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2 他和張愛玲兩次徹夜長談,保持通信30年:我欣賞她的冷淡和刻薄


他和張愛玲兩次徹夜長談,保持通信30年:我欣賞她的冷淡和刻薄


1954年攝於香港,34歲的張愛玲

張愛玲是20世紀最炙手可熱的文學偶像之一,

她生於1920年,20歲出頭就在上海成名,

35歲赴美定居,晚年逐漸和外界斷絕來往。

然而,1980年代掀起的“張愛玲熱”延續至今,

女作家的個人生活越神秘,人們就越好奇。

1966年,46歲的張愛玲和31歲的文學評論家莊信正在美國相識,

兩人保持通信28年,

多次見面,兩次徹夜長談。

她給莊信正寫的84封信

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天才作家全然不同的人格,

不是“恃才傲物”、“遺世獨立”,

而是字裡行間潛藏溫情,富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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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出版,

今年5月再版,莊信正增補了不少註解,

也恢復了張愛玲來信的全貌。

藉此機會,我們採訪了住在紐約84歲的莊先生。

“張愛玲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說家,

終其一生,她以寫作為唯一的志業,

她使我想起福克納的墓誌銘,

‘他寫了書,然後死了’。”

撰文 倪蒹葭 自述 莊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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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1980年寄給莊信正的賀年卡


“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張愛玲18歲時就在《天才夢》裡寫道。

她從小就怕與人來往。1955年她35歲,旅居美國,此後40年裡深居簡出。

她與人交接,多靠寫信。她一生通信最多的,除了給摯友宋淇夫婦的600多封信、給文學評論家夏志清的100多封信,就是寫給莊信正的84封信。

莊信正是山東即墨人,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1960年赴美念比較文學博士,之後留美任教。他比張愛玲小15歲,念本科時接觸了她的短篇小說,自此成為“張迷”。

他們1966年在印第安那大學的一次學術研討會上相識,從此有了通信往來,保持近30年,一直寫到張愛玲去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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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信正先生


為張愛玲介紹工作

張愛玲和莊信正的通信起初只是託他辦事,比如託他聯繫教授寫推薦信,因為她想申請大學的fellowship(學術獎金),翻譯《海上花》;要麼是請他幫忙查資料、借書。

莊信正在信中強調“有事弟子服其勞”,希望張愛玲不要怕麻煩他辦事。雖然謙稱是弟子,但久而久之,莊信正成為她在美國幾乎最信任的朋友。

莊信正第一次見到張愛玲時,她的丈夫賴雅正臥病在床。和莊信正一起同張愛玲會面的劉銘傳回憶:

“Eileen 那時得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又無固定收入,所以叮囑我們代她謀小差事……我穿針引線把Eileen 介紹給我在邁阿密大學的‘舊老闆’,讓她在大學當‘駐校作家’,每月可拿千元的薪水。”

張愛玲在邁阿密大學當了一年駐校作家,因為不善處理人際關係,沒有續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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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美國移民“綠卡”。證件顯示她到美國的時間是1955年10月22日


1969年,莊信正打算離開加州大學的中國研究中心,去洛杉磯的南加州大學任教。上司陳世驤先生要他幫忙物色人選接補空缺,他轉託夏志清先生,夏先生又推薦了張愛玲。

此時,賴雅已經去世。張愛玲平時生活簡樸,只要收入足以維持一個人的生活即可。

討論之後,她接替莊信正的工作,但不必全天上班。工作量算是四分之三,這樣可以儘量多留時間從事創作。她通常下午才去辦公室,可以配合她晚睡晚起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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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寫給莊信正的第一封信


這個職位的薪水、手續,都是由莊信正接洽的。不過,張愛玲在這個職位上只工作了兩年,就被陳世驤先生解僱。

解僱的直接原因是對張愛玲寫的專題論文不滿意,論文莊信正和夏志清都看過,“確實類似筆記,長度也不夠(發表)”。

但另一方面,莊信正也清楚,離職是因為張愛玲和上司性格上的根本差異:陳世驤先生好熱鬧,張愛玲卻喜歡一個人待著的清靜。

離開加州大學之後,張愛玲就再沒有出去工作過,固定收入只有皇冠出版社的版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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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離開香港前


