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7 藏區不是蠻荒之地,也並非世外桃源

繼藏族題材電影《岡仁波齊》之後,其姊妹篇《皮繩上的魂》將於8月18日全國公映。一部記錄朝聖,一部具有魔幻色彩,導演張楊的兩部電影引發人們對藏地的關注。

優秀的藏地電影不是隻有這些。比如萬瑪才旦的《塔洛》,被譽為藏族母語電影的開創者,曾入圍威尼斯電影節。

2年前,讀加君對話萬瑪才旦,他說,即使拿著同一個劇本,他和一個漢地導演拍出的電影也一定大相徑庭。他並不追求講述一個真實的西藏,他要打破西藏想象,去掉藏族導演標籤。

藏区不是蛮荒之地,也并非世外桃源

導演、編劇,萬瑪才旦

我特意把萬瑪才旦的小說給一位漢族朋友讀。不到半小時,她問我:什麼是嘛呢石?半天后,她告訴我:小說很魔幻,不知道怎麼形容,但讀後很回味。

這是萬瑪才旦的分裂之處,小說魔幻,電影寫實。正如他本身,作品極致,為人卻很不“寫意”。當我試圖將一些意義賦予他的作品時,他總是憨厚地一笑,“沒有,我沒有想那麼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符合我對父輩藏族的所有感知,他們似乎有無限的胸懷,卻又神經大條得沒有一點情緒,從沒有大江大浪的宣洩,隨時都給你某種安寧。好在這個時代有文學有電影,在藝術中某種細膩終於得到出口。

他發微博說,他把拍攝《塔洛》用的小羊羔放生了。“今日開始,小羊羔你就進入一個相對自由的世界了。” 這個儀式,是純藏族式的。

工作幾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遇到與我同民族的對話對象。每每當別人看到我的名字時,總會眨巴兩下眼睛,問道,少數民族?“懂行”的一看便知是藏族。

這是我和“大導演”萬瑪才旦共通的心理難題——試圖保留血液裡本民族獨有的東西,又希望與別人的區隔感降到最低。這也是為何,他堅持要讓讀高中的兒子去青海的寺廟學一年藏語,再回到北京繼續就讀。

在對話中,我們一次次談到故鄉。只是,少有人能誠實面對故鄉的變遷,而他正是其中一個。

留了17年的小辮子剪了

隨著一隻小羊羔咬著奶瓶,一箇中年男子背誦著《為人民服務》,電影《塔洛》開始了。

藏区不是蛮荒之地,也并非世外桃源

電影《塔洛》劇照

它的導演萬瑪才旦,青海出生的藏族人,四十多歲,寫過小說,十多年開始試著把自己寫的小說拍成電影。

塔洛是《塔洛》的主人公,飾演者西德尼瑪說,拍到一半要剪掉小辮子的那一刻,他忍不住掉了眼淚。他的小辮子留了十七年,從沒剪過。就像他扮演的塔洛,那條小辮子幾乎就是他的標誌。

當初萬瑪才旦找他演塔洛,他考慮了兩天,最後說,“為了藝術,就做一次犧牲吧”。

第一個鏡頭,長達十餘分鐘,他用唸經式的語調和換氣方式背誦《為人民服務》全文,一氣呵成。

萬瑪才旦對鏡頭的使用近乎苛刻,在他的電影裡,幾乎沒有一個特寫鏡頭。“我只把場景傳達給觀眾,其餘的留給他們評判。”這一次,他又把形式感發揮到極致——黑白、全部固定鏡頭。

《塔洛》改編自萬瑪才旦的同名短篇小說,輾轉青海省貴德、同德、貴南等地拍攝,講述一個單純善良的牧羊人因辦身份證,來到城市,遇見心愛的姑娘,但現實將他單純的理想一一打破。

《白雪公主》與卓別林的啟蒙

這十三年,萬瑪每年回青海老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如果不是大一那年偶然得到機會拍電影,或許現在他和大多數同村朋友一樣做著公務員或是老師。

這種偶然也發生在他的小學。在滿是泥濘的小村路上,一本沒有封皮的小書出現在他眼前,他撿起,抖落上面的泥土,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過了很久,他才知道這本書叫《白雪公主》。他說,這是他的文學啟蒙。

初中時,一個電站的興修捎帶來了一個職工電影院,一場兩毛錢,每場座無虛席。這成了萬瑪最魂牽夢縈的地方。有時兜裡沒錢,他就翻牆偷著看。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和動畫片《大鬧天宮》成了當時看得最多的電影。

“同學裡愛電影的不只我一個,但大家心裡都有一個既定的事實——看電影再正常不過,拍電影遙遠得想都不敢想。”1991年,他開始陸續發表一些文學作品。10年後,他加入北京電影學院的一項公益計劃,第一部作品終於出世。

