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跟這個世界假裝很熟。有一天我走在重慶枇杷山正街，路過了一家小店，外面的江景寒涼，燈火璀璨，我以前來過很多次重慶，我以為我知道重慶哪裡的火鍋好吃，我也知道哪裡的姑娘漂亮，但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我從來沒有熟悉過重慶。在重慶吃火鍋，不及看竹子寫火鍋。在竹子文章裡，跟重慶的火鍋裝熟。
不吃早飯的團體和rock and roll沒得關係，他們只是在膽結石的康莊大道上放飛自我的一群患者，綽號末路狂花；吃豆漿饅頭華興煎蛋面的團體跟rock and roll更沒得關係，他們不是爆眼子老頭就是都市白領，是這個城市的核心靈魂；而清早八晨就坐到老火鍋面前燙毛肚，問服務員嬢嬢米飯好久熟的小眾團體，他們不上班，來得陡，是成都摺疊，不擠地鐵。社會精英吃早午飯，他們吃完回去睡早午覺，屬於庸常社會的生命之光，腰腹之火。
▲生命之光，腰腹之火
我第一回早上吃火鍋是跟瓢兒白在重慶。
那天我倆分別應約，八點鐘就坐到了雜誌社的板凳上，互不認識，也沒搭話。瓢兒白埋頭鬥地主，我打麻將。
我當時短髮染得半灰半白，穿飛行員夾克和破洞牛仔褲，清一色叫五張坐等關三家，腳杆抖得像縫紉機；瓢兒白一頭黑長直柔順至髮梢，一絲不苟紮在腦後，山羊鬍，藍緞對襟長衫，老北京布鞋，一聲王炸收官，仙風道骨。
一個編輯端茶過來，望了下我，又望了下瓢兒白。先跟瓢兒白打招呼，瓢老師，大理白族篾燈那篇寫得好老練哦，這些民俗不傳承下來確實可惜了。再對我說，地下樂隊那篇採訪寫得好搖滾哦，看了我都想找個主唱耍朋友。
這時候我倆終於抬起頭來對個眼。
鬥地主的先開口，不好意思，那個，樂隊是我採的。打麻將的隨後舉了下手，編蔑片兒好像是我寫的。
雜誌社頭兒打電話來改到下午復稿。牆上的鐘指向8點30分，辦公室漫漶著水垮垮的豆漿和起了坨的煎蛋面氣味。瓢兒白說，吃早飯沒得，走吃火鍋，燙毛肚兒。我菊花一緊，頓時肅然起敬。“燙—毛—肚兒”這三個字：舌尖向下，分三步，從下顎往上乾脆利落地抵到天堂。燙、毛、肚兒。
牛逼。
▲毛肚兒燙起
大清早的火鍋店只有我們這一桌，土灶上的長板凳還沒翻下來，齊刷刷蹺起油膩膩的腳，對面是花鳥市場，捲簾門陸陸續續拉開了，假古董一個個擺出來了，鳥籠一個個掛上去了，我們面前這口鍋卻燒了半天牛油都化不開。服務員嬢嬢把桌底下的煤氣罐扯出來晃一晃，哎呀沒得氣了，換到門口去坐嘛。
收銀臺背後提起青龍偃月的關二哥，臥蠶眉下一雙丹鳳眼，盯著這桌客人舞起筷子燙毛肚兒；服務員嬢嬢把筲箕端到門口剝蒜兼迎賓，盯著這桌客人拿起漏勺追擊煮爛的土豆；上班的路人匆匆經過火鍋店，百分百也要轉腦殼盯一下，這桌奇人異士正在把一副腦花兒緩緩梭到格子邊邊。
我說，現在不拜財神拜關二哥了？瓢兒白頭也不抬，老闆社會上的。
重慶好多地下樂隊在堅果演出，我跟朋友去過一次，POGO的人太多，我們只好也POGO起來免得被撞死，第二天直接頸子上貼起膏藥去盲人按摩做牽引。我想象不出瓢兒白在人群裡PO的樣子，會不會黑長直變成梅超風，對襟長衫襤褸得像被包租婆獅吼過的二泉映月。
