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9 張煒:最高級的語言藝術才有意義,才有存在下去的一點可能

張煒:最高級的語言藝術才有意義,才有存在下去的一點可能

張煒:最高級的語言藝術才有意義,才有存在下去的一點可能

最高級的語言藝術才有意義

——張煒在《我的原野盛宴》新書發佈會上的發言

從1973年到現在,我出版作品的時間長達四十七年,跟人民文學出版社合作的歷史卻長達四十年,許多作品都在這裡出版。這是中國最優秀的出版平臺,擁有強大的編輯團隊。我沒有理由不把自己的寫作好好進行下去。

剛才大家談到的《古船》和《九月寓言》,它們是三十多年前出版的。如果說它們在表達社會環境、社會層面屬於比較強烈的作品,那麼在表達自然環境、自然層面較為強烈的作品,可能就是今天的《我的原野盛宴》了。這部書動用了自己特殊而重要的生活儲備,所以是非常珍惜的。我從這裡出發,我的生活以至於文學,都從這裡開始。這裡是我的一切、我的全部。很久以來因為筆力或其他方面的原因,一直沒能把它寫出來。當然,也不捨得去碰。一直想找一個從容的時間,用最大的力氣、最強的筆力、最濃烈的色彩、最投入的情感,把它好好完成。在2018年,我終於找到了這樣的條件。它使我深深地沉浸,渡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從此以後,類似的內容已經不能再寫,因為我很難在這個向度上超越它。我為它付出的實在是太多了,它給予我的也實在是太多了。

在碎片化閱讀已成風尚的網絡時代,作家哪怕寫下一個自然段,一句話,都要有充分的理由。要把讀者挽留,讓他在這些文字面前駐足是很難的。今天愈加清楚的一個問題就是:必須是最高級的語言藝術才有意義,才有存在下去的一點可能。不然它將很快被公文和新聞類文字所淹沒,甚至不見得比後者更耐久和更有價值。所以今天的文學書寫是一個非常苛刻、非常有難度的事情,它之困難、之沉重,可能遠遠超出寫作者的想象。稍微敏感的作者或讀者,都會意識到這是非常艱難的一項工作。在數字化、碎片化,在多媒體和物質主義商業主義的生存環境中,語言藝術的確立與發展,的確需要十足的理由。

但恰巧也就是這樣的一個時期,會遇到傑作產生的特殊機緣。只有一小部分自覺的、頑強的、能夠應對這個時代不斷演變和考驗的人,才能於固守中調整、調適,其實是更苛刻地要求自己。這個目標對我來說既遙遠,又清晰。《我的原野盛宴》不過是直接或間接地、又一次回答剛才說到的那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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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聲音文 | 張煒

我走出茅屋,走出小院,有時不知該往哪裡去。到處都是樹木,是各種花草。我已經把所有遠遠近近的樹和草都認遍了,因為哪天遇到一株從沒看到的植物,就會摘一片葉子、揪一根枝莖回家。外祖母大半會說出它書上的名字,還有當地的叫法。我一開始分不清同樣開金黃色花朵的迎春和連翹,也分不清蜀檜和龍柏。它們都長得太像了。原來地上的茅草也有那麼多學問,過去我總是把狗牙草和青茅看成同一種,後來才知道它們各有自己的名字。有一種葉子稍寬、草梗稍硬的茅草,它們生在路邊一點都不起眼,外祖母說這叫“藎草”,“你瞧瞧,它就像最小的竹子,那模樣多神氣。”

我學會了像外祖母那樣看樹和花草的“神氣”,就像看動物和人一樣。在她眼裡大麗花是穿花衣服的閨女,愛大笑,胖胖的憨憨的;百合微笑著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齒;黑菊是冷麵的女人,她很傲氣;藍蝴蝶花非常害羞,不愛說話;山牛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嘴巴很碎;紫菀是讀了很多書的姑娘,能背許多詩;萱草的心愫最好,是不講穿戴的美人;白頭翁是吉祥的花,誰遇到它都離好事兒不遠了;夢冬花又叫“喜花”,誰見了都高興;雞冠花讓人想起年輕時的事情,想多了使人嘆氣;望春花又叫白玉蘭,是富貴花;合歡花剛一打眼使人高興,看久了會想起遠處的朋友;白木槿讓男人對老婆好,紅木槿讓人喝酒;蓖麻開花小又小,可它能讓一對少年越來越好……我別的不敢說,單講蓖麻就讓我信服,因為自從栽了蓖麻,我和壯壯的關係真的更好了。