2003年春節,他和同學用一臺DV機拍出《靜靜的嘛呢石》作為作業。這部他真正的處女作得到了田壯壯等人的青睞,從此命運扭轉。

藏区不是蛮荒之地,也并非世外桃源

電影《靜靜的嘛呢石》劇照

他說,自己入行是借了時代的機緣。如果電影還要以電影廠牌的方式產出,或是用膠片機拍攝,這兩條只需一條,就能將他永遠拒於門外。

不追求“講述真實的西藏”

電影《老狗》的第一幕,一箇中年人騎著摩托車蜿蜒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

這與傳說中、符號中的西藏有著天差地別。萬瑪說,他就是要打破這種想象。

2005年,在中國電影一百週年誕辰時,這位藏族導演不客氣地說:中國電影誕生100年了,卻沒有一部純粹的藏族電影。

他認為那些風靡一時的藏族題材電影很多很“好看”,卻不藏族,“他們只看到了樹的枝幹葉子,沒有看到根”。

在他的電影裡,愛看《西遊記》電視劇的喇嘛活佛、唱歌怎麼都不願拿起話筒的放羊娃,甚至人們對著山上呼喊尋人的方式都是完全藏式且生活化的。曾有人評價,萬瑪才旦是用最日常的眼光在打量藏族文化。

萬瑪才旦說,即使拿著同一個劇本,他和一位漢地導演拍出的電影也一定大相徑庭。

“我從不以講述一個真實的西藏為追求。”他說,如果將自己電影裡的西藏元素剝離,其中的價值仍然成立,他要闡釋的是人性,是情感。

他希望,有一天能去掉藏族導演標籤,只做“導演萬瑪才旦”。

我也曾是孤獨的放羊娃

電影《塔洛》較之小說增加了一段牧羊的場景。山上只有一盞油燈,塔洛抱著錄音機,翹著二郎腿聽情歌。聽到狼聲他就打著電筒,出帳篷放一發火藥。

與山下女人的結識,不知是打破還是形成了他的孤獨。一個酒後的夜,他忘了放火藥,狼群咬死了12頭羊,這摧毀了他對孤獨的最後防線。他賣了羊,去找城裡的洗髮姑娘楊措,卻被洗劫一空。

萬瑪才旦曾說,人很難事實性地回到故鄉。在他的小說或是電影裡,人物多是悲劇式的結局。就如塔洛,本是一個單純卻固執的牧羊娃,遭遇城市與現代的洗禮,最後一無所有。

他對放羊娃的講述遵循著自己的經驗。他說,那時年幼,常常一連20余天一個人在山上牧羊,這某種程度塑造了他內在的孤獨與悲觀。“但好在我還能讀書,不像塔洛,只能抱著錄音機聽情歌。”

萬瑪才旦對內地心情矛盾複雜。他需要電影所需的資源,又嚮往邊陲小鎮的生活。

去年,他把在北京長大的兒子送回青海學了一年藏語。儘管兒子正讀高二,他說,學好藏語比什麼都緊迫重要。

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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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臺詞、一個角色,一不留神可能就通不過

讀+:當你在進行電影創作時,有沒有假想過,觀眾是藏族還是漢族?

萬瑪才旦:我不區分觀眾。寫小說、拍電影時都沒有這種分別心。在作品裡會做一些鋪墊,做一些交代。

比如《靜靜的嘛呢石》涉及藏戲智美更登,它在藏區幾乎家喻戶曉,人們都知道這個故事、其中的人物,也知道它傳達了一個什麼精神,但是對藏族以外的觀眾,這就很陌生,所以我在電影裡,會重新交代、還原,包括一些主要的情節。《靜靜的嘛呢石》以後,很多人知道了智美更登的故事,並專門去看這部藏戲。

讀+:但藏族人本身,可能不是那麼在意自己的生存狀態有多特別,更願意關注外面是在如何發展。

萬瑪才旦:對,就像《靜靜的嘛呢石》,故事的背景在(上世紀)90年代初,生存其中的人物很難意識到自身的狀態,但是後期一些電影會讓藏族人自己也會意識到很多東西正被失去,被改變。

讀+:我很好奇,你這麼多篇小說,為什麼這次拿了《塔洛》來拍?

萬瑪才旦:小說只是一個幾千字的小短篇,長篇的劇本大概需要三萬字,所以加了很多素材。之所以選擇它,主要因為它適合拍成電影。

在我拍電影之前,很多小說不太適合拍電影,後來也有題材通不過的原因。小說和電影的尺度不同,前者創作較寬鬆,後者相對來講不能特別隨心所欲。一句臺詞、一個角色,一不留神可能就通不過。《塔洛》比較適合拍成電影。

讀+:小說《塔洛》有很多令人值得細嚼回味的東西,拍成電影會不會把這種隱藏又熱烈的東西打破了?

