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觀潮」與生活互動 與現實相擁

「文藝觀潮」與生活互動 與現實相擁

與生活互動 與現實相擁

——文學期待新的現實主義

「文藝觀潮」與生活互動 與現實相擁

部分網絡文學改編的影視作品聚攏起超高人氣,印證了網絡文學強大的“吸金力”。在資本的誘惑下,網絡文學成為盜版“重災區”。這也表明一旦被資本邏輯綁架,文學創作的良好生態將遭到破壞。新華社發 翟桂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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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動虛構”的寫作狀態成為流行病

儘管當今文學很難在世俗的日常生活裡佔據中心位置,但並不意味著它可有可無。文學應該是生活的“隨從”而不是“主人”。無數事實證明,文學越是主動貼近生活,生活就越是青睞文學。反之,文學越是自我封閉、高高在上,生活也就越是要抽身離去。這就是“文學邊緣化”的內在根源。我們不要假定存在一個“文學中心化”的時代,也不要把“邊緣化”的責任推給文學之外,而應該更多地從文學自身查找原因。從這個角度看,不是文學自身的所謂藝術性出了問題,也不是現實生活失去了藝術性呈現的價值,而是文學形式與當下精神生活出現了脫軌。這種脫軌,首先表現在我們對西方的現代文學表現手法過於依賴。如何擺脫它,是值得探討的。對於西方的現代文學手法和觀念,我們經歷了抵制、懷疑、接受、模仿等階段,現在應該進入反思階段。

當下採取的文學表達形式,大部分仍是西方的舶來品。20世紀80年代之前,我們的寫作奉行的是一種機械的反映論,著力於塑造高大全的人物形象,忽視作家的主觀藝術體驗。80年代以來,伴隨著大量西方思想文化與藝術作品的湧入,新的文化啟蒙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文學界對於機械現實主義展開了反思,現代主義文學成為了啟蒙一代新的寫作資源。形成於80年代的現代主義文學觀,逐漸成為當代精英文學最重要的文學觀念,絕大多數作家都成了這種觀念的擁躉。

如今,隨著“50後”與“60後”作家文學地位的確立,他們信奉的現代主義文學觀也被送上了神殿,成為更年輕寫作者的指導觀念。福樓拜、普魯斯特、喬伊斯、卡夫卡、福克納、馬爾克斯、米蘭·昆德拉等,這些20世紀80年代作家的精神導師並沒有被新的經典作家衝擊,而是延續著他們的非凡影響力。“50後”一代的作家,尚且擁有充分的前現代鄉土經驗與縱深的歷史感,當西方的創作方法湧入的時候,他們可以中西合璧,融通兩種經驗為一體,並保持中國經驗的獨特性。這是他們這一代能夠經典化的原因。而“70後”及更年輕的作家,普遍感受到的都是全球化潮流之下的現代經驗,一種很大程度上與西方同質的生活。在這樣的經驗背景之下,繼續沿用前代作家的資源,因襲現代主義文學觀念,忽視對於突變的日常經驗的觀察,就極容易失去文學表達的本位,失去“現場感”,失去與時代生活共鳴的能力,從而落入純粹形式主義的模仿之中。

這種模仿的立場,讓作家普遍處於一種“自動虛構”的寫作狀態。原因在於,他們的形式和經驗,多半來自於文學作品——雷蒙德·卡佛寫失落而冷漠的藍領階層或者中產階層,我便寫都市男女的焦慮;博爾赫斯寫詭秘而虛幻的拉美故事,我便寫虛無縹緲的中國故事;卡夫卡寫人變蟲的變形異聞,我便寫人變魚的無解小說。這種敘事技巧與敘事風格上的模仿,確實能夠幫助作家迅速找準觀察世界、表達世界的手段,培養對於瑣碎的日常生活的洞察力。這一點是現代社會寫作者需要的,因為現代的真實經驗並不是完整、一眼望得見的,而是分散、隱匿在新鮮的生活細節中。但作家“自動虛構”的寫作狀態,又會誤導自己進入“機械複製”的生產狀態。當然,這樣的高效率寫作能保證作品的量產。但這種沒有活性的機械複製品,寫出來有誰會關注呢?

