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歸來,
一如少年。
豐子愷
1963年4月4日,在寫給友人的信中,周作人對豐子愷大加指責:“豐君的畫 ,我向來不甚贊成,形似學竹久夢二者,但是浮滑膚淺 ,不懂 ‘滑稽 ’。”
其實,早在抗戰時期,敵佔區的報紙上,對豐子愷的批評就並不少見。
《護生畫集》第二集發表之後,就有人說,如今大敵當前,豐子愷不為窮人喊救命,卻為禽獸講護生。
也有人對他的人物進行冷嘲熱諷:說豐子愷畫人連五官都沒有,兩條橫線也算時髦嗎?
但這些飽受爭議的畫作,卻被掛進了大街小巷。
弄堂裡的理髮館、澡堂子、餛飩攤,甚至是火柴盒上的圖案,到處都有這些“沒有臉”的“禽獸”之作。而作者豐子愷也成為了中國漫畫史上,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
因為,在他之前沒有人這麼畫過,在他之後,也沒有人這麼畫過。
1898年11月9日,豐子愷出生在浙江省的石門小鎮上,是豐家的第七個孩子。
在此之前,家裡已經連得六女,父親給他取名為慈玉。
作為家裡的第一個男孩,他從小就浸潤在脈脈溫情中。即使是幼年喪父,他也始終是家中深得疼愛的一個。
從六歲起,他開始在私塾讀書,直到十二歲他進入新式小學,他接受的一直是傳統教育,溫文爾雅的傳統文化勾勒了他的童年。
小時候的豐子愷,就對顏色和線條極為敏感。
《千字文》裡的黑白人物,都被他挨個塗上了顏色。私塾先生見他很有想法,就讓他試著給大家畫孔子像,當時的豐子愷就有了“小畫家”的綽號。
1914年,16歲的豐子愷離開石門小鎮,到浙江省立第一師範求學,就是在這裡,他結識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位老師,夏丏尊和李叔同。
根據豐子愷回憶,前者給了他近乎慈母的關懷,而後者則給予嚴父般的教育。
豐子愷筆下的夏丏尊
夏丏尊負責教授國文課,他所提倡的白話文被豐子愷奉為圭臬,其中通俗平易的特點,貫穿了豐子愷往後一生的創作。
夏先生也同時擔任舍監,他事無鉅細地關心著豐子愷的生活,這種照料在很大程度上,讓初到陌生環境中的豐子愷,內心有了安全與歸屬感。
弘一法師李叔同
另一位恩師李叔同,可以說是對豐子愷影響最大的人。
他不怒自威的氣質深深吸引著豐子愷,豐子愷曾表示:凡是李先生喜歡的我都喜歡。
這位在中國藝術文化領域的大師,永遠是沉默寧靜的。他的課從一鞠躬開始,再到一鞠躬結束,從始至終娓娓道來。
李叔同教音樂美術課,在豐子愷眼中,李先生凡事認真。在他“溫而厲”的教導下,豐子愷養成了做事一絲不苟的習慣。
李叔同的繪畫課是從石膏模型寫生開始的,這讓許多初次接觸寫生的學生無從下手。李叔同便示範給大家看,並把示範的畫作貼在黑板上,向來習慣臨摹畫作的學生,大都直接照搬黑板上的範畫。
而豐子愷卻不願如此草率地“畫葫蘆”,他依照李叔同的方法從實物出發,因此他的繪畫水平進步很快。
有一天晚上,一向極少論人的李叔同,把豐子愷叫到身邊對他說:在我所教的學生裡,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快速進步的。
回去後,豐子愷在日記本里寫道:當晚這幾話,便確定了我的一生。此後兩年,豐子愷在繪畫上下足了苦功,有空就向李叔同請教,他們的關係也越發親近起來。
事實上,統治豐子愷感情的,不止有李叔同的學識,還有他為人的境界。
李叔同注重人格修養,豐子愷踐行老師的教誨,一生都是溫文爾雅的君子。在西湖邊上求學的這五年,奠定了豐子愷人生道路的方向。
他找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三樣東西,音樂、散文和繪畫。
1919年,畢業後的豐子愷,跟隨學長吳夢非、劉質平,到上海開美術學,教西洋畫。
一 次,豐子愷佈置學生畫靜物,一隻青皮的橘子引發了他的傷感 ,他覺得自己就猶如那個半生不熟的橘子,帶著青皮在這裡現學現賣,就如同“賣野人頭” 。
他下定決心要出國留學,在家人的支持下,他再次告別了家鄉,遠渡萬里,來到了老師李叔同曾留學的日本。
留日歸來的豐子愷
到了日本 ,豐子愷見到了真正的西洋畫,也發現了自己的差距是那麼大。
然而他的經費卻十分有限,正在迷茫之際,一次偶然的機會,豐子愷在舊書店,意外地發現了竹久夢二的畫集。
竹久夢二作品
