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4 桂林吃到的米粉是現場交響樂,在北京的是山寨手機外放廣場舞

廣西是中國飲食最複雜的地方。

兩部《舌尖上的中國》都故意迴避了廣西的內容,當時我知道中央電視臺就要跟廣西電視臺合作拍攝《秘境廣西》,所以特別留著廣西美食,憋大招。

我最初深入廣西是去拍攝紀錄片《龍脊》,拍的是偏遠地區孩子的上學情況。龍脊在龍勝各族自治縣,那裡是國家級貧困縣,飯都吃不飽,何談美食?真正使我對廣西美食產生認識的,是在1992年。那時候我對螺螄粉和老友粉感覺特別好,在那前後又接觸了廣西電視臺製作的《說說廣西》,很快就對廣西美食產生了興趣。廣西美食最大的特點就是多樣,每走二十公里就有新的驚喜。

要想發現美食,需要經過"警犬隊"的訓練,還要有好奇心和勇氣——當地人都吃的,肯定就好吃。比如廣西的魚露、沙蟹汁、牛癟、羊癟,都是非常不錯的美味。而侗族酸鴨子,又酸又臭,卻香豔無比。它有點像紹興的黴莧菜或者長沙臭豆腐,但後兩樣都是植物發酵產生的臭,酸鴨子是動物沉澱發酵後產生的臭,非常有特色。

桂林吃到的米粉是現場交響樂,在北京的是山寨手機外放廣場舞

我吃過的廣西菜品裡,搭配最地道的是荔浦芋扣肉。首先挑選野生豬肉的"二刀坐墩"——這是四川話,"坐墩"是豬屁股,"頭刀"是臀尖,肥肉佔八成,俗稱肥八瘦二,"二刀"是割下"頭刀"以後的第二刀肉,俗稱肥四瘦六,皮薄肉嫩,是四川人做回鍋肉的首選。"二刀坐墩"肉先用白水煮到八分熟,再跟芋頭一起上鍋蒸,肉裡有芋頭香,芋頭裡充滿"動物性",兩種食材的味道融在一起,特別香。以前荔浦芋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吃到,9月才是收穫的季節,再放一個月左右水分蒸發一些的最好。不過現在哪個月都有芋頭了。

為什麼廣西沒有自己的菜系?因為她的飲食風格太複雜。廣西飲食可按地域分為三塊:南部說白話的粵語區,包括梧州、玉林、北海、防城港、欽州、南寧,菜式偏粵味;靠近湖南的桂柳話區,涵蓋柳州、賀州、平樂、鐘山、桂林,飲食帶有中原風格;最後是靠近西部的少數民族聚居區,如百色、東蘭、南丹、融水、三江等地,以少數民族的飲食為主。廣西的飲食構成跟雲南有點像,只是雲南沒有粵菜。

而不同的"風味帶"在三個區域裡也比較突出:南邊的玉林盆地、北流,物產比較豐富,食物的選擇多些,口味偏清淡;在北海很難吃到臘肉,但可以吃到魚乾;西邊少數民族地區,選擇要少得多,相對吃得鹹,還很流行適宜久存的醃漬和臘味;北邊桂林和周邊地區,吃的東西更接近北方,比如桂林三寶——辣椒醬、豆腐乳、三花酒,就是典型。

這三大區域,其實主食都是米食,還都是粉食。在饑饉歲月,以及由於特殊氣候和小環境的原因,各個地方會種植一些像荔浦芋頭這樣的獨特農作物,有的地區也食用玉米、紅薯,但都不能連續成地帶。所以在別的地方可以依主食不同而劃分的"五穀帶"在廣西就不存在。

我認為,五味或者說風味,是水土決定的。我吃過全國很多地方的空心菜,包括臺灣種得非常少的溫泉空心菜,都沒有玉林博白的好。博白空心菜外觀不特殊,稍微高一點粗一點而已。但它口感很脆。脆到什麼程度?一把空心菜,抓住中間一抖,兩邊就都掉了。這樣脆的空心菜,根本運不到北方來。

梧州龜苓膏就是比其他地方的好吃,臺灣的燒仙草離開本地也是不一樣的味道。這跟京族流行魚露一樣道理,不是南部的海邊,怎麼會有魚露呢?

廣西客家人喜歡做釀菜,也叫讓菜,就是把肉餡放進食材裡一起炸。尤其是桂林,茄子釀、蓮藕釀、辣椒釀,甚至還有豆角釀、豆芽釀。

春夏之交南瓜開花了,做瓜花釀,南瓜花洗淨、去蕊、放肉餡包裹一下,像炸天婦羅一樣。少數民族這樣做的還是少一點,這是生活條件好了以後講究的吃法,飽含巧用食材的智慧。

灕江魚特別容易做老。為了保證鮮嫩,人們將生魚簡單料理之後,裝在一個小鋁盆裡,再放在裝水的大鍋裡,這樣鋁盆裡的溫度永遠達不到100度——多麼巧妙!