鴨血浮起來就熟了，拿漏勺一坨一坨地舀到油碟裡，是顫巍巍的嫩方塊，一夾就破。跟腦花一樣，是收稍的高潮。服務員嬢嬢欣賞我們很久，過來說，把火給你們關小點哈，看不看電視？然後像特務接頭，笑盈盈地降低聲音，小妹，我們想看趙麗穎的那個電視劇。
應客人的要求，趙麗穎的古裝片順理成章地放起來了，電視機就懸在我們頭頂，三個嬢嬢安安逸逸地杵到我們對面繼續拆蔥子，做遙控器的話事人。
吃完我們各自回家睡瞌睡，瓢兒白捎了我一段路，車裡都是火鍋味道。本土的Rapper在吼《霧都夜話》，“小龍坎是我的屋，沙坪壩最屌的紅燈區”，兩年後這個廠牌的歌手Gai去參加綜藝比賽，在全國觀眾面前吼，“老子吃火鍋你吃火鍋底料，對你笑豁豁因為我講禮貌”。兩位臺灣導師說，火鍋的香氣，行家呀。
▲underground rapper Gai
俗話說紋龍不過肩，紋虎不下山，在成都不吃火鍋，在重慶不吃串串。成都國際化，重慶山卡卡。重慶的毛肚上放根綠葉子還是叫毛肚，成都就叫清風拂山崗。重慶的嫩牛肉上打個蛋還是叫嫩牛肉，成都就叫明月照大江。
我來成都後很少吃火鍋。
瓢兒白這個人可交，可交之處在於對朋友有種仗義的焦慮。比方他時常打電話過來說，你是個可以把生命獻給鴨腸腰片兒，幹貢菜和井水豆芽的人啊，你在成都咋個辦哦。直到有天早晨又接到他的慰問，我說，喂，啥子，聽不清楚，我在燙毛肚兒。
喂。
▲我在燙毛肚兒
後來想起當時的交互鏡頭是清早八晨我在成都吃火鍋，瓢兒白和夜不收在重慶的火鍋店跟幾個崽兒打起架了。我一個人坐在致民路的嘉陵老火鍋門口，七個土碗兒，四葷三素，分別落到近點的兩排格子裡頭，各自為安。遠一點的另外三格可能因為火不勻淨，橘紅的牛油還新新鮮鮮地凝起，拒絕跟這個社會講和。
我心裡讀著秒數，微微盪漾筷子燙毛肚，其實傳統的“七上八下”根本是鬼吹燈，要燙出一塊脆蹦蹦又不乏韌勁的經典款毛肚，必須依照其形狀大小，帶不帶梗子，鍋的沸騰狀況，湯麵漲幅的幅寬來具體操作。當然，吃屠場毛肚的人才有資格討論，偏好袋裝發毛肚的菜雞根本對力量一無所知。
另外很多人喜歡順時針打起旋旋燙鴨腸，其實也是鬼吹燈。鴨腸絞到一起，縮小受熱範圍，等撈出鍋，你會想起鄭智化水手裡的一句歌詞，一副弱不禁風孬種的樣子。All has gone。鴨腸生摳出來，鴨屈辱一生，把別個燙成這種德性，對不起鴨，也對不起自己。
主要是對不起自己，畢竟鴨腸現在是20幾一份。
抖散、抻長，利利索索地拉高，落鍋，注意flow，一弱二強，三弱四強，懂得啥子時候休息，懂得啥子時候需要Punchline，就能燙出完美鴨腸。 當然這些傳道授業可能都是屁話。比如我媽就從來不聽，每次還沒等我開口，她已經像煮麵一樣把整份鴨腸扣進鍋裡，把控全局，Game over。
▲吃田裡頭的切貓兒，吃的就是一個矯健
小跳蛙要注意不能把那顆水滴一樣的腿子肉煮掉了，那是心尖尖。青蛙比美蛙好吃得多，運動跟不運動，就是活水和死水的區別，青蛙天天在田頭蹦，肉質緊實，即使煮過頭，仍筋骨俱在，跟鬆鬆垮垮形散神散的美蛙不是一個次元。
