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鐵血艇長”蔡一清的那些家書

在門口猶豫再三,萬穎還是沒有勇氣踏進蔡一清紀念館。在丈夫蔡一清犧牲的頭幾年,她幾乎每晚都被失眠困擾。如今好不容易平復下來,萬穎不敢輕易開啟那段悲傷的記憶。2007年10月19日上午,在315艇全訓考核返航途中,時任艇長蔡一清在營救聲吶班長陳曉剛時,被大浪吞噬,壯烈犧牲。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萬穎和家人正盼望著蔡一清凱旋。他們原本以為蔡一清當晚就能回家。那天下午,萬穎和婆婆在廚房準備晚餐。她的兒子蔡宇晨和公公去公交站臺等著接蔡一清回家。直到深夜,他們都沒能等到蔡一清。“也許是部隊又有緊急任務了”“也許正在忙總結”……他們想了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想到蔡一清已經不在人世。“我都不敢回憶,一想起來眼淚就止不住。”萬穎強忍著淚水,扶了下眼鏡,“當時婆婆已經哭得站不起來了,但我就是不信,感覺這不是真的……”直到看到蔡一清的遺體,萬穎才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眼淚奪眶而出。在那之後的歲月,萬穎扛起了生活的重擔。“經歷了這麼多,我發現自己比想象的更有承受力,但不能算堅強。如果一清還在,我本不用這樣硬扛。”她說。時至今日,萬穎從未動搖過對丈夫事業選擇的支持,面對丈夫遺像,她曾這樣祈願:“假如天堂也有你鍾愛的大海,你就放心地遠航吧!”

你的夢想,始終在家人的思念裡

■本報記者 段江山 特約記者 茆琳 張淼

“親愛的一清,我一定會勇敢面對一切,選擇堅強,好好生活”

—蔡一清的妻子萬穎

萬穎沒想到,在丈夫蔡一清犧牲12年後,自己也會離作戰準備這麼近。

隨著部隊體制編制調整,萬穎入伍後調入海軍某基地。

“我來的是一線作戰部隊,練兵備戰任務重,幾乎天天在訓練。”萬穎告訴記者,前不久,她被正式編入本單位指揮所。對於軍事指揮,她還有很多需要學習,這也讓她對蔡一清的理解更深了一層。

蔡一清生前有段時間,從潛艇艇員隊調入上級機關工作。由於能力強、表現佳,他還立了三等功,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才過了兩三年,蔡一清就開始跟家人商量,準備離開機關,回到潛艇上去。

“他一旦下定決心,誰也攔不住他!”萬穎知道,蔡一清喜歡潛艇,做夢都想當一名潛艇艇長。

可就在蔡一清到潛艇任職不久,俄羅斯“庫爾斯克”號核潛艇出事了。

那一陣,電視裡關於“庫爾斯克”號核潛艇失事的報道鋪天蓋地。

蔡一清的母親慌了,當即撥通了他的電話:“我就你一個兒子,你能不能不去冒那個險?”

一向支持他的萬穎也勸他:“一清,你是研究生,回地方找個工作沒有問題,咱轉業過平安日子不行嗎?”

蔡一清並非不知道在潛艇上工作的風險。在他的學習筆記裡,記錄著兩起潛艇事故:1956年,美國“長尾鯊”號潛艇在進行新戰法演練時,129名官兵葬身海底;另一起,就是2000年俄羅斯“庫爾斯克”號核潛艇沉沒,全艇官兵無一生還。

即便如此,蔡一清絲毫沒有動搖。面對家人的規勸,他安慰說:“潛艇事故比汽車出交通事故的概率還低,放心吧。”

蔡一清對潛艇的痴迷,以及他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定,一度成了萬穎心中的謎。

“那時我還沒入伍,也不太理解,日子這麼太平,他這麼拼命地帶著戰友搞訓練,到底是為了什麼?”萬穎說,直到她自己也加入一線作戰部隊,瞭解到國內外的安全形勢,才逐漸理解“國不可一日無防,軍不可一日無備”的含義,也真正理解了丈夫生前的選擇。

隨著對丈夫的理解不斷加深,萬穎記憶中的很多點滴往事,都變得意味深長。

那年,蔡一清要帶領315艇赴某海域執行任務。在出發前夜,他從家裡撥通了姐姐的電話,一開口就說了句“自古忠孝難兩全”。隨後,蔡一清囑咐姐姐:“萬一我沒回來,你要替我盡孝,幫我照顧家人。”

如今想起來,萬穎意識到,在那個靜謐的夜晚,蔡一清通話時那平靜的語氣背後,承載的是千鈞重的分量。

“那時候他壓力很大。每次出海,他都說,‘那麼多人的命都在我手裡,我一定要把大家安全地帶出去,安全地帶回來’。”在萬穎的記憶裡,那段時間蔡一清“老”得很快,“當艇長前,他還是一頭黑髮。上艇才一年多,他的頭髮就已花白。”

