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稿-孽子」70年代同性戀者的邊緣人生:父親,請原諒我

在這個“王國”裡,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只有一具具讓慾望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的發瘋發狂的心。如同一群夢遊症患者,一個踏著一個影子,開始狂熱的追逐著,繞著那蓮花池,無休無止,追逐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


「讀書稿-孽子」70年代同性戀者的邊緣人生:父親,請原諒我

《孽子》摘抄


《孽子》白先勇

白先勇先生是當代著名的文學作家,通過他的作品,我能看到一個充滿情懷,充滿歷史悲愴感,同時又充滿生命力的人。

孽子這本書是白先勇先生唯一的一本長篇小說,呈現了七八十年代的臺灣對於同性戀這個群體較低的接受度,以致把這個相對小眾的群體推向了社會邊緣,同時也揭示中國人自古以父親為權力中心的家庭關係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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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與摯友王國祥


01 他們的“王國”

無論你飛到哪裡,總有那麼一天,你們仍舊會乖乖的飛回咱們自己這個老窩來。

他們的“王國”位於臺北市前路新公園一個長方形蓮花池周圍。這裡是飛鳥們的棲息地,也是‘先生們’的狩獵場。這裡沒有尊卑貴賤,也不分男女老少。這只是一個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之所。人們在這裡,尋找一個看不見光的夢。

“王國”裡,既有狩獵者,也有獵物。但誰是狩獵者,誰是獵物,誰又分的清楚。

是一到夜裡,便來到這個地方精心挑選“馬路天使”的“先生們”是獵物,還是夜夜遊走在蓮花池旁,等待“先生們”挑選的“馬路天使們”是獵物?

“先生們”平日裡大都有頭有臉有身份,他們分佈於各個行業,從事著各種職業。他們大多已婚,對於真實的自己大多隱晦。

他們白天的時候光鮮亮麗的周旋於職場與家庭,一到夜裡,才敢飛出來,慾望帶著他們來到“王國”,此時,他們渴望並且正在做自己。

“馬路天使們”則大多有一顆不安分的心。他們並不是沒有能力過平常人生活,只是他們終身都在追逐自由,受愛恨的驅逐,受慾望的支配。

他們無法被圈養起來像只金絲雀一般的生活,對於他們來說,“王國”這漂泊流浪無所依的生活,更符合他們飛鳥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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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劇照


02 “王國”的眼睛--李青

在被學校勒令退學之前,阿青是個優秀的中學生,是父親心中的驕傲。

父親當了一世軍人,最大的希望就是等阿青畢業的時候保送軍官學校,繼承他的志願。可是轉眼,僅僅因為性取向,他就變成了被學校退學,被父親趕出家門的社會底層渣滓。

阿青的父親曾經是一個軍人,在一次戰役中被俘後逃生來到臺灣,被革去了軍籍。他當了一輩子軍人,除了衝鋒陷陣別無所長,靠著舊日戰友,才有了這一間矮小破敗的宿舍得以窩身。

他終身珍藏著一枚二等寶鼎勳章,那是在長沙大捷一役所得。這是父親失敗人生中唯一的光輝與榮耀,父親把全部的希望連同這枚勳章一起,傳給阿青。

於是當阿青做出“有辱家門”的事情之後,他表現的憤怒、顫抖、絕望、歇斯底里。把阿青連同他自己人生的希望,一起掃地出門。

他不善於思考,也不善於表達。即便他在外面一無是處,一生過得窮困潦倒。

可一旦結婚生子了,如傳承一般,他便接過了中國幾千年傳統賦予他的大家長的權力,他也會充分重視這個權力。誰冒犯了這個權力,他就會給予他們最原始的懲罰。

他可以在外面對所有人低頭,卻唯獨不能在家裡低頭,他必須終身倔強的、固執的維護著他作為大家長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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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劇照


03 自由和愛情

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髒衣服裡,弓著背,瘦弱的身體,長長的頭髮,拼命的搓,奮力的洗,兩隻手泡在肥皂水裡,一徑泡的通紅通紅的。一面搓洗,一面忘情的哼著臺灣小調,搓著搓著,她會突然揚起臉,皺起眉頭放聲大唱。