幫張愛玲找房子

1972年,張愛玲離職後沒有必要住在伯克利,因為容易感冒,想要搬到比較暖和的洛杉磯。於是託莊信正幫忙找房子。

莊先生找到一個最合她理想的地方,在好萊塢區與日落大道交叉的一條小街內,交通很方便。

幫張愛玲搬家,是莊太太楊榮華第一次見到這位女作家,“看文章覺得她那麼時髦,甚至高傲,真正看到她生活的時候,會給我一種寂寞淒涼的感覺,她非常不能夠照顧自己,不管是吃東西,還是家裡面整個安排,都沒有比較舒坦的感覺,當然她自己不這麼覺得。想要幫她,又不知道怎麼幫。”

莊太太至今能記起很多細節,“她很注重儀表,頭髮梳得絲毫不亂。我們聊了聊搬家的麻煩,我注意到她手掌有很大一塊淤青的傷口,她幾乎是用抱歉的口吻忙著解釋自己一向如何笨手笨腳,綁行李時被繩子勒破了。”

自此開始,她在洛杉磯一住二十多年,從未離開市區,也沒有去任何地方旅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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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1988年寄給莊信正的賀年卡,她寫著:我覺得這卡片上的雪景特別逼真

莊信正夫婦去她家做客,發現“她的客廳裡,除了小型電視機,沒有其他擺設,也沒有書架,她忙著張羅泡咖啡,舀冰淇淋,要招待兩個人,好不容易才湊足碗、匙和杯子,她一直說著真抱歉真抱歉,手忙腳亂。”

她在這個房子裡一住就是11年,是她平生住同一房間住得最久的一次。

1983年,她因為不能忍受公寓裡不斷出現的各種蟲子,而決定搬家。從此之後。她開始了在同一城市漂流不定的生活。

每到一個地方住下來,她就覺得有蚤子糾纏咬齧,於是東躲西藏,“全天候”抵抗蟲患,甚至有段時間天天搬家。

這時,她寫信給莊信正,懷念他給她找的那間房子,“你們倆給我找的房子雖老,住了這些年也無事,再走過那條街還有點難受,想著I was happy here(我曾經在這裡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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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歲的張愛玲


寧願孤獨的女作家,有自己的親切溫暖

張愛玲多次說自己有“privacy cult”(隱私癖)。莊信正夫婦幫她搬家時,遇到一位公寓管理員,是位矮胖的中年太太,殷勤話多,不住向新房客問長問短,張愛玲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我不會說英文。

有兩年樣子,她和莊信正一家同住洛杉磯,離得不遠,但張愛玲和莊信正依然是書信往來。經常有人想通過莊信正拜訪張愛玲,也都失望離開。

莊太太回憶:“(搬家)安頓停當之後,張愛玲很含蓄地對我們表示:雖然搬來了洛杉磯,最好還是把她當成住在老鼠洞裡。意思自然是謝絕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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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籤贈給莊太太的照片

張愛玲遭遇“蟲患”之後,幾乎是獨自在作戰,也不想別人知道。

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對張愛玲有“知遇之恩”,正是因為1961年他在《中國現代小說史》裡深入介紹張愛玲,她才重新被注意,變得炙手可熱。但是關於蟲患,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裡卻寫得非常簡短,因為夏志清是大教授,身邊來往的人很多,張愛玲曾在信中寫“志清事無不可對人言”。

夏志清說:“她躲蟲患那段時間,三年沒有給我寫信,倒是一年給莊信正寫一封信”。

每一封信,張愛玲都會問候莊太太,後來有了孩子,也都會問候兩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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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