除了花草,外祖母對樹也看得明白,什麼樹都別想騙她。她說樹和人一樣,性情是不同的,別看它們平時不吭一聲,暗裡也是有心眼的。她說海邊林子裡什麼樹都有,等於和各種人打交道。“白楊樹英俊啊,它們從小到大都是乾乾淨淨的、有志氣的!”她說。我有時在長了白楊的沙崗上待很長時間,真的喜歡這些大樹。我發現喜鵲最願在這種樹上建窩,它們大概同樣偏愛白楊。“橡樹是林子裡最有

威信的,所有樹都聽它的,它話少,說一句算一句。橡樹經的事多,遇到什麼都不慌不忙。”她看橡樹的眼神,就像看那些年紀大的老輩人一樣。

我想著外祖母的話,在心裡琢磨柳樹、苦楝、毛白楊、膠東衛矛、欒樹、刺槐、女貞、皂角、白臘。它們都在屋子四周。梨樹和李子、海棠、柿樹、無花果、桃樹、櫻桃屬於另一類,這是結出饞人的果子的,那就要換另一種眼光。我覺得柳樹脾氣最好了,特別是對我們小孩兒好;白蠟樹聰明;刺槐不喜歡陌生人;毛白楊心腸好;欒樹和野貓是一夥的……外祖母大致贊同我對它們的看法,不過特意告訴我:“槐樹和野貓也是一夥的。合歡樹喜歡小羊。”

我記住了她的話。她是從來不錯的。我長時間看著茅屋東邊那棵大李子樹,它是我依偎最多的一棵樹。它太大了,一到春天,它自己就開成了一片花海。它是我們這兒真正的樹王。我甚至覺得它對一切的樹和動物,就像外祖母對我一樣慈愛。它顧憐一切,護佑一切。

我還想起茅屋西邊那片茂密的紫穗槐,有一段時間我願藏在裡面讀小畫書,還在那兒發現了一頭可愛的小豬。我問外祖母怎樣看待這片灌木?她說:“這可是了不起的一種樹,別看它長不高。如果沒有它們,那就算不得荒野了。”是的,紫穗槐的模樣,還有氣味,都會讓人想起大海灘,想起荒林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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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原野盛宴》插圖

樹木花草的脾性和神氣,要一一記在心裡,不出錯兒,比什麼都難。至於說各種動物,比如鳥和四蹄動物,只要看一會兒就會明白。因為它們的眼睛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我沒有見過狼和熊,但它們真的在林子裡出沒過,說不定到現在還有。也許是盼著見到,我心裡一點都不恨它們。我見過豹貓的眼,尖尖的,冷得嚇人。貓頭鷹的大眼真好看,它看人的樣子沒法琢磨,那有點讓人害羞,讓人想自己幹了什麼不好的事,讓一隻大鳥這麼死死地盯住,看那麼長時間?

野物都是一些古怪的東西。我對它們的眼神怎麼也忘不掉。一隻春天沙灘上的小螞蜥爬到高坡上,它一直在瞅我。小柳鶯在柳絮裡撲動,它也會忙裡偷閒瞥瞥我,小眼睛真機靈。沙錐鳥在地上飛跑,故意不飛,一邊跑一邊歪頭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小鼴鼠唰地鑽出地表又噌一下縮回去,它不是在看,而是嗅,從氣味上判斷面前這個人是好還是壞。就連小小的螞蟻都不是傻子,它們走到人的跟前,一對長鬚翹動著,其實那是在琢磨什麼,想明白了,也就走開了。