萬瑪才旦:小說寫得很節制,但在拍電影時可以根據需求,適當展開。在小說裡,沒有描述塔洛的狀態,只知道他是一個單身的牧羊人。電影裡把他的狀態作為一個重要的部分展開,會把他一個人在山上牧羊的狀態完整地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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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妻子贈給一個殘疾人,有些故事真實得有點魔幻

讀+:我發現你的電影幾乎沒有特寫鏡頭,為什麼?《塔洛》幹嗎要做成黑白電影?

萬瑪才旦:為了追求客觀,一種形式感。《塔洛》沒有一個移動鏡頭,甚至整部電影主人公始終處於畫面的角落或邊緣。這是一種形式,也是人的生活狀態決定的。

讀+:《尋找智美更登》中,一直沒有給女主人公正面,是為什麼?

萬瑪才旦:你的觀察不錯。因為這個人物的故事很虛幻,虛幻到你可能無法相信,但她的故事是真的。我們當時四處尋找演過智美更登的演員,後來打聽到有個老人,他真的在年輕時把自己的妻子贈給了一個殘疾人。夫妻兩人感情很好,有商有量、很和平地做出了這個決定,跟藏戲中智美更登把自己眼睛給別人一樣。

現實中很多故事真實得有點魔幻,讓人難以置信,所以,最後我在拍攝時反而會很虛幻地進行處理。

讀+:塔洛在生活中有原型嗎?

萬瑪才旦:沒有。塔洛是我的一個臆想。辮子是他的象徵,他是幾乎被別人忘

記的人,甚至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最後,遇到女孩兒後,他的生活發生了徹底的變化,最後代表他的象徵也沒有了。

讀+:放羊娃是你小說、電影中很愛出現的角色?

萬瑪才旦:我家鄉是一個半農半牧的地區,山上放羊,山下種田,自己聽到很多放羊的故事,自己也放過。喜歡他們身上的孤獨感,在空曠的草原上,人很少,那樣的孤獨感很值得回味。

" 藏區不是蠻荒之地,也不是世外桃源

讀+:離家13年了,你還吃糌粑喝奶茶嗎?

萬瑪才旦:吃。有時還會熬奶茶,從家裡帶牛肉來做手抓肉。

讀+:到漢地生活,對你的創作是好處多些還是損失更大些?

萬瑪才旦:我比你好,我出來得晚(笑)。我基本是在定型之後才出來的。本質的東西很難改變,變的可能是對一些事物的看法。

我做電影,離開家鄉是不得不做的事。電影是一個工業,後期製作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所有的資源都在這裡,去青海或藏區別的地方,基本沒有做電影的可能性。所以,在北京這樣的城市還是很必要的。

但如果僅僅是創作,比如文學創作,在哪裡都可以。如果只是文學創作,我更願意去小地方,甚至回到老家的村子。就呆在那裡。

讀+:在你做電影時,究竟你更追求的是告訴別人真實的西藏,還是西藏只是一個載體,你更想反映這背後的某種東西?

萬瑪才旦:從根本說,肯定是一個載體。我不是在拍風光片,肯定以個人的表達為主。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傾向的地方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我只是傾向以藏人為載體,反映他的一些情感、一些狀態。在這個過程中,也確實需要依附於他背後的文化。

讀+:前些年《紅河谷》這樣的電影不少,他們的視角與藏人有何不同?

萬瑪才旦:我參加過一個研討會,學者做了一些對比和研究,他們覺得其他民族拍攝少數民族地區的電影用的是外視角,是向外看的,看到的只是表面。少數民族作者是內視角,可能關注外面的少一些,關注的向內的東西比較多。

我挺贊成這種說法。有些電影可能更關注表面化的東西,比如風光,民俗,我會盡量避開這些東西,關注的點會放在人物本身之上。

讀+:你說過,人一旦離開,很難事實性地再回到故鄉,真實的故鄉與你作品中的故鄉有多遠的距離?

萬瑪才旦:故鄉很多東西在不可挽回地失去,每回去一次,這種感覺都更強烈。然而,這是它的真實變遷。在表面平靜的生活之下,藏區傳統與現代正在膠著滲透,卻也不乏始終溫情的一面。

所以,我總是在作品中一次次地向讀者、觀眾提及智美更登。這樣一個人物,在當下,仍有著無以比擬的價值。

正是看到了這種變化,我更不願再過多展示風光、傳奇,我希望對這個民族、這片土地的理解更深邃些。我想讓別人知道,藏區不是蠻荒之地,也絕不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END·

撰文 | 耿尕卓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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