蔡一清信守了他的諾言。每次出海,他都帶著戰友們順利地完成任務,又安全地返回。在最後戰友遇險的時候,他甚至以命相搏,試圖挽救戰友的生命。然而,他自己沒能在執行最後一次任務中安全返航。

在蔡一清的心裡,一頭是他的潛艇、戰友,以及他立志征戰的大洋,另一頭是他時刻牽掛的家人。犧牲前,他的艇長艙內,常年掛著各海域的海圖,床頭擺放著全家福。家與國的牽掛,都匯聚在這個小小的艙室內。

“一清,你是我今生的驕傲。如果有來世,我還要做你的妻子。”蔡一清犧牲後,萬穎含淚寫了一段向他傾訴的文字。

在那段文字中,她動情地寫道:“以前我是公公婆婆的兒媳,現在,我就是他們的女兒。我會盡力操持好我們的家,照顧好老人,撫養好兒子!親愛的一清,我一定會勇敢面對一切,選擇堅強,好好生活!”

那是她對蔡一清的承諾,她也一直信守至今。

“我看見你了,看見你依舊手持利劍,挺立在深海大洋”

—蔡一清的兒子蔡宇晨

採訪中,萬穎拿出手機,給記者看他們的兒子蔡宇晨的照片:“現在兒子已經是一米八的大小夥子,可帥了!”

兒子的健康成長,是蔡一清生前最大的牽掛,也是萬穎最感欣慰的事。

蔡一清犧牲時,蔡宇晨只有4歲。萬穎一開始不忍心告訴兒子真相。

在遺體告別儀式上,萬穎緊緊地摟著兒子,教蔡宇晨對父親說告別的話:“爸爸,你太累了,你休息吧,我聽話!”

可小宇晨不太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隔著玻璃罩,對著父親蔡一清的遺體說:“爸爸,你別睡了,起來吧,我們回家。”

兒子稚嫩的話語瞬間擊中了萬穎的心,她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那段時間,為了讓兒子明白父親犧牲這件事,萬穎頗費思量:“你沒辦法騙孩子。你如果說‘爸爸只是去出差了’,那他總有回來的時候吧!可他回不來了,孩子遲早要面對這個事實。”

萬穎最終選擇了讓孩子直面真相。4歲的蔡宇晨已經會識字讀書。無論是電視中播放的蔡一清烈士專題片,還是報紙上刊載的蔡一清烈士人物報道,萬穎都帶著兒子一起看。

漸漸地,年幼的蔡宇晨似乎明白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有段時間,他經常翻來覆去地看同一本書。那本《鐵血艇長》記錄了蔡一清的生平事蹟。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萬穎發現兒子再也沒有在家裡主動講過“爸爸”這兩個字。

“這對孩子來說太殘酷了。我也不是很懂兒子是怎麼熬過來的。他不提爸爸,可能是在有意迴避,也可能是怕勾起家裡其他人的傷心記憶。”萬穎說。

然而,無論如何迴避,萬穎還是感到,兒子在性格上越來越像蔡一清:“這孩子太有正氣了,就是那種骨子裡的東西,從蔡一清的爺爺開始,一直遺傳到我兒子的身上。”

蔡宇晨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暑假去海邊玩,突遇有人溺水。他毫不猶豫地衝進海里,和其他路過的人一起將溺水人員救起。

等溺水的人脫離危險,蔡宇晨默默離開,消失在人群中。

事後,萬穎得知了這件事,被嚇得不輕。她氣急敗壞地對兒子說:“你可別嚇我!你爸的事就擺在那兒,你要是再有點閃失,媽媽就真別活了!”

事實上,在蔡一清犧牲後,萬穎就再也沒有靠近過海水。即便全家去海邊玩,她也一再告誡蔡宇晨不能下水,只能在海岸上遠遠地散散步、吹吹海風。

“海里太危險了,一個浪打過來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萬穎是真的怕了。兒子想學游泳,她就帶著他去游泳館。雖然他們就住在海濱城市,但大海儼然成了全家人的禁區。

不管萬穎如何三令五申,還是沒能擋住蔡宇晨對大海的嚮往。在蔡宇晨的房間裡,擺滿了各種潛艇和水面艦艇的模型。受父親蔡一清的影響,他從小就愛了解各種艦艇知識,喜歡跟人聊戰艦、聊航母。

“我兒子將來肯定是要從軍的,他從小就想當兵。跟他爸一樣,攔不住……”萬穎動情地說。

去年,蔡宇晨在自己15歲生日的時候,專門給父親寫了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他像老朋友一樣問候道:“爸,十一年前那個逐夢海疆的艇長,最近好嗎?天堂中也有你心愛的潛艇吧!”

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男子漢,在信裡向父親承諾:“你未盡的孝,兒子替你盡。你還沒實現的夢想,兒子也會替你實現!”