形式方面的學習和模仿並非是壞事,相反,這是所有作家成熟之前的必經之路。但形式模仿必須和精神觀念的模仿分開。而現在的情況恰恰是沒有分開——作家的思想觀念,對世事人生的看法,多半是中空的。當某個經典作家的價值觀念打動他的時候,他馬上將這個觀念改名換姓,填充到自己的腦袋裡。比如卡佛筆下的美國人患上被日常瑣碎細節圍困的“精神過敏症”,在一些年輕小說家筆下換湯不換藥地再次發作。日常細節的情緒性放大、人與人之間的提防、被規約的工作對人的壓迫與磨損……這些主題都被沿用過來。反觀西方這些年湧現出來的重要作家,門羅也好,奈保爾也好,石黑一雄也好,他們的觀念都根植在自己的異質經驗當中,根植在自己對於人類命運的嚴肅思考當中。在精神觀念的層面,他們是具有獨創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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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全球化時代的“觀念剽竊”

有必要追索一下現代主義文學形式背後的精神現象。現代主義文學公認的起點,是19世紀50年代,也就是福樓拜的年代。按照羅蘭·巴特的說法,福樓拜擺脫了現實主義那種盲目的敘事自信,以一種接近零度的不含感情的描寫,試圖還原疑問重重的生活本身,還原對自己的存在產生懷疑的人的真實狀態,由此發明了一系列保持客觀冷靜立場的技巧,將文學引向了工匠式寫作的階段。因此,現代主義文學,本質上是一種講究敘事技巧與思辨深度的工匠式寫作。現代主義大師喬伊斯、福克納的作品就是最好的證明。

工匠式寫作,是一種典型的形式主義寫作。古典現實主義那種主題思想至上的觀念性寫作,被認為是落後的,不符合現代語境的。也就是說,寫作的目的不重要了,形式成為了小說寫作的唯一目的。用盧卡奇的話來說,就是世界的“謎底”是否存在,這個問題不重要了,而“謎面”精彩不精彩,敘事過程迷人與否,變得重要起來。這樣一種文學觀念,本身就是“形式在場,價值缺席”的。這裡可以借用一個古典的說法,即“小說的靈魂沒了”。現代主義文學,成了一種“失魂落魄”的瓷器文學,表面精緻,內在虛無。《喧譁與躁動》也好,《城堡》也好,《尤利西斯》也好,傳遞出來的精神狀態,都是冷漠、頹廢、奄奄一息、毫無生機的。這的確暗合了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精神危機。

現代主義文學致力於發現和表達現代人的精神危機,價值是深遠的。這是這些先驅者的意義所在。但中國作家不能依葫蘆畫瓢,盲目跟風,直接把那個精英主義姿態的頹廢價值觀拿過來,也擺出一副“精神漸凍人”的樣子。這是典型的全球化時代的“觀念剽竊”。中國人真實的精神狀態如何?會出現“甲殼蟲”和“莫爾索”形象嗎?而且,這種源自福樓拜看似高級而冷酷的文學觀念,本身沒有問題嗎?福樓拜同時代的好友喬治桑就曾認為,福樓拜的創作,“缺少一種對於生活的那樣一種相當堅定和足夠寬闊的眼光”,缺乏“為了生活而生活的天趣”。福樓拜接受了批評,他坦言:“我憎惡生活。……只有從未存在的生活才是可以原諒的。”可見,這本身就是一種排斥生活的亞健康的文學觀。這個文學觀,對於文學史革新的意義非同尋常——文學作品僅憑內在結構的完滿就可以自足,不需要與破碎的現代經驗產生反映論的關係了。託多羅夫的判斷也是如此,他說:“美的外在目的性的缺失,經由內在目的性的嚴密而得到補償。”但同時,文學對於生活的輻射能力也迅速萎縮了,文學越來越只關乎文學家,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總而言之,現代主義文學塑造了一種“向內收縮”的文學觀。

這種“向內收縮”的文學觀念,已經滲入當代大部分作家的骨肉之中。這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羅布格里耶、羅蘭·巴特、米蘭·昆德拉等人的小說詩學的影響,也有著密切的聯繫。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詩學,伴隨他的小說曾經在中國風靡一時,深刻影響了當代文學作家與評論家。他接續了福樓拜的創作觀念,反對西方的理性傳統,堅定地站在了非理性這一邊。他認為理性的創作觀,催生了一種封閉的、單一可能性的小說,而專注於發掘非理性的作品,則呈現出了世界開放而廣闊的無限可能。他還認為,小說的任務是“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存在”,從而將小說提高到了“獨釣寒江雪”一般的精神冒險的層次。