陽朔有一道菜叫螺螄雞,田螺和青椒童子雞一起爆,然後在大鍋裡燜一下。廣西田螺釀很普遍,田螺肉掏出來和肉餡一起攪拌均勻,再塞回殼裡去。螺螄雞不一樣,田螺肉還在裡頭,爆完以後田螺肉裡充滿了雞脂肪的氨基酸的感覺,難以言表。我每次去都是先要一份,然後用剩下的雞肉再炒一份螺螄。人家的賣點是雞,我愛的是螺。

全國賣的福壽螺等吃的螺,都是北海養殖的。如今,想吃到地道的螺螄雞,要去灕江下游月亮山那邊,不在陽朔傳統旅遊區,那裡已被過於染指。

廣西有句概括民族分部的俗語:苗瑤住山頭,壯侗住水頭,漢族住街頭。

廣西飲食其實也存在這樣一個等高線:山頂上的苗族和瑤族,河邊的壯族和侗族,以及平原上的漢族,不同民族有不同的飲食習俗。甚至酒量大小也跟等高線有關——因為要禦寒,越是海拔高的山頂,越需要喝酒,加上出山一次比較困難,裝酒的容器就需要大個的,苗族人和瑤族人用的都是大號的桶。隨著海拔的下降,山腰、山下的水多了,釀酒的就多,氣溫也不那麼低,酒量自然遞減,裝酒就用小桶了。

廣西的酒分幾種,龍脊水酒是典型的米酒,屬於甜酒,度數在十度以內,發黏,拿筷子挑帶拉絲,家家會釀;等高線往上走,酒精度就高了,人們就自己在米酒裡摻工業酒精。我在龍脊喝瞎過一次,喝了三碗就中毒了,整整一天睜著眼什麼都看不見。不過龍脊人沒事,他們都習慣了。

還有一種紅薯酒,山上少數民族喝得比較多,就地取材,味道不如糧食酒;等高線往下就是單蒸酒,也叫米單,蒸餾一次,度數不太高,大約二十度;再往下走就是米雙了,蒸餾兩次,酒味相對濃一些,度數也高些;到了桂林就有三花酒,蒸餾多次,提純多次。米單、米雙和三花酒,分開看沒有太明顯的差別,擺在一起就有意思:一個是米湯,一個是米湯碗沒洗,還有一個是清水。

螺螄粉的全國流行使人們認識了柳州酸筍。柳州、桂林、南寧都做酸筍,但柳州螺螄粉、桂林米粉和南寧老友粉裡的酸筍,食材、做法、大小、形狀、比例都不一樣。

廣西的酸有很多,柳州的酸是酸筍的酸,桂林的酸其實偏鹹,是古代以酸代鹽習俗的遺存。酸對於桂林曾經十分重要,桂林的酸蘿蔔、酸豆角、酸豇豆、酸黃瓜,都是醃漬的酸,是用來做調料的酸。

桂林菜裡有一個酸炒系列,代表菜是酸炒牛肉、酸炒青蛙、酸炒牛雜。

廣西還有一種果酸,在一些城市的街邊,都能看見酸嘢攤,那些五顏六色、被醃漬成偏甜口味的酸水果代表的就是果酸,這是東南亞傳進來的食酸方法。在北海的一些食物上非常容易就能找到越南、泰國的感覺,像魚露、沙蟹汁,都是比較"蠻夷"的美味。

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廣西蔗糖產量佔全國60%甚至更多,可是行走廣西,你很難感覺廣西人食物偏甜。要知道甘蔗的原產地不是中國。中國人最早吃的糖是蜂蜜、麥芽糖、關東糖,很多是從糧食裡提取的,蔗糖和提取蔗糖需要的結晶工藝出現得都晚。

桂林吃到的米粉是現場交響樂,在北京的是山寨手機外放廣場舞

甘蔗對於廣西是舶來品,生產完蔗糖就銷售到全國。如果在農業社會時期就有甘蔗,那廣西人應該就嗜甜了,現在食用蔗糖還沒有完全形成風俗。

當然也有例外,在南寧和大瑤山,不少人"喝糖"。羅漢果、甜茶、絞股藍,都可以用來泡甜水喝。我在山區還看見有的老百姓直接從糖罐裡舀勺糖出來吃。

廣西的鮮榨粉都集中在北迴歸線附近,有點微微的檸檬酸,特別滑爽,比桂林米粉滑爽多了,這跟溫度、溼度有關。在桂林,好的米粉店到中午粉就賣沒了。

在北京也能吃到桂林米粉,但正宗的製作成本太高,只能用乾粉泡。有一個叫小文的年輕人在北京開桂林餐館,我跟他探討過桂林米粉在北京的問題。他給我看剛做完的米粉,非常好;再看做完一個小時的,放在上層的已經縮了,不再是水潤的。打個比較直觀的比喻,同樣是桂林米粉,在桂林吃到的是現場交響樂,在北京吃到的是山寨手機外放廣場舞。

如果遊客想帶一些廣西特產上路,還是帶桂林米粉吧。廣西最傑出、同時也最能反映廣西飲食風格多樣的就是米粉。我在去桂林兩江機場的路上,必經一個心儀的桂林米粉店。每次我都要用小的礦泉水瓶裝滿店裡煮得很久的滷水,菜、粉另外包裝,飛到北京就可以吃。這才叫特產,吃到的是鮮活的東西,而不是木乃伊。

我第一次去廣西,吸引我的並不是美食,而是山歌。當地有一個姑娘,漢話說不好,所以就給我唱山歌交流,連著唱了24首。第一首歌詞是"哥哥命好住河南,妹妹命苦住高山,苦命妹妹高山住,見天容易見哥難",一直唱到晚上一點多我還沒聽夠。於是姑娘就唱,"睡了吧,明早起來種油茶,哥種油茶妹種豆,油茶結籽豆開花"。多麼美妙!

最近我去廣西南丹採風,那裡是白褲瑤唱"細話歌"的地方,曾經得我鍾愛,但眼前所見讓我大失所望。當年純真動人的"細話歌"遁去了何處?

在公路的終點之外,一個多小時腳程的崎嶇山路引領我們到達了一處村落,我們以為這裡也許足夠純粹與原味,卻發現村裡的人們正在看湖南衛視。也許這就是無奈的答案。

文字根據線上傳播方式對原作有部分刪改。

撰文:陳曉卿。攝影:林帝浣。內容來自:《地道風物.廣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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