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尋找神祕古城疏勒

尋找神秘古城疏勒

楊鐮

尋找神秘古城疏勒

中國史書上,西域有兩個古城最著名,一個是樓蘭,另一個是疏勒,分別是天山南北文明走向的路標。如今,樓蘭名揚天下,而疏勒則鮮為人知,一直迷失在史冊的書頁之間,甚至連具體地點也無定論。然而,沒有疏勒城,絲綢之路史就缺失了生動的章節。耿恭守衛疏勒城事件在西域歷史進程中的地位,怎樣評價也不過分。

出產“奇蹟”的奇台

2007年4月25日。一離開北塔山,我們就向南,驅車穿越將軍戈壁,前往東天山北坡。我們既定的目標:探訪神秘古城疏勒。

北塔山,是中國與蒙古國之間的界山。在北塔山牧場採訪時,我的思緒在歷史與現實之間遊走。這大比例的地圖一般也標示不出的地點,在1947年6月曾經成為新聞焦點,外蒙古軍隊與國民黨守軍在北塔山主峰阿同敖包之下的那場激戰,引得當時世界上的主流媒體美聯社、法新社、中央社以及塔斯社,全在第一時間蜂擁而至,時稱“北塔山事件”。

北塔山與東部天山山脈之間,隔著巨大空曠的荒漠--將軍戈壁。那裡不出產莊稼,但出產奇蹟。80年前,奇台(石城子)一度是歐洲媒體電訊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中國地名。那是因為,1928年,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旗下的地質學家在奇台發現了重要的史前動物化石,並認為是一種新的恐龍。考察團外籍團員,負有為不同媒體報道新聞的義務,於是,因為通聯的不便與反覆翻譯的困難,“發現恐龍化石”這個消息,竟誤傳為在奇台以北的戈壁發現了7個活著的恐龍。一下子,歐洲的報刊全為此而瘋狂,競相報道,有人曾將1928年歐洲的聖誕節,戲稱作“恐龍節”。當然,消息很快就得到了澄清,發現的只是化石。但這個插曲影響深遠,它不僅使奇台揚名世界,也使“在內陸還有活著的恐龍”成了人們的夢想。《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的作者柯南道爾,寫了一本“仿真”小說《迷失的世界》,就以在美洲中部人跡罕至的臺地上發現了繁殖到今天的恐龍群體為賣點。直到前些年,美國還拍攝了一部大片《侏羅紀公園》,上映後風靡世界,全球票房收入突破9億美元。它的創作契機,也是今天還有活的恐龍存在於特殊的地點。可第一次以“活恐龍”為看點的,是奇台。實際上,遍佈硅化木與哺乳動物化石的將軍戈壁,就是侏羅紀公園。將軍戈壁曾經恐龍出沒、古樹參天、野馬馳騁。2006年,中央電視臺進行了挖掘恐龍化石的現場直播,更使它家喻戶曉。

“節過蘇武”的耿恭與疏勒城

我們路經了恐龍化石的挖掘現場,路經了硅化木的“原始森林”……五六小時的路程裡,一個名字--疏勒,始終相伴隨行。

尋找神秘古城疏勒

疏勒城是東漢初,西域出現天翻地覆之變時期的擎天柱石。關於疏勒城的往事,都與一位名叫耿恭的將軍有關。關於耿恭與疏勒城,《後漢書》卷十九這樣記載:

耿恭出自名將世家。東漢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冬,耿恭隨軍出塞,因戰功被任命為戊己校尉,作為一支威懾力量,率所部屯戍在車師後部的金蒲城。當時的西域,東漢有三個支撐點,一個是塔里木北緣的西域都護陳睦駐地西域都護府,一個是戊己校尉關寵據守的柳中城,另一個就是戊己校尉耿恭屯戍的金蒲城。柳中城,是鄯善的魯克沁,金蒲城(又叫“金滿城”)在吉木薩爾境內。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三月,匈奴北單于以2萬騎兵,出擊處在漢與匈奴之間的西域部族車師,車師王被殺。匈奴乘勝將鋒芒指向金蒲城。與匈奴搏殺中,實力單薄的耿恭依靠一種神秘武器--弩機,取得了戰術優勢。這種弩機射程遠,殺傷力強(據說箭頭浸有毒藥),使“匈奴震怖”,有效地滯緩了匈奴的突擊力。五月,耿恭放棄了孤立無援的金蒲城,向東北轉移到另一個屯戍地疏勒城。

