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選編自11軍紀念文集《蒼海軍魂》，原標題《自豪吧，偵察兵》
我一直神往偵察兵，很幸運，我當上了偵察兵。
我們32師96團，是1984年8月1日天亮前摸黑抵達老山陣地的。那一夜的艱辛勞累，讓我現在想起來都雙腿發軟，呼吸沉重。
頭天傍晚，到馬關縣遠郊下車，炊事班為了趕時間，從半坡上衝下來，把一大鍋飯菜打潑了，沒能飽餐一頓，更沒有壯行酒，全隊甚至連飯都沒吃上，命令下達後照樣開拔。
作者在老山戰場留影
那天晚上天氣特別熱，沒有一絲風，才走一會兒，全身就溼透了。我那一套偵察器械和隨身武器，再加一捆鐵鏟、十字鎬，足有80斤重。偵察班長張燦輝告訴我：“這是挖貓耳洞的工具，沒有這個我們無處藏身。”“沒問題，交給我好了。”我回答道。
我是從永川農村入伍的，高中畢業後，幹了兩年重體力活才當兵，自以為體力很好，扛起就能走。到半夜才知，那真要命！山路狹窄，手電筒也不能用。路上恐有地雷，草叢中或有敵特工。偵察兵又走在最前面帶路。體力的嚴重透支加上高度緊張，到下半夜幾乎癱倒！炮手們扛著炮管、腳架、底盤，彈藥手每人背4發炮彈，沒有一個輕鬆的。
連長楊從能輪換著幫體弱的戰友扛，最大限度也非常有效地激勵了士氣。“必須趕在天亮之前到達陣地！”這個信念讓我咬緊牙，拼起命，使出最後的力氣。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藉助指北針微弱的光亮，摸到預定的炮陣地336高地。
“到了！”班長乾澀沙啞、微弱喘息的聲音傳下去，砰砰嘣嘣倒成一片，如死去一般。我相信，每一個戰友都累得像我一樣，倒下就不省人事了。那一個多小時沒有哨兵，沒有警戒，只剩下了一口氣和劇烈跳動的心……
“哐當！”一發炮彈落在不遠處，那是最好的命令，也是敵人送來的見面禮。我們知道，敵人在試射，幾秒鐘後，第二、第三發炮彈可能就要落到頭上！
8月12日，我們已經全面熟悉陣地。這天，打了一場炮戰，打得昏天暗地，鬼哭狼嚎！越軍號稱的王牌部隊的316A師，實施所謂的報復行動。
咱們32師作為山地戰的常勝之師和生力軍接防老山，那是穩如泰山！可以說是精銳對精銳，強悍對強悍！咱們以逸待勞，挖了三個大型貓耳洞，隱蔽了5000發炮彈，已經構築了堅固的陣地工事，耐心等待316A師的到來。
這時，我們的陣地向前推進了1000米，距前沿陣地2000米，是100迫擊炮的最佳射程，每發炮彈的殺傷半徑是100米，彈著點離目標不超過5米。加之，我們迫擊炮陣地是在山坡反斜面，可以打敵人的正面和反斜面而不被敵炮打中，山嶽叢林戰中迫擊炮的威力就盡顯無遺。
當然，偵察兵的戰鬥崗位非常危險。因為準確裝定諸元、校準射向，必須到山溝對面架設方向盤。敵方炮火翻過第一道山樑，就迎面落在這個暴露地帶上。我向連長楊從能三次請求才得以准許。第一次他沒理我，第二次他說新兵不行。過了幾天，我第三次向他請求，他問：“理由呢？”我說：“老鄉在前線犧牲了！”他說：“好吧，注意安全。”
那晚凌晨兩點，敵軍撲上來了，前沿142、146高地全線接火！我們負責轟擊松毛嶺一帶隱蔽的敵軍和支援部隊。前沿高地幾番爭奪，幾經易手，敵軍的衝鋒一浪高過一浪，但每一浪都被我們打了下去。最緊張時，6門炮急促射，每隔三五秒裝填發射一發，幾分鐘炮管就打紅了，夜色中通紅髮亮，像從火爐裡出來。我們意識到，炮必須冷卻歇一會兒，否則再發射就可能爆膛，或者降低射程落在自己人頭上。
