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4 林岫:從《王羲之病了》說起

林岫:從《王羲之病了》說起

林岫:從《王羲之病了》說起

林岫 詩人 書法家

辛巳(2001)大雪前六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啟功書畫集》出版座談會。休息室寒暄閒聊時,黃苗子、傅熹年、劉炳森3位先生說起書畫界的諸多“怪現狀”,大家都頗有同感。黃先生笑道:“華君武以前畫過一幅《王羲之病了》,特有意思。看眼下那些胡寫亂寫,錯字連篇,越來越多,不把王羲之氣得住院才怪呢⋯⋯”自此,筆者知漫畫家華君武先生(1915—2010)有感於藝界不良,曾經在十年前寓諷刺於幽默,畫過此畫。

林岫:從《王羲之病了》說起

《啟功書畫集》

“書法熱”的沸騰,大約始於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當時各地各級書法家協會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短時間內定座位排名次,難免在筆墨潑舞的喧囂中產生諸多利益的摩擦,於是踴躍者強行,很多“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退而自娛自樂。本應以文字功、文學功等國學為學養積澱的傳統書法藝術因為沒有“慎始以學”,繼而浮躁誇飾之風又治而難止,書法展再三出現書法名家漢字書寫的“低級錯誤”,為文藝界有識之士詬病。例如唐李白詩的“蕭蕭班馬鳴”寫作“蕭蕭斑馬鳴”;明初高啟詩落款稱“宋人高啟詩”,被東瀛書家指誤;以李白“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書贈援藏大學生,引起京城記者笑議;又有寫南朝“孌童”色情詩的作品入選被指斥後拿下,甚至還有立志展遍九州的京城某“書法大家”在宣傳材料的“感言”中將“塗鴉”兩次寫作“塗鴨”⋯⋯於是,啟功先生的“文史不通,下筆空空”,趙樸老的“手藝是柺杖,學識是資糧”和“修行不到,棍棒夾道”,尹瘦石先生的“學書不務讀書功,百歲忙來都是空”等諄諄告誡,多次為書壇敲響了警鐘。新世紀初始,劉炳森至少兩次在工作會上言及華老“費心斟酌,數易其稿”的《王羲之病了》,“華先生創作多認真啊,連畫名都反覆推敲,問我叫《王羲之生病》好,還是簡單點,叫《書聖病了》好。他擔心‘書聖’這名兒一般讀者不知道是誰⋯⋯”“咱們書法家能不能多學習學習,嚴謹一點,別老讓‘王羲之生氣生病’,不行嗎?”

癸未(2013)秋日,筆者在《文匯報》讀到學者唐吟方一篇回憶文物專家朱家溍先生(1914—2003)往事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文字說到20年前(即1993年)“有次去故宮,路過一個辦公室,門玻璃上貼著一張放大的華君武漫畫,題為《書聖病了》。漫畫內容是書聖王羲之捂著眼睛,大呼受不了了,原因是看當代醜書劣字太多,眼睛看了受罪。漫畫的針砭性很明白。”貼漫畫的這間屋子就是華老摯友朱家溍先生的辦公室。

好畫,無論幅面大小,都過目難忘,牽人念想。《王羲之病了》也好,《書聖病了》也好,無論華老畫過一幅還是數幅,都屬於針砭藝弊的同題材漫畫,採用的時空錯位對接手法在漫畫創作中比較常見,確實揭示了當時書壇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和腹乏學識醞釀等問題。

林岫:從《王羲之病了》說起

華君武《杜甫檢討》

漫畫,形而畫之,是一面可以鼓勵美好和洞鑑不良的鏡子。若有諷刺,啟發思考,“歡迎對號入座,照鏡自鑑”,謔而不虐。因為漫畫所諷刺的涉及層面通常可以做多角度的理解,故《王羲之病了》祛非摒俗的辛辣獨到,更加發人深省。如果僅以書壇讀書功普遍欠缺的問題探討“王羲之”氣得“生病”的原因,觀者無妨展開思路,譬如是書法家只顧大筆揮灑而不解詩文內容所造成的謬誤不斷呢,還是評委偏重書寫而昧於詩文出處?或是礙於“名家免評”遂疏忽大意失之眉睫呢,或是匆匆過眼後未予糾謬,還是管窺臆測大都不甚了了⋯⋯

書壇頻繁發生的書寫遺憾,是個無法掩飾的客觀存在,在上世紀的最後十年已經引起社會的關注,但更大的遺憾是,啟功、趙樸初、尹瘦石、華君武等藝界前輩的良苦用心沒有引起書壇的重視,結果仍舊以“一展入會,輔以推薦”為門檻,門庭擁堵若市,學養貧乏和醞釀不足的問題卻累積愈多,加之“走向世界”後海外展覽的影響又漸次廣遠,未免積重難返,頗有自傷不振之嫌。

其實,華老生前有感於文藝界的“怪現狀”和“疑難雜症”,畫過不少被評為“可以代作文藝批評”的漫畫。印象中,關於書畫方面的諷刺漫畫有三十來幅,《王羲之病了》不過其一。