貢菜一定要吃乾乾酥酥的，掌握不好時間就經常去打撈起來瞄一眼，豆綠變翠綠，在筷子裡60度折腰的時候是最好的，耙了就不要吃了，大不了再點一份，跟找對象一個道理。這裡順便跟那些喜歡來傾訴感情問題的朋友說，你們他媽不要再找我了，畢竟我是單身，所以只建議分手。
黑豆腐和腦花燜得差不多時候熟，混在油碟裡頭一起吃。豆芽煮成索索，腰花我喜歡吃老氣的，有嚼頭，只是可惜了這薄如柳葉一般的花刀。
▲腦花燜差不多混在油碟裡
瓢兒白他們在火鍋店打架，板凳沒動，鍋沒動，九宮格鐵片由於太燙也沒被撈出來作為武器。只有那些本來就缺口少牙的土碗兒，致敬吳宇森，像鴿群一樣在各個主角的腦殼上飛來飛去，被打得更爛。
我後來問瓢兒白，你兩個打對方四個崽兒還佔了上風？我不信。夜不收精不精壯我不曉得，但你這種弱不禁風孬種的文人打半個都打不贏。
瓢兒白說，我抹他龜兒一臉的蒜泥，潑他龜兒一臉的菜油，打不贏還噁心不死？哦，夜不收是樂隊，吉他貝斯鍵盤鼓手加主唱，我們這邊六個人得嘛。驚不驚喜？
我說，你這次吃的菜油油碟啊。
想象不出穿著長衫的瓢老師是怎麼在火鍋店參與群架的，也許跟在臺下POGO差不多，最後大家該賠的賠，老闆也很淡定，說，沒啥子，這麼早，開門紅。
▲熱氣喧天的火鍋篤在中間
經此一役，我們後來熱衷於討論香港電影裡超社會的幾爺子為啥特別喜歡吃火鍋，然後吃起吃起就開打群架的命題。
首先，一大口熱氣喧天的火鍋篤在中間，掀桌子作為開場的話就顯得特別有氣勢，說不定還可以先燙倒幾個；其次，吃火鍋的話，菜是一下子上齊的，服務員嬢嬢可以不出現。你想如果吃中餐，菜是陸陸續續地上，有可能這盤冷了還要喊廚房再熱一下，而且一會兒過來個服務員嬢嬢，一會兒又過來個服務員嬢嬢，氣氛都搞沒得了。
瓢兒白問我，你真在成都吃火鍋啊？我說，說白了還是吃的重慶火鍋。炒料師傅是十八梯出來的。
上個月在重慶下半城的鐘家菜館吃飯，背後一片廢墟，那是彎彎折折的十八梯。舊東西拆了，新東西要起來，最後融入直轄市的繁華模板。我想起黃昏中那個場景。隔壁桌是四個老闆凳，只點了三盤菜，他們吹一吹殼子，又望一望那座廢墟，最後喝掉整一件啤酒。
▲十八梯已是歷史的塵埃埃埃埃埃
二十年前的十八梯，只有擺在街沿的火鍋攤子，九宮格可以讓九個人圍起吃，一人一格，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江湖兩清各不相欠。逢雨天，隔會兒老闆就要拿根竹竿出來撐一撐食客腦殼頂上的塑料布，讓兜住的積水傾瀉出去，坐在邊邊的人一邊撈菜一邊縮腳。
▲老師傅現炒牛油鍋底
感謝這些來成都的老師傅，讓我不至於回回坐起動車回重慶吃火鍋，他們跟年輕崽兒不同，不變通，不迎合，不跪舔，不給你香菜和蠔油，站起就把錢掙了。
回不去的是故鄉，但有這口厚重的牛油火鍋，記憶就有線索，心就有歸途。
瓢兒白問我，這家火鍋店給你打空調沒得？我說打了啊，成都現在也熱得遭球不住。瓢老師鼻孔裡發出哼的一聲，說，毛線，那還是算不上重慶火鍋。
圖：部分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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