我的任務，是監測修正6門炮的方向密位，隨時通過有線電話傳達到陣地。越軍的炮彈在附近爆炸，有幾發就落在身邊，趴在地上，都幾乎要被震起來，鋼盔都被氣浪衝掉了。有幾發是空中爆炸的，彈片在身邊擦過。但是，不管彈片從哪裡飛來，我的方向盤總是在身下，我在心中暗暗發誓：人可以死，方向盤不可以毀！那是我們全團炮兵的眼睛，比自己的生命重要百倍！
那一晚天地俱裂，神人共怒！所有生靈都經受了一場慘烈無比的血火洗禮！那一晚，我們發射了2000多發炮彈，打退了越軍王牌師的12次進攻，戰果輝煌！
在戰鬥間隙，我寫了幾篇戰報和打油詩，被稱為連隊的“小秀才”。到12月初準備撤換輪戰時，連隊文書葉木全考軍校走了，教導員董仕香叫我代理文書，寫連隊的參戰總結和請功報告。
我用一個白天、兩個晚上，寫了30多頁的參戰總結、10多頁的請功報告，謄寫一遍後，天已亮了。我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和喜悅，上觀察所給連長送去！那時刻炮火正緊，沿途不時碰見有傷員緊急送回，缺腿斷臂，血肉模糊。
觀察所在那拉口左側十分險要的662.6山頂上，必須經過200米的暴露地段。
我猶豫了一下，選擇衝上去！跑幾步臥倒，接著又跑。機槍子彈在腳下鑽地嗤嗤作響，炮彈在附近爆炸，震耳欲聾，終於到達頂點了，一步跳進掩體，非常高興。
哪知連長飛起一腳，把我踢倒，滿臉怒容，罵道：“不想活了！”
我覺得很委屈。觀察所裡七八個人，沒有一個人替我說話。張班長看了我一眼，也沒說話，甩了盒大重九香菸過來，算是問候。他們繼續聯絡、指揮射擊。我沒有戰鬥崗位，一時成了閒人。
夕陽西下，楊連長坐在一塊石頭上，翻開材料看了幾頁，放下後，一語不發。我注意打量著他：幾個月沒理髮、沒刮鬍子，精瘦的臉越發黝黑消瘦，目視前方，一動不動。殘陽、遠山，陣地、戰友……那個剪影一直印在我的心中，那種意境如無我無他，似遙想思念，似一無所求：請功有什麼意義？
不時地，幾個越南女兵在我們的望遠鏡下，也在我們炮彈的射程之內的瀑布下、水塘邊脫光了洗澡，早已見慣不驚了。因為三個人以下不打，這是規矩。
越軍女兵（資料照片）
這時，奇蹟發生了！我無意中看見遠山密林處有鏡片反光：“連長，你看！”
連長一看，大驚。馬上搶過電話：“佔領陣地！”一口氣下達了射擊諸元。
一分鐘之內，七八個敵人灰飛煙滅。原來，那正是越軍的炮兵觀察所，我們立了大功！劉玉尊師長親自打來電話：“祝賀！你們是好樣的！”從此以後，敵人的炮火瞎了眼睛，前線清靜了許多。
12月7日，1軍接替了我們防禦老山的任務，我們班師回營。在凱旋的路上，那拉口反斜面的山溪旁，犧牲戰友的遺體集中在這裡沖洗，洗淨，用白布和塑料袋包裹，然後運回烈土陵園掩埋。老山冰冷的山泉水，洗淨了他們身上的血斑，露出雪白殘缺的身軀。
這些年輕的軀體，懷著對未來美好的夢想，就這樣匆匆離開了人世，長眠在紅土南疆的遙遠他鄉。生命是珍貴的……多少次，我釐毫之差就和他們躺在一起，能夠醒來。幸運啊，我還活著，完好無損！我們活著的，須把他們的靈魂帶回去，帶回到家鄉，帶給他們的親人。
珍惜今天吧，美好的幸福生活！
自豪吧，因為我是偵察兵，我沒有理由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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