有一次,莊信正在信裡提了一句自己的兩個孩子開始近視,要配眼鏡,張愛玲那時正遭遇蟲患、身份證被偷、一天搬一次家,心力交瘁,卻仍舊在信中提醒莊信正,近視可能是遺傳。

“像我五六歲就已經看不清楚電影,與看書光線等等無關。不知道你跟榮華的父母有沒有近視的,可能跳掉一代。”

張愛玲送給莊信正最好的禮物也許是兩本書。1970年,莊信正剛認識臺灣女孩楊榮華的時候,請張愛玲簽名寄了兩本書給她。

榮華也是一個“張迷”,張愛玲是當時臺灣最暢銷的女作家。這件事幾乎是兩人通信中他唯一一次請張愛玲幫忙,後來他和楊榮華在1971年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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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母親在歐洲


1974年,莊信正夫婦要搬離洛杉磯,向張愛玲告別。她回信中寫,“我當然非常悵惘,儘管地方遠近於我似乎沒什麼分別”。

一向“不近人情”的她邀請他們走之前來家中一聚,這晚,張愛玲拿出自己的家庭相冊和他們分享,徹夜長談。

莊太太回憶:“那本大相簿厚厚的、破舊得脫了線,除了年幼的家庭照,佔最大篇幅的是張愛玲自己及炎櫻的藝術照,還有很多她母親與姑姑在歐洲的照片,非常時髦。現在我還記得她講述的狀態,她回想那個世界,是很甜蜜的。”

天亮以後,莊先生和太太趕在商店開門時買了一本新的相簿,請管理員轉交,從此他們離開了洛杉磯,再沒有機會和張愛玲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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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1962年,回香港的證件照



與女作家交往的分寸感

到晚年的時候,張愛玲甚至怕收到信,因為回信費時費神,“我寫信奇慢,一封信要寫好幾天。”

莊信正也早已發覺,“我想,除非不得已她總避免寫信。”

在莊太太楊榮華眼裡,自己的先生能和張愛玲成為朋友,跟他的性格有關。

“張愛玲已經那麼有名氣了,跟她接觸的不少人是希望借光,她大概看到信正沒有這個意思。有一次她拿出古董,想感謝信正,他也沒要,每次都是要幫忙就幫忙,不圖什麼。”

莊信正拜託在洛杉磯的朋友林式同照顧張愛玲,林式同替張找好房子後,她請林式同不要把自己的地址告訴別人,沒想到他連莊信正也不告訴。

張愛玲在1988年9月給莊信正的來信裡寫,“林先生答應代保密,會認真到這程度,不愧是你的好朋友,一丘之貉,實在難得,我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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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式同替張愛玲找的公寓,她在此生活到最後


1992年,張愛玲給只見過兩次的林式同寄去一封信,附了一份遺書,讓他當遺囑執行人。

如果沒有莊信正,林式同跟張愛玲根本沒有交集。可以說,張愛玲對林式同的信任,也是對莊信正的信任。

《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收錄了一封1988年4月30日莊信正沒有寄出去的信。當時他正在編一本《中國現代小說選》,之前信中和張愛玲商量她的作品選哪篇,沒想到張愛玲卻委婉拒絕了入選。

莊信正認為選集中沒有張愛玲,是個太明顯的缺失,於是這天寫信向她進一步懇切陳情,已經寫了近千字,“沒寫完卻覺得這樣會使她更加不安,於是停筆,但(信)至今還保存著。”

縱觀兩人20多年的通信,能感受到莊信正以分寸顯誠摯,洞若觀火的張愛玲對這一點是很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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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信正家中


如今,莊信正先生已經84歲,長居紐約。家裡堆滿了書,都快裝不下了,但是,凡是與張愛玲有關的新出版的書籍他都會看。

因為出版這本通信集,他重新檢視從前的來信,不免記起當年與女作家交流的情景,和她作品中的某些話來。

如“人生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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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時候,照片由母親著色,母親喜歡藍綠色