疏勒城傍臨深澗,可以倚險固守,特別是與友軍(柳中城駐軍)更貼近,聲氣相應。匈奴將疏勒城死死圍困,並將深澗的水源截斷,開出了極為優厚的條件,逼耿恭投降。失去水源,耿恭不得不在疏勒城中挖井,直到15丈深,也沒挖到水脈,吏士渴乏已極,不得不“笮馬糞汁而飲之”。耿恭重整衣冠,向枯井虔誠再拜,“為吏士禱”。轉眼功夫,井中竟水泉湧出,大家齊呼“萬歲”!他們在城上揚水示威,匈奴只得退去。這時,天山以南的西域都護陳睦在預謀政變中被擊殺,友軍關寵也困在柳中城,以後不久就全軍覆沒。實際上,除耿恭與二十幾個部下死守的疏勒,整個西域巨大的政治空間,已經沒有漢朝的立足之地。

在西域,耿恭僅有的支持來自車師後部王的寡妻,她是遠嫁塞外的漢族人的後裔,因重耿恭為人,一再冒著危險為耿恭提供匈奴的軍事動向情報,同時,還將急需的給養糧餉送到疏勒。耿恭在疏勒城堅守了9個月,最困難的時候,曾將生牛皮製成的鎧甲與弩弦煮了充飢。建初元年(公元76年)元月,耿恭的表兄弟耿秉被任命為徵西將軍,進駐酒泉,期望恢復漢朝對西域的領有,並派將軍王蒙出塞,到柳中與交河城,實地評估西域形勢。未到柳中,王蒙就獲悉關寵已全軍覆沒,耿恭人數少得多,距離遠得多,更是凶多吉少。王蒙獨立難支,準備退回酒泉,耿恭的部下範羌堅決反對。頭年秋,耿恭派範羌到敦煌為部隊領取冬裝。正好王蒙出塞,範羌就隨軍返回西域。範羌一再請求不要放棄固守疏勒的耿恭,可是沒有哪個軍士敢在四面受敵的情況下,接受前去救援的任務。王蒙決定分兵兩千,由範羌率領,接應耿恭。正趕上天降大雪,天山北坡雪深丈餘,範羌所部放棄了輜重,日夜兼程趕往疏勒。一天半夜,疏勒守軍聽到有軍隊逼近,以為匈奴來襲,全城緊急戒備。範羌隔山澗大呼:“我範羌也,漢遣軍迎校尉耳!”城中立時高呼萬歲,城門大開,兩支部隊擁抱相泣。第二天,耿恭就率部東歸。匈奴一路追殺,路上,隨時有飢餓困頓的軍士倒地不起,死於路邊。

尋找神秘古城疏勒

離開疏勒時,耿恭所部還有26位勇士,到達玉門關時,只剩下13人。這13人,史書留名的有:耿恭、範羌、石修、張封。時人以為耿恭守疏勒,“節過蘇武”。中郎將鄭重在玉門關迎候耿恭,親自為耿恭及其部眾“洗沐易衣冠”,並倡言,處在“萬死無一生之望”的絕境,“恭之節義,古今未有”。《後漢書》作者范曄,獲悉耿恭事蹟,“喟然不覺涕之無從”,在史書上以“義重於生”為其定性。

尋訪迷失的疏勒城

耿恭與疏勒城,我知道得頗早。1968年在新疆巴里坤的軍馬場作“牧馬人”,我行囊中就有一部《後漢書選注》,其中耿恭與疏勒城,是我反覆閱讀的篇章。“義重於生”的往事,使我在天山的風雪嚴寒中,感受到了熾熱的激情。1979年,我讀到一篇文章,提出奇臺縣半截溝鄉的殘破古城--石城子,就是耿恭死守的疏勒城。文章作者,是薛宗正先生。那時,我在烏魯木齊的一個煤礦知青辦(團委)工作,我們煤礦的知青點就在離奇台不遠的阜康縣,我得定期去看望。於是,借慰問知青,我“公私兼顧”,到奇臺縣半截溝鄉訪古。近30年前的初次尋訪,沒有留下多少記憶。到了石城子,我頗感興奮,可眼前那不到一米高的殘破石牆,與氣壯河山的歷史往事怎麼也重合不到一起。從那時開始,耿恭與疏勒城始終隱現在我面前的地平線上,直到2007年4月。