這些觀念,幾乎囊括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當代小說創作的主流觀念。但這些從哲學高度闡發的新的文學觀念,在當代中國的文學創作實踐中,遭遇了一個在模仿過程之中的“失真”和“矮化”的命運。昆德拉所說的“發現”中的形而上深度沒有了,僅僅剩下了世俗含義的空殼子,那就是對於秘密的窺探、對於未知情節的探索,進而漸漸與偵探類小說混為一談,變成了賣弄懸念的“假髮現”。於是,作家扮演著一種密探角色。而卡夫卡式的“不介入”,天然地將作家與公共事務隔離開來,以至於部分作家一度沉迷於個人感官世界,以為每一瞬間的個人情緒體驗,都包含著無限的哲學隱喻。殊不知他們的文字像一群聚集在糖汁上的螞蟻一樣,僅僅聚集在慾望的領域。書寫慾望的壓抑與發洩,竟變成了文學的全部使命。如果米蘭·昆德拉小說詩學的出發點,是想讓小說更加豐富而曖昧,開放而生機勃勃,那當代文學的種種實踐,其實大半都在背離卡夫卡和米蘭·昆德拉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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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資本邏輯綁架的作品偏離藝術邏輯

現代文學的寫作傳統與福樓拜以來的小說詩學,共同塑造了當代文學的基本精神面貌。這裡借用託多羅夫對當代法國文學的判斷,概括為三種症候:第一,唯我主義。執著於個人的微觀宇宙,陷於主觀體驗,對外部世界不信任,或不予理睬。第二,形式主義。也就是工匠式寫作立場,拒絕提供一個確切的現實意義,對真善美等肯定性的價值保持警惕,對人性惡等否定性的存在樂此不疲,兢兢業業撲在對於敘事技巧、情節結構、文辭語句的雕琢上。第三,虛無主義。對於肯定性價值的懷疑,導致了生活的無目的性,因為沒有信仰和終極價值的支撐,作家對生活當中普遍的事務失去了熱情,日復一日的耗散,代替了積極改變命運、改變世界的行動。

這種精神的同質化,導致了文學創作的同質化。同質化的文學,難以在藝術水準上分出伯仲,於是只好藉助市場銷量、得獎多寡這些外部因素來判斷。這就將文學創作導向了文學商品化,不再遵循藝術的邏輯。

資本的邏輯具有強大的迷惑性。因為商品生產總是在“推陳出新”“更新換代”,具有表面的“新奇性”。這裡要區別“商品的新奇性”與“文學的獨創性”。這二者不能混為一談。照鮑德里亞的看法,商品的新奇,只是一種改頭換面的新奇,改變的不是物品的本質功能,而是附加功能。比如一輛汽車,通過增加一處噴漆或者改變流線外形,就搖身一變,成為“新款”。服裝也是如此,設計師將V領改成圓領,改變一下造型,一款嶄新的品牌就誕生了。但改變之後,汽車代步行駛的本質功能,服裝蔽體保暖的本質功能,並沒有發生改變。也就是說,商品永遠在隱蔽地重複自己。商品不斷改變自己的外觀與設計,不過是想用一種虛假的“新奇”,來保持自己的市場銷量。在市場上銷售,是所有商品的本質。因此,商品看似在求新求異,其實是在求同。

被資本邏輯綁架的文學作品,也進入了這樣一個自欺欺人的鏈條當中。比如某些暢銷書,以十分新奇的題目或寫作方式出現,但本質上或者是在兜售“心靈雞湯”,一種安撫情緒的世俗價值,或者在售賣青春期的傷感與成年的焦慮,總之並不提供真正新鮮的價值觀念,只是在重複使用某些可以產生市場銷量的“梗”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類型文學與網絡文學其實都是偽裝成文學的貨真價實的商品。

