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5 張愛玲:在蒼涼的末世裡,只有一剎那的真實靠得住

自從李歐梵把張愛玲的小說視為“頹廢藝術”以來,張愛玲小說中的頹廢性引起了相當大的

關注。人們從張愛玲小說傳達出的“荒涼感”和文明毀滅後仍會屹立於荒原中的斷瓦頹垣意象上,看到了張愛玲反文明、反進步的世紀末幻想,對現代性歷史進步時間觀念的背離,對中國新文化現代性走向的警覺與深思,以及對中產階級庸俗現代性的反諷。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李歐梵(1942年10月10日-),國際知名文化研究學者,著名教授、作家、文化評論員。

我認為張愛玲小說中的頹廢性是非常複雜的,既有對中國傳統小說、詩歌的頹廢主題和情趣的發揚,也不乏對現代頹廢精神的接受和改造。首先,這鮮明地表現在她頹廢的歷史觀上。

很顯然,張愛玲繼承了《紅樓夢》家族沒落的主題,但她又融合進了自己的生活經驗。父親的抽鴉片、打嗎啡針的腐舊、頹唐生活,和母親追逐時髦與洋派的生氣,使張愛玲不僅把父親與母親分成了黑暗與光明、惡與善、魔與神兩個對立的世界,也進一步寄託了她的男人觀與女人觀。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張愛玲在小說中,往往把父親角色寫成敗家子形象,不務正業、狂嫖濫賭、抽鴉片、逛窯子、玩女人、昏庸委瑣,從身體和精神上全面地閹割父親的威嚴,甚至貶斥父親是小孩、嬰屍。

張愛玲把《花凋》中的父親鄭先生說成是“泡在酒精缸中的孩屍”,雖然“外表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菸的標準上海青年紳士”,實際上只要“穿上短褲子就變成了吃嬰兒藥片的小男孩”。《創世紀》裡的匡霆谷被張愛玲形容為“一臉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份”。在《留情》中,張愛玲又通過如花似玉的少妻敦鳳的視角,打量著身邊已過花甲之年的米晶堯先生,覺得“米先生除了帶(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彷彿不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

張愛玲將男人形象幼稚化為小孩,顯然是一種有意的褻瀆行為,她描寫的男人世界像她父親的房間裡一樣,“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茉莉香片》裡的傳慶,《金鎖記》中的姜三爺、姜二爺、長白,《創世紀》的匡老太爺、匡仰彝,《多長恨》中的虞老先生等等,都反映了張愛玲認為男人已被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斫傷元氣”,男人人種已經沒落的看法。

在張愛玲筆下,始終處於教化之外,帶著野蠻與原始性的女人,卻是在“培養元氣,徐圖大舉”,如流蘇、七巧、霓喜、嬌蕊、薇龍、殷寶灩、阿小、敦風等等都是蹦蹦戲花旦樣的女人,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到處是她的家”。所以,張愛玲儘管目睹了戰爭給人類文明造成的大毀滅、大破壞,由此產生了“時代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的頹廢感,但她還是要“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這個最真實、最基本的東西就是女人所代表的“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這些人生中安穩的、平實的一面,正是這一面張愛玲認為是被以往的文學所忽視的。如果說19世紀末的頹廢精神是以現代都市中最新型的浪蕩子和妖婦來體現的,那麼張愛玲恰恰是以殘留于都市中的已“過時了”的廢物和在任何時代都能“隨時下死勁去抓住”物質生活,夷然地活著的蹦蹦戲花旦式的女人,表現她對歷史的臆想的。

她把家族沒落的主題,改換成了男人沒落的主題。

有根據可以說張愛玲對19世紀末期的唯美——頹廢派也是很熟悉的。但她並不贊成唯美派,認為“唯美派的缺點不在於它美,而在於它的美沒有底子”,所以她把30年代海派筆下的舞女、交際花換成了平實生活裡的家庭中的女人、寄居的女人、姘居的女人,而當她描寫那些能夠從生活中“飛揚”起來的女性時,也有意識地使用了19世紀末唯美一頹廢派所慣用的意象。