1950年代,我在臺灣念大學的時候,課外常常去找夏濟安先生請教;聽他談到張愛玲。

他說近代中國三大小說家應該是魯迅、張愛玲、張恨水。這使我非常驚奇,沒有想到他把張愛玲和張恨水看得那麼高。

不久,夏先生在他主編的《文學雜誌》月刊上登了他弟弟夏志清教授的推介文章,我的好奇心更重了。那時候在臺灣買不到張愛玲的書;我應該還是從夏先生那邊借到香港天風出版社重印的《傳奇》增訂本,書名改成《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封面用了她最喜歡的藍色。

看了以後真是開了眼界,居然有人用這樣超卓的筆法描寫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故事。也完全同意夏氏昆仲對她的推重。到現在,我始終覺得《傳奇》的藝術價值可以媲美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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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8月上海雜誌社《傳奇》初版本封面


1966年,我念過博士的印第安那大學比較文學系舉辦東西文學關係研討會,系主任問我推薦一位資深中國學者參加。我寫信約夏志清先生,結果他已經做了別的安排,不能分身,最後經他輾轉介紹,請到了張愛玲。

研討會開始前幾分鐘,其他人都到齊了,還不見張愛玲蹤影。福倫茲先生(系主任)急了,問我怎麼回事,我當然更急,進進出出地逡巡著。最後張愛玲姍姍而至,事實上並未遲到。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印象是她很高很瘦,走起路來不快不慢,很從容;有點像男人。

那天張愛玲主要是現身說法,根據自己的實際經驗談香港的電影業情況。她的英語帶英國口音,幽默起來若無其事又妙語連珠,大家聽得入神,有一次還鬨堂大笑。

研討會之後,我又和同系劉銘傳去學校附設的旅館,求見張愛玲。印象里老覺得她恃才傲物,但開了門知道我們的來意以後,她很客氣地邀我們進房間坐了一會。這次匆匆拜會,成為我和她三十年半師半友的交誼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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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手臂受傷時給莊信正寫的信,字跡和平時的圓融舒爽不同


我是很相信緣分的。我在書裡提到英文“serendipity”這個詞。意思是運氣好,出門走在路上常常撿到恰巧自己需要的東西。我同張先生的交誼就是這樣的機遇。

不妨引《流言》一篇文章的話:“在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遇上了。”真是萬幸!

我們三十年的交往中,無論是見面或通信,她都很客氣,像她那一代有教養的人,彬彬有禮。

她看出我對她因敬仰而緊張,彷彿特別溫和,只怕我不舒服。

我跟她一起吃過幾次飯,第一次是1966年在波士頓,印象很深刻;後來在陳世驤先生家,可能有兩三次。有一次在伯克利我跟一個朋友看錶演,也請她一起去,居然她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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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1966年


1969年夏天,我搬到洛杉磯。但是很懷念伯克利,路也不遠,所以常常回那邊去。碰到她方便,就會約我在別人下班以後去她辦公室坐坐;她通常下午上班。

有一次要我晚上去她公寓。我知道這是殊榮,很緊張。談話時我很當心,隨時注意她會不會表示要結束,沒有想到一直待到天快亮了。

我一方面戰戰兢兢,一方面倒怕冷場而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她很隨和地聽著,答應著。最可惜的是那時候不記日記,第二天也沒有立即記下她談話的詳細內容。

印象最深的是,她拿出一個銅幣要送給我,說是王莽時候的“布”。我受寵若驚,但是沒有接受。那銅幣有一邊薄薄的,光光滑滑的;確是像一千多年被收藏者摸弄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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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在旗袍外面加件浴衣


年輕時她很講究衣著,甚至被譏為奇裝異服。到我認識她的時候就很樸素了,沒有任何特色。

吃的方面也很簡單。喜歡甜點,飲食不夠平衡;這可能影響她的健康。

至於住處,她始終力求方便簡單,傢俱越少越好,“只有一間小房間,房子不很老,浴室不破舊,附近有公車,有沒傢俱都行,壁櫥、街景、樹木都不必要……”