阿青並不是這個家裡,唯一一個離家的人。

阿青的母親跟別人私奔了。

母親年輕時是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她十九歲嫁給父親,那時的父親已經四十五歲了。她有一雙火燒一般明亮的眸子,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一頭烏黑豐盛的長髮。阿青正好遺傳了母親這一雙眼睛,以及漂泊的宿命。

父親雖然沉默寡言,但他大概也是深愛著母親的,有一次母親在門口跟一個賣菜的小夥子調笑被父親看到,回家後也不發言,倏地從門背後抽出一條藤鞭子,嗖嗖嗖的在母親背後猛抽了三下。

第二天,他又將一包花紙包著的紙盒子往母親床頭一塞,急急轉身就走了。打開一看,是一條漂亮的裙子。

母親跟小喇叭手私奔後,有一次阿青路過他們宿舍,看見母親跟小喇叭手以及那些團員混在一起,他說他從來沒有看見母親笑的那樣開心過。

可是母親一得病,就被小喇叭手跟他的情婦一起拋棄了。

阿青母親漂泊了半生,跟著一個又一個男人,始終沒有找到歸宿,最後染了一身惡毒,墮落癱瘓在她那張塞滿棉被髮著汗臭味的破床上。

她為了自由出逃家門,卻不得不依附在一個又一個男人身邊。她似乎是無法獨立地存在,就像一個只有一隻腿的洋娃娃,沒有倚靠便無從行走,無從奔跑。

她此生追逐的是愛情也好,自由也罷,可沉淪潰敗的原因,終歸是差了一個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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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電視劇


04 眉清目秀的櫻花夢

小玉時常做夢,夢見那個華僑老爸突然從日本回來,發了大財,把他和阿母接到東京。

小玉一生都在做著一個櫻花夢。

他長得眉清目秀,性格圓滑,他是“王國”裡的小紅牌。可是他唯獨鍾愛華僑乾爹,尤其是日本華僑。

他的爸爸就是個日本華僑,那一年他回臺灣做生意,碰上了小玉阿母。懷了小玉之後,他爸爸留下一個假地址和說要回來娶她的承諾,就回日本了。他母親等了一生,也沒有等來那個承諾的兌現。

小玉並不恨這個拋棄了他們母子倆的日本華僑老爸,他只是想找到他,然後看一眼他。

小玉有個山東後爸,一開始對他不壞,直到他在廚房跟別人打 炮被抓個現行,差點沒被他打死。小玉懷恨在心在他食物裡下毒,幸好沒毒死。阿母給了他一條金鍊子讓他趕緊跑,他就這樣進入了“王國”,成了“馬路天使”了。

小玉後來遇到了日本人林茂雄,林茂雄不僅很寵愛他,還給他安排工作,小玉為了他差點就要從良了,可最終,他也沒能把小玉帶去東京。

小玉的櫻花夢再一次破滅,他放棄了林茂雄走前給他安排的體面生活,又鑽回了“王國”裡繼續漂泊。

後來小玉得到了一個在郵輪上幫廚的機會,他為什麼想盡了辦法也要上郵輪?因為郵輪會經過日本。在經過日本的時候小玉成功跳海,登陸了日本,來到他夢寐以求的東京。

雖然他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沒能找到他的父親,可是他不會放棄,他一直會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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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舞臺劇


05 家

張先生平日裡冰冷堅硬,但喝了酒卻會鑽到人懷裡痛哭,哭得心肝都裂了似的,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藏著什麼苦。

吳敏大約比他們幾個都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安穩的家,於是當他在張先生家住了一年多被趕出來之後,竟一時想不開割脈自殺。

張先生大約四十歲上下,開了一家貿易洋行,他是個英俊又刻薄的男人。

張先生脾氣不好,吳敏事事順著他。張先生愛乾淨,他每天都把公寓角角落落都打掃的很乾淨。為了討張先生歡心,他甚至去學做飯,只為了得到張先生一句誇獎。

可是有一天,張先生有了新歡,就把他趕出來了。

吳敏說第一夜搬到張先生家,在他那間洗澡間裡,足足磨了一個鐘頭,他說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洗了個舒服澡,他從小跟著父親流浪,從來沒有見過那麼舒服的洗澡間,對他來說,那就是天堂。

