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3 朱文傑:路途多麼遙遠

朱文傑:路途多麼遙遠

朱文傑:1948年生於西安,西安市文史館館員、“老西安研究中心”主任,西安市詩書畫研究會名譽會長、西北大學中國節慶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安秦磚漢瓦研究會副會長。系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出版詩集《哭泉》《靈石》《夢石》《朱文傑詩集》(上、下卷);報告文學《老三屆採訪手記》;散文集《清平樂》《拾穗集》 《長安回望》《吉祥陝西》(上、下卷),《郵票上的美麗陝西》。

路途多麼遙遠

朱文傑

有一首當年的知青歌,唱的是“從北京到延安,路途多麼遙遠。”《我們老三屆》劇組尋覓知青的足跡,轉戰南北,先是二上陝北,頭一次是延安、延川;第二次是延長、宜川;返回經黃帝陵祭拜黃帝.過銅川參觀耀州窯。緊接著三天過五縣,越秦嶺,進鳳縣、留壩;沿褒河,下勉縣、漢中,最後到南鄭,勝利完成了拍攝任務。如今要東征,走更遠的路了。

1997年12月3日早8時,劇組的依維柯車在“從北京到延安”的歌聲裡,向著北京出發了,不過起點變成了西安,沒有誓師沒有歡送也沒有悲壯,只有興奮與激動。

依維柯車風馳電掣,以每小時120公里的高速衝刺在西安——臨潼——渭南的高速路上,我覺得這依維柯車好像專門為高速路造的,在陝北尺厚塵土,在陝南泥雪陰雨,在寶雞西秦嶺山區坑坑凹凹、坡陡路窄的顛簸和折磨都一去不復返了。

車從華山腳下駛進風陵渡黃河大橋,遇渭河與黃河交匯處,大家嬉笑著叫詩人渭水:“快看,你咋就一滿流入黃河了!”壯觀寬闊的河面鋪展開浩蕩之水,黃河在這裡拐彎東去,納入了渭河這支生力軍,更顯洶湧澎湃了。

我忽然想起1992年名噪全國的“陝軍東征”。7月份到北京時,還沒等我炫耀自吹,卻被幾個搞文學的北京同行譏諷為“五鼠鬧京華”,意指陳忠實、賈幹凹等創作的五部長篇小說,這是由於當時在北京郊區拍《七俠五義》而引發的,好在陳忠實的《白鹿原》榮獲茅盾文學獎,為“五鼠”爭盡了面子,歷史也對陝軍東征有了定評。

車進山西,一路長途奔馳,好在我們除了司機小趙,還有兩位業餘的資深司機:劇組的攝像田文與高濤,而田文已拿了七年駕駛照。他們三個輪換開,高濤是上了高速路才開,純粹吃細糧,粗糧就剩給小趙與田文了。

司機小趙才20歲出頭,名字叫得絕,叫趙立龍,一念就被念成趙麗蓉,成了著名的喜劇演員。也怪,一路上一直有個異性追求者電話追蹤,總在干擾著小趙,有時竟使小趙六神無主。路上先有一飛鴿撞在高速行駛的車頂上,“嘣”一聲羽毛飛了一窗,血濺車身,可能是信鴿,也可能是野鴿子。這小生靈死於非命,太慘了,讓小趙也是心裡撲咚咚地跳;接著因緊急趕路,一路上不停超著排成長隊的運煤車,夜暮降臨時,誰知前邊出了車禍,事故現場橫擺著一輛自行車,也沒設路障標誌,被我們高速行進的依維柯車碾壓而過,又是咯噔一顛,驚得小趙臉色瞬間就變了,好在是壓在了自行車上。田文馬上換下他,正好也沒人管,趕緊脫離現場,這時小趙說的只有三個字:“腿軟了!”

過風運一級路,又上大運路,車仍呼嘯著朝前趕;經臨汾市,有路牌標誌向西通吉縣,吉縣隔晉陝大峽谷,黃河的對岸就是陝西宜川,是壺口瀑布所在地。猛然,我想到還留在那裡工作的北京知青王春英,她是北京玉淵潭中學六八級初中生,在宜川緊靠黃河邊的依綿村插隊。下鄉後有一次返京,為節約8元錢路費,她自己就從黃河上泅渡而過,那段河的驚濤駭浪,為“從北京到延安、路途多麼遙遠”,增添了多少傳奇色彩。王春英在北京上學時參加過游泳訓練。插隊後就受到黃河裡游泳,可能也是受偉大領袖毛主席七次暢遊長江的感召吧!她後來與黃河上的船工結了婚,傳說一時很多:有說她遊黃河時出了危險,是被船工救了為感恩才下嫁的:也有說,因遊黃河建立友誼,同情船工死了老婆留下幾個孩子沒人管而結合,總之這是一段黃河傳奇。