她對日常生活很像美國作家梭羅的態度:simplify,simplify(簡化、再簡化)。我是個省吃儉用的人。這種地方確實受過她的感染。她寧願買廉價而簡單的傢俱,對於我後來不注重房內擺設的習慣有直接影響。到現在用舊信封的背面或者一面已經用過的紙的時候,也會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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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莊信正來信封套背面擬的信稿

1973年,我申請南加州大學的終身教職,沒想到被拒絕了,需要重新找工作。就在這時,我收到了張愛玲的來信,她信裡寫道:

“你是在我極少數信任的朋友的Pantheon(意為萬神殿)裡的,十年二十年都是一樣,不過就是我看似不近人情的地方希望能諒解。”

當時我看到這句話驚喜交加;尤其剛剛意外地被學校解聘,十分錯愕。她這幾句話對我是極大的鼓舞,一輩子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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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母親在歐洲

1974年,因為工作變動,我們全家要搬家去印第安納,我寫信向張愛玲辭行。她來電話約我和榮華六月二十七日晚去她公寓一聚,我們按時到達,敲門卻無反應,女管理員說看到她外出,叫我們在樓下交誼廳稍後。過了半小時多她回來了,原來把約定時間記成第二天。

那天晚上從八時談到清晨三點多,這是我同她第二次徹夜長談,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之前在電話裡囑咐我,帶上我們的家庭相簿。張愛玲極有興味地聽我們一頁一頁解說相簿照片。然後沒想到的是,她也拿出了自己的老相簿,給我們看她祖父母、父母和她自己的照片。

那些照片中,有一些《對照記》(注:張愛玲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裡沒有收;但是她祖父母的我想該是都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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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記》中張愛玲和姑姑在屋頂洋臺

她從小就怕與人來往;我在《通信集》談到過。在上海的時候她跟姑姑一起住,也有很多親戚。到美國就不一樣了。

她在加州大學工作的時候,陳世驤先生是她的上司。陳先生一生愛交朋友,晚年更是越來越怕獨處,張愛玲同他之間似乎起初便儘可能避免來往,給他的信託我轉交。

陳先生和夫人膝下無子而都好客,家裡聚會很多,然而從小就怕應酬的張愛玲當然視為畏途。

有一次見面時,她告訴我不久前去陳府,陳先生指著在座的幾個客人說大家就像個大家庭,她回說她最怕大家庭。

丈夫死了以後看起來孤孤單單的,她卻正喜歡獨自一個人生活。到了最後,不接電話,連通信也越來越少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有別的名人——例如電影明星嘉寶——像她一樣,寧願離群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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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在三藩市家裡,能劇面具下

她初到美國時,《秧歌》英文版剛剛出版,很受歡迎。她可以趁熱打鐵,在英文創作方面進一步求發展。

但是後來回頭寫她熟悉的故事和人物,美國人就不那麼欣賞了;美國不但讀者大眾,連書評家也有偏見,而且追隨時髦。

在美國教育界要找工作一般要有個博士學位。她的名氣起初專靠The Rice-Sprout Song(《秧歌》英文版),不久就很少人知道了。專為作家所設的文藝營沒有繼續獎助她,各大學的寫作班老師和駐校作家只找當紅的。

她在加州大學被解僱,我當時不知道,後來才發現,她那時候銀行裡只有幾萬塊錢存款,此外沒有任何固定收入。

她一生幾乎靠賣文為生,從來沒有寬裕過。她對自己的財務安全念念不忘,竟至於每年不惜花很多時間親自填報所得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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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劇照


張愛玲可以說全是為了寫作而活著。她的小說不一定一寫出就發表,所以多產期、低產期往往不很容易劃分。在加州大學的時候顯然因為工作而影響了創作。她去世後接連有好幾部中英文長篇小說出版,都是生前不斷修改或者重寫過的。