那個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裡“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的梁太太,在鋼琴上面擺著一盆正含苞欲放的仙人掌,“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她扇著扇子,“扇子裡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隻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嬌蕊以她“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這“最具誘惑性的聯合”的美完全征服了振保。當振保早上從嬌蕊的床上醒來,猜想昨天晚上“應當是紅色的月牙”。顯然,張愛玲使用了唯美——頹廢文學的特有意象來暗示具有同一性質的女人。

張愛玲也接受了唯美——頹廢派的“瞬間”,或說“一剎那”的概念,但她賦予了更具有生活“底子”的內容。佩特的“剎那主義”可以說是唯美一頹廢派人生觀、藝術觀的理論根據。他認為“一剎那”的印象和感覺,熱情或見解是人的生命、思想和感情的存在形式,人生就是要拼命激起“一剎那”儘可能多的脈搏跳動,儘可能強的熱情活動,無論是感官的還是精神的,肉慾的還是情感的,實利的還是不為實利的,總之是加快生命感。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他認為,能使得這種強烈的寶石般的火焰一直燃燒,能保持這種心醉神迷的狀態,就是人生的成功。而最能給予人生一剎那以“最高的質量”的莫過於對於藝術和美的追求。因而唯美——頹廢派為了使人生與藝術的“一剎那”飽滿而充實,永遠好奇地實驗新的生活,追求新的印象,品味新的感覺,以致流於怪誕、耽溺和偏至。

“一剎那”這個概念在張愛玲小說中是出現頻率相當高的一個詞彙,是她給予現實人生中轉瞬即逝的美好感情和回憶的修辭。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薇龍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但他引起了她不可理喻的熱情,甚至當喬琪明確地告訴她,“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以後,也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給了喬琪。當喬琪趁著月光來,也趁著月光走了以後,薇龍有“一剎那”是超脫的。她覺得“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儘管“他愛她不過是方才那一剎那”,但“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就因為有了這“一剎那”,薇龍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並且也為了這“一剎那”,薇龍自願地把自己的青春賣給好色的司徒協,以換來與喬琪結婚生活所不可缺的金錢。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連環套》中的霓喜,當與之姘居了十幾年、已有了兩個孩子的綢緞店老闆雅赫雅鬧翻以後,只有在“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但很快她就在心裡“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因為她覺得雅赫雅似乎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

《傾城之戀》中的流蘇和柳原幾經相互試探與周旋,當流蘇不得不接受自己做情婦的命運的時候,香港戰爭的槍林彈雨讓她體會到“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只有在這一剎那他們才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雖然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了”。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在《留情》中,張愛玲以對景色的描寫隱喻性地概括了米晶堯與敦鳳這對老夫少妻的婚姻實質:“太陽照著陽臺;水泥欄杆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張愛玲把《多少恨》中講述的宗豫和家茵的婚外戀故事,也說成“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

《金鎖記》的七巧識破季澤來家裡,為的是讓她買其房子的陰謀,而不是為了愛,將其打罵出去後,又掉轉身跑到樓上,要在窗戶裡再看他一眼。張愛玲描寫道:“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封鎖》中發生在宗楨和翠遠身上那段猝不及防、不近情理的戀情,也“只活那麼一剎那”。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不必多舉,以上的例子足以說明,“一剎那”的感情、思緒和回憶已成為張愛玲小說中的“詩眼”,這是張愛玲在灰色、汙穢、卑瑣的現實生活中,所抓住的唯一一點美好的時刻。但張愛玲並沒有賦予它們以積極的意義,她或者以大量篇幅寫的“不加潤色的現實”來襯托這“一剎那”在漫長人生中的無謂,或者以“不加潤色的現實”來點破人生中那些美好的飛揚起來的“一剎那”的虛假,這就是張愛玲所要告訴人們的真實的人生。

张爱玲:在苍凉的末世里,只有一刹那的真实靠得住

《海派小說與現代都市文化》

作 者:李今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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