後來張先生中風了,吳敏還是回去照顧他了,哪怕張先生總是罵他,他也不離開。誰也不知道,他迷戀的到底是張先生的洗澡間,還是張先生這個人。

吳敏的爸爸在臺北監獄坐牢,他又愛賭,又吸毒。父親出獄後,吳敏一面照顧趙先生,一面照顧總是惹是生非的父親。興許是他心裡對家庭強烈的渴望,給予他撐下來的力量。

跟阿青他們有家“不得回”或者“不願回”不同,吳敏是真正的無家可歸,他總是希望有一個家是真正屬於他的,他總是渴望安定的。因此,他總是把自己的姿態放的特別低,低到塵埃裡。

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後來,傅老爺子把他自己的手錶摘下來,戴在他的手腕上,可再名貴的手錶,遮的住他手上的傷疤,卻遮不住他心底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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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吳敏扮演者


06 龍鳳虐戀

龍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說:“那麼你把我的心還我給!”

阿鳳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在這裡,拿去吧。”

龍子一把匕首,正正的刺進了阿鳳的胸膛。

滿地滾燙的血啊,龍子坐在血泊裡,摟住阿鳳,瘋掉了。

阿青是後來才知道,那個與自己有過一次露水情緣的人,就是公園裡大名鼎鼎“龍鳳虐戀”的主角之一,龍子。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人,絲毫無法與傳說中那個長相體面帥氣,前途無量的官二代王燮龍聯繫到一起。

“龍鳳虐戀”的另外一個主人公是阿鳳。

與含著金鑰匙出生的龍子截然相反,阿鳳是個無父無姓的野孩子。阿鳳的母親天生啞巴又有點痴傻,十八歲那年被一群流氓劫走,回來後就懷孕了。

他母親難產了兩天才生下阿鳳,阿鳳剛一落地,啞女的父親就連夜用一隻麻袋將阿鳳裝起來,送到靈光育幼院。

阿鳳從小天賦異稟卻性情古怪。他自小就有一個毛病,就是會無緣無故的哭。一哭一兩個時辰停不下來,哭的全身痙攣。問他哭什麼,他只是說心口疼,不哭不舒服,哭完就舒坦了。

十五歲那年,他從靈光育幼院逃出,從此沒再回去。他在公園就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誰也馴服不了他,一副目中無人的狂勁。

王燮龍長相體面,家世顯赫,他的父親對於國家是有過功勳的人,在社會上是人人都知道的高官。大學畢業後,王燮龍在一家外國公司上班,正在預備出國留學。哪知跟阿鳳一碰頭,便是天雷勾起了地火,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龍子為阿鳳租了一個公寓,兩人在自己的小窩裡共渡了一段極其快樂的日子。可阿鳳是一隻野鳳凰,他時常半夜不回家在公園裡流連。

龍子來找他回家他不肯,兩人一言不合就在公園裡打成一團,打的鼻青臉腫,衣服扯的稀爛,打完了,兩人又抱在臺階上抱頭痛哭,公園裡的人都笑他們得了“失心瘋”。

痴情的龍子遇到了不羈的野鳳凰,註定是一場悲劇。龍子熊熊燃燒的火燙的阿鳳只想躲,然後阿鳳就逃走了,在他逃走的兩個月裡,龍子找遍了全臺北,找得紅了眼,發了狂。

在一個除夕夜裡,龍子在“王國”裡找到了阿鳳,阿鳳正在跟一個又肥又醜的人講價,只要五十塊錢便要跟他走。龍子懇求阿鳳跟他回家,阿鳳就是不肯。

龍子揪住阿鳳的手,要他把心還給他。

阿鳳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在這裡,拿去吧!”