2007年4月,我應邀參加了昌吉回族自治州歷史文化研討會。接到邀請的同時,我們正在計劃就新疆的綠洲文明作全新的考察研究。為此,曾列出了新疆研究的10個新的關注點,其中4個在昌吉州境內,疏勒城名列前茅。歷史文化研討會後,與州宣傳部幹部同行,我們前往北塔山、奇台半截溝鄉、吉木薩爾高臺寺做實地考察。關於北塔山之行,主要內容我已經寫進《北塔山六十年》一文。往返穿越將軍戈壁的途中,我徘徊在綠洲與遊牧兩種文明之間。一踏上前往半截溝鄉的路途,就進入了全新的狀態。與以往不同,這次是從正北的北塔山,跨越了歷史的時空直接來到天山腳下的半截溝鄉古城,這種印象,就如同一架在半空盤旋的飛機,徑自“空降”在港灣。直降,削平了觀察者的間隔感。我們的車停在半截溝鄉的一個自然村(麻溝梁)的山坡上,鄉里的王書記指著一條隱約可見的石樑,說:那就是石城子了。重返石城子--疏勒城,1979年的第一印象已蕩然無存。我沉默不語,但一步不停地“丈量”這記錄著歷史往事的古城。

古城位於一個高崗,揹負天山北坡,面對北方的曠野。東側是一道深澗,澗水清澈。北邊,留有近百米城牆遺址,城牆環抱之下,有一處挖井的殘跡。環繞四周的是剛剛從冬眠甦醒過來的豐饒農田,如同中原的梯田,遍佈山樑,又不同於梯田,完全依起伏的地形分佈,沒有人為安排的等級。一處處農家院落,就錯落在一個個山坳,見不到內地農區春耕即將來臨的緊迫氣氛,卻已經領略了豐稔收穫的放鬆感。我恍惚看到,某個農家院落走出一位身著胡服的少婦,她不但為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絕望戰士帶來了希望,還為那義重於生的將軍奉上了可以融化冰雪的暖意。北方,一望可及的是遍佈松柏的天山山前地帶,與我當年放牧的松樹塘一模一樣。而云遮霧繞的冰峰,尚未化凍的河流,成了古城的遠景。我站在危如累卵的東側城牆,彷彿聽到義薄雲天的範羌在山澗的另一側振臂高呼:“我是範羌,來接你們回家!”

《後漢書·耿恭傳》我早就可以背誦,但我確實是第一次讀出了始終儲存在史傳精煉簡潔文字之間的豐富細節與永不磨滅的情感。英雄與美人另一個意義上的互相擁有,面對生死義無反顧的抉擇,追隨者對道義與責任的認定,始終與雪峰並存。最美妙、最難得、最完整、最純粹的瞬間,伴隨艱難困苦、患難與共、九死一生、臨危不懼,共生在這春耕剛罷的山野間。耿恭的堅守,是為了保障天山南北的綠洲不受戰火焚燒,是為絲路通暢無阻。

這是我在新疆僅見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歷史文化遺存完美結合的地點。美,不只表現在山水之間,情感,不只洋溢在歡樂的人群裡。歷史往事與歷史人物,成為我思我行的一部分。在這裡,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就是耿恭的疏勒城。”《後漢書》生動描述的就是這裡發生過的往事。

這當然是耿恭的疏勒城。

從宏觀來說,與金蒲城相比,耿恭的疏勒城要更接近柳中城。它必定位於匈奴騎兵南下的關鍵位置(“當匈奴之衝”)。北塔山的考察使我受益匪淺,自古以來,那就是遊牧民族南下,進入(侵擾)農耕區域的通道。而疏勒是自北塔山東行、西進、南下的必經之地,這正是匈奴與耿恭都不能捨棄疏勒的理由。

從微觀(依據《後漢書·耿恭傳》的具體記述)來說,耿恭的疏勒城建立在山坡(絕不可能在平地),十五丈深的井是在山上挖掘的,城的一側有一道深澗,既是古城屏障(堅實的城牆),也曾是古城依託(飲水之源)。它的北城牆是關鍵的防禦點,因為敵人(騎兵)只能來自北方。

另外,更直觀的是,這裡有豐厚的漢文化遺存。不但遍地秦磚漢瓦,而且綠洲的作用與位置,幾千年來從未改變。奇台博物館館藏的麻溝梁文物,已經能說明一切了。那些精緻的漢代瓦當,特別是巨大的鏟形瓦,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