幽默是一種智慧文化,塵世的喜怒哀樂儘可以“幽默”出之,頗能慰藉辛勞苦澀的人生。如果藝術家活躍創造性思維,還能落筆化為漫畫等可供觀賞思忖的藝術作品,匡正時弊,刺惡揚善,則更為難得。漫畫引人發笑,通過“笑”予社會以美育教化,往往能起到其他文藝作品無從獲得的“笑果”(效果),是文藝批評不可或缺的“短兵器”。華老說:“漫畫可以任人哭笑。笑後接受批評,未必真的要去痛哭,改進了,大家都會笑得更好。”“用漫畫去鞭撻醜惡,有時還被誤為‘暴露社會主義黑暗’,實在冤枉⋯⋯沒有愛國主義,儘可醉生夢死,何來針砭時弊。”(見夏碩琦《論華君武式的幽默》等)“沒有愛國主義,儘可醉生夢死,何來針砭時弊”,說得真好,道出華老“筆寫人生”的初衷,也顯足了愛國藝術家為維護民族傳統文化藝術健康發展的無畏擔當。

書壇的荒率塗抹最早可以追朔至20世紀60年代初期,大躍進後用尺徑巨筆刷大牆書寫“戰天鬥地萬斤糧”等標語無妨視作先行

。華老創作於1961年3月的《倉頡認字》,迄今已逾50年。此畫簡潔生動,畫出了當時越來越多的胡亂造字竟然難倒“字聖倉頡”的情景。畫面上倉頡面對無法識讀的錯別字、臆造字,作搔首苦思狀;失去文字正確識讀的“文化”,復如背景般黑夜茫茫,似在重演倉頡造字時“世昧夜茫茫,欲令神鬼泣”的困惑無奈;雖屬喻說,但寓意深刻,留下了一份真實的歷史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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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君武 《倉頡認字》

文藝界良莠並存,真偽是非長期不辨不糾,已經造成批評弱化而偽劣張狂愈演愈烈之勢。文藝評論家蔡若虹先生最早對華老《少封一些大師》《牛蛙鼓譟》等漫畫小品留下過“立意很深”的評價,至今觀讀鑑賞也有現實教育意義。毋庸諱言,今天有些“假大師”混得尺幅潤格數十萬元和弟子簇擁滿門,且氣焰囂張至“未當臨絕頂,已覽眾山小”,靠的就是潮汛般輪番炒作造勢,借人抬轎鼓樂,假久成“真”。當代文藝界的“炒作”始於何時,不好考定,但看過華老1996年10月諷刺文藝界“炒作”的漫畫《糊啦》,當知“炒風大作”至少逾20年矣。畫面右側上有炒賣板栗者,正在辛苦勞作,左下畫的“炒鍋”標明的招牌字號是“專炒文藝”。

書畫界的弊病,不幸皆被華老的漫畫一一言中,然而更加不幸的是,數十年過去,弊病故存如痼。一個非常需要讀書積學的藝術領域,建樹了遍佈全國號稱“有十幾萬眾”各級書法家的創作隊伍,作詩擬聯和題跋撰文等文學功姑且不說,連宣傳“讀書功”的“讀書講座”都未得“系列”下來。誰都清楚,讀書不等於有“讀書功”,“學進於身(為提高道德學養而學)”跟“學進於利(為賺取名利金錢而學)”畢竟大相徑庭,加之侵受“躁則妄,惰則廢”(宋東坡《鳳鳴鐸記》語)社會風氣的影響等,都可以列為藝界亟須反思的重要原因,如果及時切問對症,弊病未必極難打理。棄可為而不為,卻安於“躁妄惰廢”,任其骨質疏鬆,誑世年久,由病入腠理又入膏肓,救治難矣。

當然,筆者還不至於相信文化歷史的進步是靠諷刺漫畫來助進的,但是,新時代高揚的文化自信必然基於民族文化歷史廣袤厚實的“青藏高原”,如果我們閒置了諷刺漫畫的“短兵器”,文藝批評又時不時地偃兵息鼓的話,書畫藝術的社會美育教化功能的定位會不會位移?東漢王粲的警世名言:“觀於明鏡,則疵瑕不滯於軀;聽於直言,則過行不累乎身。”(照鏡檢查,可及時克服缺點;聽取批評,可免遭錯誤危害)至今被頻頻援引,因為“篤實昌世,虛訛穢文”,這是討論當代文藝批評無法繞開的嚴肅問題。華老生前曾經多次表示“要把美術批評的強盛寄望於新時代新人才”。1985年6月3日,他曾在翟墨先生的紀念冊上留言,說“美術評論在現在的中國是薄弱的一環,希望在你們這一代強盛起來,要衝鋒陷陣,不要見矛盾就讓,要做勇將,更要做儒將”。隨後,10年過去,20年、30年過去,沒有畏縮到消沉的藝界批評家們還在堅持,雖然這些勇將儒將,有的年事已高,但捧讀他們的大作,筆者每每肅然。如果當今的文藝批評漸漸消融了豪情大義,瞻前顧後,猶故步自封到沾沾自喜,能無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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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君武《一言堂》

《王羲之病了》算不得什麼“史詩性鉅作”;王羲之生活的東晉時代,戰事頻仍,加上連年地震天旱,文化環境也未必高端優越。後1700餘年的當代書家津津樂道並“神化”東晉書藝,競進於展覽評獎的“‘二王’集字書風”,詡稱“臨寫一百遍《蘭亭》”的“大大師”卻從未認真讀懂過《蘭亭序》⋯⋯竟然都沒想到去承襲一些儒雅真率的晉世風流,共享一點安貧若素又藐視權貴和汲汲奔營的清風自在,不知我們還在期盼什麼?

王羲之《蘭亭序》文尾有“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悲夫”之嘆,向為歷代政文家引為醒世棒喝,料非虛言。不過,還是明代楊慎悟得透亮實在:“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與其令後世觀之,以為今日之譏,孰若今日止之,以揚後世之休乎!”

|本文刊於《藝術市場》2018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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