我最愛看橡樹上的紅色大馬蜂。大橡樹流出了甜汁時,牢牢地吸引著十幾只大馬蜂。它們長得真壯,顏色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一道道黑色環紋真漂亮。它們據說是蜇人的,被蜇的人輕一點腫臉,重一點躺在地上。聽說有個人喝了酒來招惹大馬蜂,它們一塊兒攻上來,結果那個人就死了。我因為好奇,一點都不怕它們。我湊得很近,以至於嗅到了橡樹甜汁的味道。大馬蜂專心享用蜜水,頭都不抬。有一隻飛起來,在我耳旁轉了一圈,又在額前看了看。我覺得它的眼睛裡沒有惡意。果然,它把我的消息告訴了其它幾隻,它們歪頭看看我,繼續享用。

林子裡有一萬種聲音,只要用心去聽,就會明白整個大海灘上有多少生靈在嘆氣、說話、爭吵、講故事和商量事情。它們的話人是聽不懂的,所以只好去猜。猜它們的話就像猜謎語,有人猜得準,有人一句都猜不著。外祖母說一輩子住在林子裡的人總能聽懂一點,哪怕是隻言片語也好。她說有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婆婆懂鳥語,結果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大海灘上的生靈包括了樹木花草,而不僅僅是能夠奔跑和飛動的野物。樹木讓風把自己的聲音送給另一棵樹,送給人和動物。比如鳥兒啄一隻無花果,風就把四周白楊和梧桐的感嘆傳過去:“可憐啊!慘啊!嗚嗚嗚!”兔子啃著狗牙草,把長長的草筋抽斷,四周的草都在詛咒:“勒壞你的兔子牙!勒!勒呀勒!”這麼多生靈一起咒罵,兔子嚇得蹦起來就跑。

夜晚好像安靜了。不,夜晚有一隻鳥邊飛邊哭。還有一隻母狐在抽抽嗒嗒抹眼淚,看著月亮禱告。花面狸一絲絲往斑鳩身邊爬,到了最危險的那會兒,喜鵲擲出了一顆橡籽,擊中了花面狸的鼻子。鳥兒和四蹄動物都在暗影裡警醒,時不時相互扔一個飛鏢,那是小泥丸和沉甸甸的種子殼。兩隻上年紀的刺蝟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樹枝上拉家常,一個說:“我生第一個孩子奶水不足。”另一個說:“我的小兒子手不老實,偷鄰居家的水蟲。”

我對夜裡所有的聲音都聽得見。我仰躺著,兩隻耳朵都用得上。黑色的夜氣從北到南地流去,有時成絲成縷,有時像水一樣平漫過來。我用耳朵接住流過的夜氣,把裡面的聲音結成的大小疙瘩濾出來。只要我還沒睡,就能聽見無數的聲音:各種生靈說話、咕噥。外祖母睡覺前也要咕噥,說到我、爸爸、媽媽,還有她自己。她說:“我年紀大了,越來越喜歡吃甜食了。”她說得真對啊,她見了金線蜜瓜和拳頭大的無花果,臉上一下笑開了花。

我夜裡睡不著,不是因為月亮太亮,也不是因為肚子脹疼,而是被四處圍過來的野物們的聲音害的。我不得不用被子把頭包起來,故意想別的事,想捉魚或讀書,擺脫那些密密的聲音。有些細聲細氣的響動就像沒有一樣,可是即便這樣我也能夠聽到。比如我能聽到半夜裡風平浪靜的大海,聽到它這時候在遠處不停地訴說,吹口哨、嘆氣、打噴嚏、咳嗽。大海睡著了的呼嚕聲也很大。老風婆能把林子裡的所有聲音都裝到自己的口袋裡,背上一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我們茅屋這兒,再往南,穿過無數村子,最後送到大山裡。所以我想,爸爸他們到了下半夜,也一定會聽到林子和大海的聲音。

林子裡的夜晚,有的睡著,有的醒著;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有的整夜不睡。大海鬧了一夜,白天睡。許多生靈都是大白天睡覺的。不少鳥兒和人一樣,夜裡用來睡覺。所以鳥兒和人差不多,都是太陽出來話就多起來。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樣,大概是分成了兩半的。不同的野物與生靈分成了兩大撥,它們各自佔據一個荒野。我們因為是人,基本上和鳥兒一夥,佔住的是白天這個荒野。