竹久夢二是日本主流之外的一位業餘畫家,他擅長用洗練的技法和淺白易懂的筆觸,來表達朦朧的傷感 ,別有一番滋味,因此深受日本民眾的喜愛 。豐子愷看後,感覺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從此,他放棄了油彩和畫布,專注於東方人更容易接受的紙墨創作。
但是,豐子愷並不熟悉國畫,這時又有一個人給了他靈感。他就是清朝畫家曾衍東。這個在中國籍籍無名的畫家,在日本頗有名氣。
曾衍東作品
曾衍東擅畫人物,他的作品飽含幽默,下筆隨性,自成一家。
在曾衍東的畫中,豐子愷發現 ,筆墨不必恪守前人定則 。因此,他的創作開始嘗試突破國畫的傳統模式。
從豐子愷早年的畫作來看,稚拙乾淨,畫面雖然簡單,卻時常被朋友們稱讚。
朱自清說:“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漫畫,就如一首首小詩,帶核兒的小詩,我們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
豐子愷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清新自然,純淨溫婉。
回國後,夏丏尊親自寫信,邀豐子愷執教春暉中學。
春暉中學在當時是全國中等學校對學生施行美育的典範之一,豐子愷一人就擔任音樂、美術、英語三門課的教學。
風光旖旎的白馬湖畔,極大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
春暉中學
1924年,他公開發表的第一幅漫畫《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刊登在朱自清、俞平伯編輯的雜誌《我們的七月》上。
茶樓一角,客人已散,新月一彎,茶具幾盞。著名學者鄭振鐸看後曾說,“雖然是疏朗的幾道筆痕,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也有人對這幅圖提出異議的,說畫中的月亮方向反了。新月的月牙應該是朝左,而殘月才朝向右,但畫上卻是個朝右的新月。這種常識性的錯誤,很快就成為了笑談。
可天文臺的專家看後,卻解釋道:畫中所繪是後半夜新月,朋友小聚,盡興聊到深夜正好對應此景。豐子愷作畫,基於日常的留心觀察。平淡之下,深藏情致。
從此,一股獨具“溫柔敦厚”氣息的中國式漫畫在他筆下誕生了,豐子愷正式走上畫家的道路。
在鄭振鐸的邀請下,他開始為《文學週刊》作系列插畫,冠以“子愷漫畫”的名字發表,也為之出了他的第一本漫畫集《子愷漫畫》,往往以寥寥數筆,就勾畫出一個意境。
漫畫集問世後,大受歡迎,子愷漫畫,開始聲名鵲起。
“兒童”在豐子愷漫畫裡出現頻率最高,可以說,他畫盡了孩子的喜、怒、哀、樂、懵懂、稚拙等多面的神采。
郎騎竹馬來,兩小無嫌猜。
走路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
最是好光景,努力惜春華。
豐子愷曾說:“我的心為四事所佔據,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
他認為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因此,他藉助兒童的視角,細緻描摹世間的溫柔與感動。
他極盡全力地拋開大人的思維,反對以成人之心,度孩子之意。
他常常站在孩子的立場上,以飽含同情的筆墨,繪出成人對孩子無形的傷害,在這個過程中,他戳到了中國教育的痛點。
一個模子刻一群,如此造人太可怕。
不同孩子,統一標準。
吹拉彈唱辦學校,風風光光好招生。
無論毛病大小,全部一針起效。
古有拔苗助長,今有吹兒成功。
授課提前錄製,無限循環播放。
在豐子愷的漫畫裡,既有成人改造孩子的無錯之過,又有孩子必然成人的無可奈何。他沒有站在教育家的角度上,石破天驚地針砭時弊。
而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出發,對世間美好單純的消逝,流露出無比的惋惜之情。
同樣讓豐子愷於心不忍的,還有天地間生靈的掙扎。
1928年,他準備畫50幅護生畫,為此時已是弘一法師的李叔同慶生。老師叮囑他:畫集應是通俗的藝術品,應以優美柔和的情調,讓閱者生髮淒涼悲憫的感想。《護生畫集》是豐子愷為報師恩發願而作,然而又超越私人之間的感情,蘊藉著一份博大的慈悲情懷。