在蔡宇晨心中,父親蔡一清是真正的英雄。在那篇文章的最後,他告訴父親:“沿著你的航跡,偷偷告訴你,家裡的一切你都不用惦記。我看見你了,看見你依舊手持利劍,挺立在深海大洋!”

“你現在接好了爺爺的班,保衛國防,就是對爺爺最好的孝敬”

—蔡一清的爺爺木亞

“這是他骨子裡的東西!”說起蔡一清生前的選擇,萬穎總會歸結於這樣一句話。

梳理蔡一清的成長脈絡,他與爺爺的32封書信,成為他生命中最深遠的線索。

蔡一清的爺爺木亞是一位革命軍人。在家庭的薰陶下,蔡一清從小就萌發了從軍報國的理想。

高中畢業時,蔡一清放棄了被保送進上海交大的機會,毅然報考潛艇學院。正式穿上海軍軍裝那天,他第一時間寫信,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

爺爺的來信充滿了欣慰:“你終於正式成為一名海軍軍人,作為一個老軍人來說,又有了接班人,可靠的接班人,爺爺還有什麼比這更高興的啊!”

這些來信,飽含了爺爺對蔡一清的諄諄教誨。

“讀你上次來信,發現一個別字,今後要注意。要鍛鍊自己更細心些,在‘細’字上下功夫,特別是未來要當指揮員,這很重要。”

“入黨申請書交了嗎?這事不能急,要用實際行動,達到一個合格黨員的要求。你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做模範學員,當合格幹部。”

“你離開爺爺到部隊去,真是件大好事。望你一切自加珍重,要保持結實的身體,保持旺盛的鬥志,去應對遇到的各種困難。”

……

爺爺的嚴謹作風融在一封封信的字裡行間,深刻影響著蔡一清。革命軍人的紅色基因也在這一封封家書的傳遞中,漸漸融入蔡一清的血脈。

翻開蔡一清的日記,記者發現,從學生時代開始,蔡一清就具有極強的計劃性和執行力。為了能夠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指揮員,他很早就開始了各項準備。

在攻讀本科期間,他除了學習專業課程,還大量學習航海方面的課外知識。他不但每門課程都考了優秀,還從大二到大四連續三年獲得“中國航海獎學金”,成為潛艇學院本科學員獲此獎學金的第一個“三連冠”。因為品學兼優,畢業前,學院為他報請了三等功。

“在我20歲這一年裡,我要得到第一枚軍功章了。爺爺您一定為我高興吧!在今後的日子裡,我會有更多機會做出更好的成績,向您老人家彙報。”在給爺爺的信中,蔡一清難掩興奮。

“知你榮立三等功,爺爺非常高興,這是你努力的結果,也是我意想中的事。”在回信中,蔡一清的爺爺依然對孫兒嚴格要求,告誡道:“千萬不要自滿,爺爺相信你能做到這一點。”

爺孫倆的書信往來,也有溫情的內容。在爺爺的一封來信中,有段這樣的文字:“想起你上幼兒園時,爺爺每天接送。有一天你仰著小臉對我說,‘爺爺,我長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那發自幼小心靈深處的真情流露,幾乎使我流出了老淚。其實,你現在接了爺爺的班,保衛國防,就是對爺爺最好的孝敬,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爺爺去世後,蔡一清將爺爺寫給他的32封家書,粘貼在日記本上珍存。那些溫暖的文字,長久地激勵著蔡一清朝著自己的夢想進發。

在另一本日記中,蔡一清根據自己的經歷,創作了一部自傳體小說——《低旋的鷹》。

在這部小說中,蔡一清化名為主人公“海藍”。他通過不懈努力,最終成長為優秀的指揮員。

“按照他的習慣,小說中這個‘海藍’的經歷,一部分就是他的自傳,剩下的就是他這一生要實現的目標。”萬穎說。

人生最後的那次出航如果能順利歸來,蔡一清就可以憑藉全優的全訓考核成績,拿到指揮某新型潛艇的通行證。

這隻“低旋的鷹”積蓄了巨大的能量,眼看著就要振翅高飛,卻不幸折翼海疆。

也許在另一個時空,蔡一清依然在指揮員的崗位上振翅高飛。而在他身後的這個世界,他的戰友和兒子將沿著他的航跡,飛得更高更遠。

寫給“鐵血艇長”蔡一清的那些家書

圖①:“鐵血艇長”蔡一清生前在潛艇上留影。

寫給“鐵血艇長”蔡一清的那些家書

圖②:蔡一清生前與爺爺合影。

寫給“鐵血艇長”蔡一清的那些家書

圖③:每逢清明節,北部戰區海軍某潛艇基地的官兵都會來嶗山革命烈士陵園,看望老艇長蔡一清。

茆琳、逢忠平供圖。

(解放軍報·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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