《海上花》她從1967年開始英譯,鍥而不捨,到1980年9月27日來信說,終於“大致譯完”,“至少自己打一遍,但是因為失眠症,晝夜顛倒扳不過來,晚上打字怕鄰居嫌吵,進行慢得急人。”同樣可以說“十年辛苦不尋常”了。

夏先生常說她的英文有點“怪”,意思可能是有點’硬’。張愛玲高中開始才認真學習英文,難免如此。她的英文是從書本里學的,帶書卷氣。

夏先生有他的道理,James K.Lyon在《善隱世的張愛玲與不知情的美國客》裡誇讚她的英文,我也同意這個美國人的意見,覺得她的英文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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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籤贈莊信正的《紅樓夢魘》初版裡做的增補校正

她一生離不開看書。我幾乎每天逛書店,看到合適的書就會寄給她。寄書的取捨標準首先是她可能用到的如《紅樓夢》研究,其次是她的家世,她的文章裡多次談到祖父母,對他們可以說是不但戀念,而且崇拜。再就是她可能有興趣瀏覽的書,往往選雅俗共賞的小說、傳記,或報道文學。

她信中主動提到想看一本講英國勳爵殺妻疑案的小說,但忘了名字,我向朋友打聽了書名是叫《白色惡作劇》,但發現坊間很難買到,又特地向張北海(作家)借來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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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畫作:《茉莉香片》中的馮碧落和言子夜


從1955年10月來美,她因寫作和工作而時常遷移。離開上海以後,她彷彿就沒有歸屬感了。到處為家。1983年11月5日,她最後一次從好萊塢公寓給我寫信,因為蟲患要被迫搬走。

1984年1月22日,她來信說,“從聖誕節起,差不多一天換個汽車旅館,一路扔衣服鞋襪箱子,蒐購最便宜的補上……幸而新近宋淇替我高價賣掉《傾城之戀》電影版權,(賣給)許鞍華導演。”

此信我1月28日收到,覺得事不宜遲,與夏志清先生通電話後決定託我在洛杉磯的知交林式同就近照顧她;當晚打電話給他,他是學建築的,不知道張愛玲是誰,但立即滿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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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去世後,林式同作為遺囑執行人寫給宋淇夫婦的信


1994年10月,是最後一次收到張愛玲的來信:

我這些時一直是各種不致命的老毛病不斷加劇,一天忙到晚服侍自己,佔掉全部時間,工作停頓已久,非常焦灼,不但沒心思寫信,只看報看電視,impersonal & relaxing,避免personal contact,所以連你的書都沒看,只翻了翻,知道是寫往事,就會心地微笑——

1995年9月7日,我從臺灣去香港,打電話給宋淇先生,鄺文美女士說他們夫婦都在生病,不能同我會面;談到張愛玲,他們也很久沒有她的音訊。

8日下午,忽接榮華電話,說張先生被發現死在公寓床上。我立即再電鄺女士,她也剛聽到消息,當然極為悲痛。

10日,在書店買到《張愛玲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1月第四次印刷)和《李鴻章家書》(中國華僑出版社,1994年11月),已經不能給她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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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自畫像


她是個天才。不但小說,散文中也常常道人所未道。例如《流言》中談畫、談音樂的文字都充滿獨到的見解,使人一邊看一邊讚歎不迭;我看她談塞尚時便是這樣。

她對於張恨水和當時上海被貶稱為“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如《海上花列傳》和《歇浦潮》等的欣賞,就是她的天才的一種顯現。

現在美國這邊知道張愛玲的人更少了,但是還是有會看書的人欣賞她。

“紐約書評叢刊”(New York Review Books)附設的出版社,先後出過她三本小說的英文版。第三本《小團圓》(The Little Reunions)是去年出的;《紐約時報》還登過書評。

一個作家首先當然要看她的作品。她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說家。

她的作品,尤其是《傳奇》和《流言》,都是第一流的,絕對可以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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