龍子用一把匕首,正正刺進了阿鳳的胸膛。他坐在滿地滾燙的血泊裡,摟著阿鳳,瘋掉了。

後來龍子被父親送去美國,父親對他說:“我在世一日,你不可回來”

他在美國等了十年,就在等父親一道赦令,他揹著那一道放逐令,像一個流犯,在紐約那些不見天日的摩天大樓下面,到處流竄。

傅老爺子告訴阿青,王燮龍出事後,他去探望他父親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親那一頭頭髮好像猛然蓋上了一層雪,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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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劇照


07 父親

那天晚上,他就被發現倒斃在自己的寢室裡,手裡握著一柄手槍。槍彈從他的口腔穿過後腦,把他的臉炸開了花。

傅崇山老爺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書本是以他的死亡作為結尾。他既是一個旁觀者、也是參與者,以一個父親的角色存在,也以一個上帝的角色存在。

傅老爺子從前在大陸當過官,當到副師長的位置,所以在警界還有一些面子。來到臺灣退役後跟人合夥經商,有過一段非常愜意的日子。

一直到1958年,傅老爺子的獨生子傅衛突然慘死,這是傅老爺子人生的分界點。他的背部從英姿挺拔,到高高聳起。

傅衛是傅老爺子一生中的驕傲。他二十六歲那年就升了排長,他的長官經常當面誇他是個標準的軍人。他天資聰穎,英姿勃發,頭腦聰明,智勇雙全。他承載著傅老爺子的心血與希望、驕傲與榮耀。

可是當排長的第二年他就被撤職查辦,因他的長官無意間在寢室撞見他跟一個充員兵躺在一起,幹那不可告人的事。傅老爺子接到通知,當場氣的暈過去。

那是傅老爺子五十八歲的生日,傅衛在電話沒能得到父親的諒解。那天晚上,他就被發現倒斃在自己的寢室裡,手裡握著一柄手槍。槍彈從他的口腔穿過後腦,把他的臉炸開了花。

這個年輕的孩子,因為自己性取向暴露,失去了職位與社會地位,但他第一時間卻只是想得到父親的諒解。

得不到父親諒解的青年,極端的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是怨嗎?他是恨嗎?他怨恨的是自己的父親,還是這個時代背景?亦或者是與“不部分人不一樣”的自己?

傅老爺子人生最後一段路是阿青送走的。這一段時間,阿青帶我們看到這個代表著中國幾千年來家庭權力中心的父親,骨子裡是如何頑固不化,內心又是如何痛苦掙扎的。

傅老爺子是本書唯一正面發聲的父親。

替阿青的父親發聲,替王燮龍的父親發聲,替那些望子成龍的父親發聲,替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絕望父親發聲,替同性戀這所謂的“邊緣群體”的父親發聲。替中國幾千年來固執與強勢的父親發聲。

對於傅衛的死,他未嘗說過一句後悔,也未嘗說過一句原諒。他甚至不是因為傅衛的死亡,才喚起對這群邊緣人士的關注,而是因為結識了阿鳳才開始幫助這一群不被社會認可的孩子。

這個可憐的老父親最心底的想法,我們無從猜測。

他面對所有的弱勢群體心生憐憫,面對這些在底層邊緣掙扎的孩子,他伸出援手,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彌補,還是一種自我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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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劇照


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

沒有結局的悲劇,就是喜劇。

1995年3月24日,法國書評家雨果·馬爾桑先生於法國第一大報《世界報》星期五的讀書版上,以幾乎全版篇幅評價《孽子》,並說《孽子》是一出“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

馬爾桑說:“《孽子》有傳奇的故事的緊張、強烈,卻無強加的樂觀結局。雖然描寫人性的被破壞,被蹂躪的一面。但並不分劊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壞人,拯救者和懺悔者之間的界線,是一部罕見的作品,也是一部偉大的小說。”

孽子最後的結局,並沒有結局。白先生沒有像一般小說結尾一樣,給每個人安排好一個個歸宿。

阿青始終沒有回家,我們不知道他將來是否會回去看看他的父親。

小玉仍舊沒有找到他的父親,我們不知道他將來是否能找到。

吳敏也沒有找到屬於他的家,我們不知道他將來是否能有屬於自己的家。

王燮龍仍舊在遊蕩中尋覓,我們不知道他的終點在哪裡。

他們仍舊在他們的“王國”漂泊,這裡就是他們的歸宿。

就如同那些公園裡的元老們說的:無論你飛到哪裡,總有那麼一天,你們仍舊會乖乖的飛回咱們自己這個老窩來。

從白先勇先生筆下我終於明白:沒有結局的悲劇,就是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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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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