我告訴好朋友壯壯:“咱們屬於白天,晚上就交給另一些傢伙好了。”壯壯說:“嗯,那都是一些壞傢伙。”我沒有立刻表示同意,因為我在想他的話對不對。我說:“晚上也有好的傢伙,比如貓頭鷹和刺蝟,比如我們家很早以前的那隻貓。你爺爺晚上不睡時,也是好的傢伙。”

壯壯沒法反駁我的話,轉而說別的。他憂愁的事情和我一樣,就是上學。“到了那一天,我們就得被關到高牆裡面,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哩。”他皺著眉頭。我想了想說:“反正誰也逃不掉這種鬼事。說不定上學也有另一些有趣的事,誰知道呢。”他聽了同樣沒有立刻反駁我。我知道,壯壯最近一年多來有些佩服我了。這是越來越瞭解我的原因吧。我很高興。

因為和壯壯在一起心裡高興,所以常常在一塊兒待上很久。我們倆在林子裡走很遠,只小心地迴避那片老林子。那一次在林子深處遇到的一位老婆婆,究竟是不是老妖婆,我們曾在事後討論了半天。開始認為是,後來又認為不是,或一半是一半不是。“反正她是最好的老婆婆,我常常想起她。”壯壯說。我和他一樣。

走在林子裡,我們談了各種樹木花草的脾氣和特點。我重複了不少外祖母的觀點,指著一大片紫穗槐說:“別看它們從來長不高,可它們代表了荒野!”壯壯長時間看著,沒有贊同也沒有反駁。正這時,遠處傳來了野鴿子的叫聲:“咕嚕嚕咕!咕嚕嚕咕!”壯壯凝神聽了一會兒,轉臉看著我說:

“這也是代表荒野的。我覺得這就是荒野的聲音……”

我以前沒有想過。真的啊!就是野鴿子的呼喊,才把海灘和林子變得更大了,大到沒有邊緣。我深深地贊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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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原野盛宴》| 張煒 | 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是一部純淨唯美、情感濃郁、有著深厚生活積累的紀實佳作,也是作家張煒唯一的非虛構作品。

這是一部有著獨特文學品質的海邊林地傳奇。

這是一部個人的成長史和心靈史,是“人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的故事,是關於勇氣、憐憫、哀傷、友誼、忠誠、犧牲和愛的真摯書寫。

作為長篇非虛構作品,該書忠實地記錄了一個時代,復活了一段歲月,逼真地描繪了三百六十多種動植物,可當之無愧地稱之為一部海角動植物誌、一部大自然的詩篇。

張煒對半島地區動植物的還原令人感嘆,裡面包含著類比百科全書式的內容。文學在我們國家的傳統當中有一種功能,有助於我們多識草物之名。從這個意義來講,《我的原野盛宴》具有非常典範的意義。

另外,人與人關係當中的那種和諧,互相理解、接近,愛與勇氣,這些作為兒童文學的元素在這部作品當中也得到非常好的體現。我歎服於張煒旺盛的創作力,他的作品使我們激起詩性,使我們激起對大自然的熱愛。這是一部讓我們能夠看向未來的作品。這部書是文學走出去的一個樣本,它除了跟大自然對話,還能夠跟世界對話。

著名評論家梁鴻鷹

這是張煒迄今唯一的一部長篇非虛構作品,是一個關於人在大地上詩意棲居的故事,是關於勇氣、友誼、忠誠、犧牲和愛的書寫。該書通過描寫一個人的成長史和心靈史,記錄了一個時代,復活一段歲月。全書充滿了智慧的火花,許多觀點啟迪人心,文筆精湛質樸,堪稱現代漢語寫作的範本,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和思想價值,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

——山東省作協黨組書記 姬德君

讀了《我的原野盛宴》有一個詞從我的腦海中跳出來,叫做“張煒時間”。這個時間是一個廣闊的時間、一個漫長的時間。在這個時間裡,有人類,有植物、動物,也有我們平常可能忽視的一些生物。這些物種所組成的時間鏈距離我們的當代文學寫作已經相當遙遠,人可能只是這個時間鏈的一個小小成員。但是我們要看到,以人為中心的理念之外,還有萬物平等、萬物有靈。張煒是有哲學思考的作家,在作家思想上構建了與世界對話的可能。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的原野盛宴》提供了非常好的樣本。

——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主任

著名評論家 何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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