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東方藝術境界、審美情趣、創作方法

禪與東方藝術境界、審美情趣、創作方法


三、禪與東方藝術境界、審美情趣、創作方法

在東方佛教文化圈內的佛教興盛期,不僅像西藏、泰國那樣,文學家、藝術家多半為禪僧,即使俗人中的文士藝人,也多不同程度地信仰佛教,修習禪定。如中國六朝的大文豪支遁、孫綽、許詢、謝靈運、沈約、周顒、徐陵、江總、劉勰等,皆虔心佛教,奉行齋戒乃至坐禪。唐代詩聖杜甫青年時即傾心禪宗,自稱“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1]後來又受許生的啟發,轉歸淨土。王維虔信禪宗,一生交結禪師,經安史之亂的政治挫折後,“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2]柳宗元自言“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3]白居易一生好佛,早歲習南宗禪,晚年虔修唸佛三昧,自言:“禪功自省無人覺,合到愁時亦不愁。”蘇軾《欒城後集》卷二一《書白樂天集後二首》說白居易“少年知讀佛書,習禪定,既涉世,履憂患,胸中瞭然照諸幻之空也”。蘇軾與其弟蘇轍,亦自青年時起即學佛,一生參訪結納了元佛印、慧辨、宗本、參寥等禪師,坐禪修道。明代宋濂、李贄、袁中郎,清龔自珍等大文學家,皆深入佛法,後三人尤精通禪學。佛學的浸潤,禪定的調心,使他們的世界觀、感情、審美情趣都受到薰染,不能不外化而形諸筆墨,創造出深具禪味的藝術境界。禪的實質,是通過自我調心,達到主體與自然界的最大和諧,達到精神上的超脫、寧靜、安詳。這種心境在文藝作品中,常常通過欣賞自然美而達心境融合中,表現出作者內心的安恬和諧,或從對人事和自然現象的觀察反省中抒發萬法皆空、人生如夢的感觸,及隨緣任運、超脫自如的生活態度.這種禪味,是東方佛教圈內文藝作品中的特出意境。對這種藝術境界的欣賞,形成了東方人特殊的審美情趣。

印度佛典中的《長老歌》、《長老尼歌》等,就表現了瑜伽行者幽棲山林的安和心境,如《長老歌》有云:

巖巖叢阿,清溪圍繞,猿鹿來遊;

峨峨叢巖,草茵所蔽,青翠欲滴,我心則喜。

此類表現人在自然中獲得和諧心境的意境,在古印度的許多名著,乃至現代文學泰斗泰戈爾的詩歌中,都不難發現。在中國,這種山林情趣與傳統道家、隱士之風融合,表現得更為突出。謝靈運的山水詩,在描繪自然美中表露出安祥心境,開中國山水詩之先河,其“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聯,被後人推為禪味濃郁的千古絕唱。禪宗盛行後,禪進一步與詩融合,使許多詩詞中都流溢出禪味,有“詩佛”之稱的王維的山水風景詩,被認為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如《辛夷塢》雲: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人跡罕至的深山中,自紅白豔的芙蓉花自開自落, 寥寥二十個字勾畫的藝術境界中,透露出詩人寂靜、自然的禪定心境。其他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等,都表現出一種寧靜閒適的禪趣。《送別》一詩,則在人事往還中,自然流露出一種安適無住的心境: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4]

王維的此類詩歷來被推尊為禪詩的上品,但明釋憨山卻不以為然,他認為王維詩為“文字禪”,而讚許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李白的“玲成望秋月”為雖不知禪而具足真正禪意的佳作。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絕,被禪師們引為“人境俱奪”的形象化表述,但其境界太近偏空的小乘禪,未及《漁翁》一詩之深具南禪味;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油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中下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通篇無一禪語佛言,而通過對漁翁生活的寫意,把如閒雲野鶴般的禪人心境表現得活靈活現。一些禪僧、詩僧的詩,更多富禪味者,如皎然和尚有詩云:

山居不買剡中山,湖上千峰處處閒,

芳草白雲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關。

大概是寫一個雲遊禪僧無拘無束的生活。蜨蟾的《牧童》、貫休的《懷鄰叟》,皆通過對勞動人民自然生活的欣賞,傳達出禪意,與柳宗元的《漁翁》為一類。明釋憨山《夢遊集》雜詩有云:

松下數椽茅屋,眼前四面青山,日月升沉不住,白雲去來常閒。

平湖秋水浸寒空,古木霜飛落葉紅,石徑小橋人跡斷,一庵深鎖白雲中。

勾畫出一幅山居圖,透露出寂靜超然的禪味。清人黃宗羲《南雷文定三集》卷一謂“僧中之詩,人境俱奪,能得其至清者,故可與言詩多在僧也”。西藏米拉日巴的道歌,詠唱深山瑜伽行者生活的快樂,則表現出另一種出世情調,如《密勒日巴大師全集·歌集》(張澄基譯)第七篇《修行人的快樂》有歌雲:

蒙境群山多樹木,草原花木極茂盛,

於此悅意安樂境,果樹搖擺作舞姿,

猿猴撲跌作遊戲,百鳥齊喧悅耳聞,

蜜蜂四飛競嗡嗡,虹採隱顯無晝夜,

冬夏雨雪降霏霏,春秋谷霧彌山際,

如是寂寥山隱處,有我密勒習禪定。

樂哉觀心本空寂!樂哉心空顯光明!

樂哉萬千境象現! 樂哉猛起與狂跌!

無有惡業肉身樂,恐怖之境增大樂,

紛亂越多越快樂!煩惱起伏不生樂!

艱苦越深樂亦深,此效無病更快樂!

一切苦痛變成樂,稀奇稀奇甚樂能!

習禪湧出之大力,助我四肢運動樂,

恣意跳躍與奔馳,手舞足蹈天然樂。

心中寶藏貯妙歌,獨唱不竭一何樂,

美音妙句悅愈樂,眾人齊唱何能及?

心具大力發雄威,溶入法性成大樂。

自心法爾顯萬境,此乃真正大極樂!

繁華外境何能及?

把避世修禪的瑜伽行者從禪中得到的不同世俗的極樂感受,抒發得淋漓盡致。

禪在東方藝術中的表現,深深影響了東方人的審美觀念。禪還被作為必要的創作方法,與文人們的創作生活緊緊聯繫在一起。這在宋代以來的中國詩界表現最為突出,“學詩渾似學參禪”,成為詩人們的口頭禪。《詩人王屑》卷一《吳思道學詩》用三首七絕總結詩與禪不可分割的關係,其一雲:

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閒拈出便超然。

此謂詩與禪一樣,都需要內心妙悟,從自心地中自然流出,那超然的妙語,就像禪的頓悟,表現為一種突然湧現的靈感。其二雲:

學詩渾似學參禪,頭上安頭不足傳,

跳出少林窠臼外,丈夫志氣本沖天。

意謂詩要不落俗套,獨闢蹊徑,語意新穎,就像參禪,不得學說別人口中語。其三雲:

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

“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

以謝靈運《登池上樓》中“池塘生春草”一聯為榜樣,說明好詩須信手拈來,不露斧鑿痕跡,就像禪家妙悟,自然呈露,不假擬議。嚴羽《滄浪詩話》以禪喻詩,認為詩中的上品應該是“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反對以文字、議論、才學為詩,崇尚直抒性靈,活潑自然。清人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三舉例說明上乘好詩應句句入禪;

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春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悟上乘。

正是禪宗之禪,把中國詩歌從一般的說理、寫景的玄言、山水、田園詩,推向一個“理趣”的高度成熟境界,在空靈、清淡、恬靜、和穆的意境中,把東方禪文化的精神和深受禪文化陶冶的人的精神境界,表現得淋漓盡致。

日本的漢詩、和詩、俳句,也表現出相近的意境和風格,如正徹(1381—1439)《草根集》中的俳句:

晚來涼風動,山頭松影忙,又聽山腳下,響聲起竹篁。

又如著名俳句詩人芭蕉的《奧州小路》:

閒寂呀,蟬聲

滲入岩石裡。

這種自然、飄逸、空靈、雅靜的意境,還表現在中日等國的散文、美術、音樂、書法等作品中,尤以中日兩國的山水畫,表現最為突出。宋代山水畫大家李唐、米芾、夏珪、馬遠的畫,多具禪味,夏珪取景常只掛角,畫面上留出大片空白,給人以開闊無際、空靈清寂之感。元人倪瓚的山水畫,筆墨寥落,意境蕭索高雅。日本畫僧雪舟、雪村的山水畫,亦多充溢禪意。禪與畫的結合,形成一類在創作方法、意境上都滲透禪的精神之禪畫,這種畫多以減筆粗筆,濃墨淡彩,隨興寫出胸中的意境,作畫時講究一氣呵成,不假雕琢,妙得神韻,梁楷的《雪景山水圖》,牧谿的《柿慄圖》、《瀟湘八景圖》、《老松叭叭鳥圖》,是禪畫中的名作。明清以來的畫僧八大山人、石濤、漸江等的山水花鳥,亦多具禪味。明人董其昌有詩評米氏山水畫說:

一幅米家山,純以墨為戲,少許勝多許,塗沫有生氣,今于丹青手,罕識畫禪意。[5]

點出禪畫之禪味,在於以少許筆墨畫出禪意。就在禪與禪畫的影響下,中國的畫論在宋代以來也高推具有禪意的“逸品”為上。

書法,在中日兩國也隨禪宗之盛行,成為一種抒寫禪意的工具。至晚唐,書法理論上於神、妙、能三格上出現一“逸”格,漸上升為書法藝術的最高審美境界。逸格者,須有禪意,尚意而不執相,乘興隨手寫來,變化無端,表現出一種淡泊、空靈、含蓄的韻味,有如禪悟之隨口吐出,不假思索而自然玄妙。晚唐書論家釋蘊光《論書法》雲:

書法猶釋氏心印,發於心源,成於了悟,非口手所傳。

在這種思想影響下,出現了“禪書”,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及張即之等的書法被視為禪書代表,日本稱為“禪宗樣”。禪書在日本進一步發展,漸排除了文字技巧,講究隨興寫意,良寬的指書,北島雪山的行草,德川家康的“日課經本”等,是日本共認的禪書佳作。

日本的茶道、花道、劍道、“能”劇中,也都滲透著禪的精神。茶道本來源於禪宗,後來成為一種普及全社會的藝術化的生活方式和待客禮儀,日本俗話講“茶禪一體”,在佈置得幽雅、樸素、恬靜的環境中,賓主配合,用餐、品茶、鑑賞茶具,隨意談心,欣賞插花,動作講究瀟灑自如,心情要求樸實自然,日人喻為“一葉扁舟順流而下”,體現出雙方安恬和穆的內心世界——那種和禪詩、禪畫、禪書中的禪意相仿的心境。

欲得作品具有禪意,升為逸品,作者須得有禪的修養,神的情懷,掌握禪的神韻。因此,東方藝術家們的創作與參禪打坐便緊緊聯繫在一起,作品深具禪意者,一般都有相當的禪定工夫,無此則其作品難得升入逸品。進行創作時,須進入禪的境界:山水詩、山水畫家們須以禪心欣賞自然景物,從禪心中、從心境一體中得到靈感。禪書之作,除調心令與禪合外,還須屏息、氣沉丹田,精神專注,禪畫之作也是如此。這樣創作出來的東西,可以說是一種禪定信息的寄寓。

充滿禪味的東方藝術,那安詳慈悲、智慧深睿、高大莊嚴的佛像佛畫,那空靈雅淡的禪詩,簡練瀟灑的禪畫、禪書,深遠虛靜的梵樂佛曲,充分表現出深受禪文化薰陶的東方人追求和穆、恬靜、自然,與社會、自然界取得高度和諧的精神——東方文明的精神,表現出東方人崇尚的一種靜若止水、曠若虛谷、活如行雲流水的氣度,在人類精神產品中展現了一種獨特的、具超越性、和諧性的美的境界。當然,這只是禪對東方藝術影響的主要方面。除此之外,梵剎的凝重雄偉,佛像的巍峨莊嚴,忿怒本尊、金剛造像之威武雄勇,詩書畫中那種潑辣古怪的有如狂禪的風格,及瑰麗的想象、神奇的情節,無不與禪的觀境、禪的灑脫、樣的精進無畏相關聯。而且,所有這些,也只是東方佛教圈內民族文學藝術的一個方面,至多是主要方面,東方藝術還有它與禪無關,充滿世俗人情味的一面。

摘自:≪佛教禪學與東方文明≫

第四章 佛教禪學與東方文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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