從1972年薛宗正與徐文治先生實地考察後提出這就是漢代的疏勒古城開始,一直有不同意見。但我相信,只要手執《後漢書》親臨其境,不同意見就足以化解乾淨。這裡--奇臺縣半截溝鄉麻溝梁村的石城子--就是絲路通暢與否的癥結,綠洲能否延續的屏障。

怪坡、響坡、怪石陣、老鼠洞: 疏勒城區域的四個奇蹟

2007年10月30日,我們第三次來到疏勒城。除了古城,這次的目標還有古城附近的“怪坡”、“響坡”,特別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石陣”。

尋找神秘古城疏勒

所謂“怪坡”,是一段山路,明明是下坡,可車輛會自動爬升。原來我認為那不過是視差,但到了當地馬上知道我錯了。我們在路邊的農家做了試驗,水確實是從器皿高端流出。所謂“響坡”,是一塊長形山坡,地面長的草看上去與其他地方的顏色不同,顯出灰綠色。人走上去,有特殊的響聲,不是腳步聲,不是迴音,如同走在一面鼓上。這裡民間歷來傳說,下面有秘藏,或說是耿恭的武器庫,或說是陣亡將士們的屍骨葬地。“響坡”叫我產生了許多聯想。前面提到的耿恭的神奇弩機,那是寫入《後漢書》的內容,不會是向壁虛構。而匈奴長期對耿恭緊追不捨,圍而不攻,是不是也有這種神秘武器的因素在內?在考察樓蘭古城時,我曾經提出,著名的“三間房”不是官府(不是西域長史府),而是樓蘭古城的庫房(保管武器、檔案、帑藏)。所以是樓蘭最結實的建築。如果最終發現疏勒城的“三間房”是掩藏在地下的,我不會覺得驚訝。在這裡,一切地面建築,目標都太大。更何況儲藏著秘不示人的“寶藏”。據《後漢書》,耿恭是立即撤離疏勒城的,除了隨身所攜,別的都沒有帶走。“怪石陣”,是在天山腳下的要隘,有個由巨大石頭設置成的“八陣圖”。這石頭的迷宮肯定與古城有關聯。難道它是疏勒城南方的關防?

在初雪降臨的疏勒城,一處老鼠洞引起我的注意。附近有許多鼠洞,刨出的都是黑色的泥土,這個截然不同,是土黃色的木渣。我隨手抓了一把,輕輕的、鬆鬆的,用打火機一點就著。我馬上聯想到:疏勒城一定還有許多秘密隱藏。據我所知,這是老鼠洞第二次“立功”。第一次,是70多年前在內蒙古額濟納,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為了解救跌進老鼠洞的愛犬挖開了鼠洞,卻見到了整整一座“漢簡博物館”。成為著名的“居延漢簡”發現的引子。這次,老鼠洞會告訴我們關於疏勒城、關於神弩將軍耿恭的什麼秘密呢?這個比手腕還細的老鼠洞,是疏勒城區域“怪坡”、“響坡”、“怪石陣”之外的第四個“奇蹟”。與北塔山、將軍戈壁一樣,這裡也是出產奇蹟的秘境。而我們的考察還剛剛開始,相信要不了多久,疏勒也會與樓蘭一樣,引起舉世矚目,成為解讀西域文明的新的關注點。

夜幕降臨前,我們結束了對疏勒城的第三次考察。

疏勒城:分辨綠洲文明生死玄關的樣板

離開疏勒城,我又重返新疆、甘肅交界處的黑戈壁,做新的考察。在黑戈壁最大的收穫,是發現了楊增新在1919年建立的要塞。在我看來,民國初年的新疆督軍楊增新,是另一個意義上的耿恭。那個神秘要塞則是另一個歷史時期的疏勒城。保護新疆綠洲,保障東西交通,是他們的共同基礎。將個人安危置於區域安危之下,是他們一致的出發點。不同只是,耿恭終於生入玉門,楊增新則死於一場至今仍然沒有理清頭緒的陰謀。

在2007年一年中,通過三次實地考察,我們一步步走進了歷史,確認了疏勒城的具體位置在半截溝的說法是合理的,提升了疏勒城在新疆綠洲文明的歷史進程中的地位。我們在疏勒城的考察為進一步的調研找到了進出路徑。中國西部,有世界上最典型的綠洲文明。疏勒城是分辨綠洲文明生死玄關的樣板,樓蘭城也是。從北塔山到疏勒城,我們只走了幾個小時的路途,新疆人文地理的研究則將因此邁出切切實實的一步。(作者:楊鐮,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已故。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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