而文學的獨創性,與思想觀念的獨創性與藝術創作的獨創性有關,本質上是破舊立新、無中生有。真正的文學不會那麼斤斤計較市場銷量的多寡,而是與人類生活經驗的不斷更新密切同步,時刻處於未完成的進行時,處於重複的對立面。真正的文學創作,從本質上就是反同質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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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學力量重新拾起人類的信心

擺脫同質性的、辨識度極高的寫作,才能真正進入文學史,進入精神演變史。保持辨識度,就是保持差異性、異質性,這要求作家對於現代主義的“精神漸凍症”、頹廢冷漠的美學觀念、資本邏輯的誘惑等,具備強烈的反思批判能力,並且時刻保持警惕。總之,需要一種新的寫法。

當下的文學有三種主要的寫法。其一是消耗自然資源的“資源枯竭型”寫作。這種寫作專注於狹隘的鄉土經驗,無視整個時代的經驗在不斷更新、變得愈加複雜的現實,無視鄉土已經不能代表整個中國的現實,閉門造車。其二是源自20世紀80年代後期、至今在青年寫作者中頗具影響的工匠式寫作。這種寫作方式深深浸染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頹廢情緒,本質上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永恆準則。對於書寫中國特異的地域經驗而言,這種寫法是問題重重的。其三是立足於邊緣經驗的寫作。這類小說可遇不可求,而且傳遞出的前現代經驗與現代經驗之間的緊張和對峙關係,也自覺不自覺地成了一種針對“現代主義”寫作的異質性聲音,從而對當代寫作具有一定的啟示性。

世界文學發展史可以帶給我們新的啟發。21世紀以來,諾貝爾文學獎多次頒給了亞非拉等後發達國家,比如略薩、莫言、庫切。這提醒我們,後發達國家的地域性經驗,在一個全球化時代是非常珍貴的。其神話系統還沒有遭到現代性經驗的汙染和毀滅,是值得被髮掘和書寫的。諾貝爾文學獎還頒給了奈保爾、石黑一雄等具有移民背景的西方發達國家的作家。可見,異於西方文化的特定民族經驗,與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性體驗,仍舊是滋生創造性表達的重要因素。尤其是石黑一雄的獲獎,是對虛無冷漠的現代文學傳統的糾正。他的文筆浸潤著日本的“物哀”美學傳統,這是一種迥異於現代主義的懷疑和虛無美學的美學。它對於愛、懺悔、犧牲等人類最光輝的感情,是抱以信念的。可以猜想,詩意而深情的東方美學,在世界文學的進程中發揮作用的時刻到了。

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打開自己視野的寬度。從時間上,要往現代社會之前的時代看,從古老的東方古典美學中,尋找新的更新細胞,植入當代文學的肌體。從空間上,要關注不同發展程度的國家和地區的生活現狀,關注不同生活經驗之間的差異性,在這種寬廣的視野當中,調整自己寫作的姿態、寫作的立場,找準真正具有開天闢地價值的嶄新題材、寫法,去表達自己。不能只求視野的深度,天天拿著現代主義美學的放大鏡,在經典作家早已涉足過的領域徘徊不前,在日常碎片的細節當中流連忘返。

此外,最重要的是重新拾起人類的信心。現代科技對人性的挑戰、財富差距對個人夢想的打擊、地區發展不平衡對公平的損傷、戰火紛飛的局部戰爭對文明的殘害,這些現狀已經在漸漸摧毀人類的信心了。文學不應該若無其事地加入這股破壞性的野蠻力量,而是應該在虛無中發現希望、在冷漠中發現熱忱、在殘忍中發現良善,應該保護陰天的火種、沙漠的綠洲。

肯定人類的價值,這是曾經的現實主義所主張的。如今,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新的現實主義。這種新的現實主義,與其說是一種方法,不如說是一種態度和信念。這種新的現實主義,並非對人的整體存在保持盲目樂觀,而是對人性閃光的瞬間保持肯定和信念。這種新的現實主義,與現實生活血肉相連,與真善美的價值血肉相連。這種新的現實主義,沒有滑入純粹形式主義的顧影自憐與哲學層面的虛無主義,而是保持著與生活的互動、與現實的相擁。找到這種寫法,就找到了文學最原始的力量與最基本的尊嚴。(作者:張檸,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賈想,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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