拐傷害孩童之事,遂斟酌法人意見,最後決定處死16名殺人者,緩刑4人,充軍流放25人;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也被革職充軍發配到黑龍江;同時,賠償外國人的損失49萬兩白銀 ;並由崇厚出使法國道歉。

現在看來,如此處理,應該還算公允。不過,當時卻宛如捅了一個天大的窟窿。各種謾罵紛紛湧向曾國藩,甚至湖南人把他看成一大恥辱。“詬詈之聲大作,賣國賊之徽號竟加於國藩。京師湖南同鄉尤引為鄉人之大恥。”奮鬥一生累積起來的英名瞬間蕩然無存。曾國藩在給友人的信中,也不無遺憾地說:“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其身體也因此大受影響。

同治十一年(1872年)3月12日,曾國藩午後散步,突然腳麻,兒子曾紀澤把他攙扶到書房後,端坐三刻,溘然逝去,享年62歲。

清廷聞訃後,輟朝三日,並追贈曾國藩為太傅,諡號文正,祀京師昭忠、賢良祠。

至此,其波瀾壯闊的一生終告結束,而其奠定或開創的事業方才開始……

2020.1.15

[1] 張宏傑.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M].嶽麓書社,2018

[2] 曾國藩.曾國藩家書[M].四川美術出版社,2018

[3] 曾國藩.曾國藩文集[M].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

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曾國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