1932年,日本人發動一二八事變,江灣地區成為戰場,豐子愷不得不辭別恩師和朋友,連同家人離開上海,回到老家,建起那座著名的緣緣堂。
他在裡面作畫、寫詩,緣緣堂隔開了兩個世界,裡面的溫馨,外面的痛心。他將心中無限的憐憫,化作筆下無盡的悲哀。
當日本人在杭州灣登陸時,豐子愷正在書房裡畫《漫畫日本侵華史》,他準備把自明朝以來的日寇侵華史,完完整整地呈現出來,他要讓每一箇中國人都看懂。
但他的筆終究沒有日本人的鐵蹄快,日本的轟炸機還是飛臨石門鎮的上空。
平時朝昔相處的鄰里鄉親,橫屍在緣緣堂的門口。年僅九歲的小女兒豐一吟從被炸燬的學校勉強逃回。短短几天之內,石門鎮遍地狼藉,在痛苦與哀嚎中,豐子愷帶著十幾口人匆匆從家鄉逃離,撇下了他萬分留戀的緣緣堂。
從此,開始了輾轉多地的流離生活。
在駛離石門鎮的船上,經過再三考慮的豐子愷,將畫好大半的《漫畫日本侵華史》,忍痛沉入了河水中。
從作此畫集之初,他早就將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但卻擔心因此畫集,連累一船人的性命。
畫集被河水沖走了,豐子愷卻沒有放棄對侵略者罪惡的揭露,一路上流離失所災民和哀鴻遍地的慘象,深深震撼了畫家的內心。
在漂泊的過程中,豐子愷創作了一系列抗戰漫畫,描繪華夏大地上的觸目驚心。
空襲也,炸彈向誰投?懷中嬌兒猶索乳,眼前慈母已無頭,血乳相和流。
他記錄了萬里流亡路上的生靈塗炭,和攜家帶口的恐懼不安。自家的悲歡與別家的離散,一起向豐子愷湧來,在輾轉流離中,他如約完成了《護生畫集》的第二集。
在這六十幅手稿中,與第一集不同的是,在經歷了家仇國難的豐子愷,畫面更靜謐了,全篇找不到刀光劍影的殺戮,處處就是真善祥和的人間,一種包含沉靜的巨大力量正在凝結。
他用自己的畫作告訴人們,在戰爭年代,更需要歌頌希望。
這種深沉的溫柔,需要配套博大的胸懷。如果沒有高遠的境界,他就難以承受對其畫作的諸多非議。禽獸之作也好,不懂滑稽也罷,豐子愷的世界裡始終不變的是,包含世間溫情的一筆一劃。
正如國學馬一浮所言:勿忘盡力發揮非戰文字,為世界人道留一線生機。
豐子愷具有一種長遠的眼光,他的畫作不是用來對抗異族侵略的武器,而是表現全人類基本文明的美。
1949年,當勝利的號角響徹中華大地時,嚐盡人間漂泊之苦的豐子愷,終於有了安全與歸宿感。
他時常因為新中國的一切熱淚盈眶,似乎把前半生積攢起來的委屈,化成了幸福與感動,盡情釋放出來。他不僅以更飽滿的熱情進行創作,更為新中國的文化建設建言獻策。
在上海市第二次文代會上,他發表了《大剪刀講話》,他反對千篇一律的冬青,提倡尊重不知名的花,任其自由發展。
在同行的掌聲中,豐子愷怎也不會想到,禍根也就此埋下。
在普世的明爭暗鬥下,堅持慈悲是困難的。
在十年動盪中,豐子愷被打倒。他不僅要忍受無休止的謾罵與攻擊,還得承擔莫須有的罪名。
縱使如此,他仍然樂觀。為了不讓家人替他擔心,他向來報喜不報憂。他留了多年的鬍子被剪斷了,他安慰女兒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但豐子愷的寒冬卻那樣長,他被下放到上海郊區進行勞動改造,女兒去給他送棉衣,老遠就看到父親胸前掛個破袋子,哆嗦著站在田間摘棉花。
豐子愷看見女兒來了,他反倒開脫說是別人見他年紀大了,才安排這種不太重活兒給他。
而事實上,在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下,他的身體出現了很大的問題,1970年,豐子愷因為肺病住進了醫院,出院後,他在病痛折磨和精神的重壓下,依然完成了《護生畫集》的最後一集。
儘管李叔同早已去世多年,但豐子愷仍以整整百幅畫卷,還報老師的恩情,更踐行了“護生即護心”的人世諾言。
1975年9月15日,豐子愷因為肺癌去世。
大師走了,他的畫作卻一次次將他帶回到我們身邊,讓世人感受畫中從未冷卻的溫情。
他於悲欣交集的人世間,顛沛流離,半生苦寒,仍能活出人的善良與真情,溫柔歸來,一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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