當中央電視臺拍攝的專題片《走過青春》拍王春英時,我對她最後面對鏡頭的那一聲長嘆.感到了震撼,隨之而起的陝北民歌竟使我熱淚盈眶,“黃河無路又無船,這一回起身咋就這麼難”。當記者問她想不想北京時,她用一聲輕輕的“唉”來回答,那意味無窮,凝結了三十年的風雨滄桑,是蒼涼悲切的吐露。我有個經驗,當心裡憋悶時,有意長噓一口氣.或發出“唉”的一聲長嘆,可理中順氣,消解胸中淤積的無窮怨愁。

因《走過青春》拍過了,雖有意再拍,不少知青也都給推薦,可是怕拍不出深意,只有忍痛割愛了。

到洪洞縣時,車緩了下來,見有大槐樹的路標。早在中學讀書時,知道我們祖先是從山西大槐樹下來的這句話。這大槐樹也叫“中國槐”,是植物中唯一以中國命名的,不知其意是否和“我們祖先是從山西大槐樹下來的”這句話有關。宋末,元人入侵中原,屠殺漢人,十室九空,忽必烈建立政權,開始全國性大移民,統一從山西大槐樹下批遣派出,有一日移40萬之說,移民近半年。我們感嘆著。車上有人說:“洪洞縣裡沒好人”,是京劇“蘇三起解”中唱的,我也不知怎麼暗自聯繫。莫非是當年移民時留下的後裔造成的洪洞縣裡沒好人?!

路上忽遇一鄉鎮逢集,人山人海.花花綠綠。露天搭起的戲棚裡,正有一群濃裝豔抹的模特隊在跳脫衣舞表演,一個個嬌柔做作,搔首弄姿,中間一女子全身脫成三點式,僅披一青紗。正是寒冬臘月,這群女人似乎被一雙無形的繩索拴成一串秋後的螞蚱,凍得是嘴唇青紫,瑟瑟顫抖,和當年大槐樹下的移民一樣,不過那時是哭聲震天而眼前的卻是歌舞昇平的紙醉金迷。

無奈,趕路要緊,車還是呼一下過去了,引來車中幾聲誇張的怪叫,喊“倒車,倒車!”可是要回去一飽眼福是不可能了,在京劇“蘇三離了洪洞縣”的旋律中,我們把洪洞縣和山西的大槐樹拋在了車後的煙塵中。

當天晚上,車到太原,就全是莫伸的戲了。他在採寫66萬字的大型報告文學《大京九紀實》一書時,贏得了不少鐵路上的朋友,而太原是鐵道部第三工程局的大本營,和莫伸關係更是密切。已經快8點鐘了,鐵三局的領導班子幾乎全部出動,在辦公樓前等著迎接我們。

見面是一陣寒暄,熱情握手,立即擺酒入席。鐵三局是鐵路工程大軍中聲名顯赫、最能打硬仗的正規部隊,是修建大京九的主力軍,他們抓的都是大京九的龍頭工程,酒席上我們為他們的豐功偉績敬酒,而他們局領導也一個個輪換著為感謝莫伸把他們寫進書中而敬酒。我本來就知道莫仲採訪大京九的艱苦,一個人苦行僧般跋涉追尋著,一連三年多,人瘦成一杆柴,安眠藥吃了十幾瓶,稿紙堆了幾尺厚……如今看到他筆下的人物,一個個過來敬酒致謝,那淳樸而真摯的情意,讓我又一次感動,莫伸的心血沒有白費,他的創作勞動得到基層描寫對象的認可,那可是最大的獎賞。這時的莫伸紅光滿面,可見他心裡也是無比舒坦。

鐵三局原二處的老處長許昌齡意猶未盡,決定親自陪同我們上路,還要在石家莊二處的駐地盡地主之誼,這都是莫伸的莫大面子。

車穿行在太行山中,過昔陽大寨,出娘子關,經過的都是昔日名聞一時的地方。行車一個多小時,前方突遇車禍,堵著望不到頭的車隊,聽說是凌晨5點,因前方山陰處公路上結的冰。造成三輛汽車相撞,死傷5人。這可糟了,不知還要堵到啥時候,莫伸、田文趕忙去察看,正好前邊2oo米處開一路口,可以從石家莊方向的路逆行,我們到時正好停止放行,大概是一小時一次吧!山西交警看我們是拍電視的,又扛著攝像機,馬上指揮調度,讓路放行,我們好一陣高興,要不就不能按時到北京了。

中午在鐵三局二處吃飯打尖,見到不少二處的領導,他們基本全是老三屆,見我們是拍老三屆專題電視片的,好一陣親熱。

這遙遠的路途多虧修了這麼多高速路,先是陝西境內的西——臨——渭。後又是山西河北境內的風運路、太舊路、石太路、京深路,大大縮短了路程,兩天就可以到京,這現代化的路和現代化的有空調的車,比起當年知青真是太享福了,叫人發出今非昔比之感嘆。

朱文傑:路途多麼遙遠

在延安縣甘谷驛公社羅家灣大隊插隊的北京知青江宛柳

想起6月份在北京採訪《解放軍報》上校記者江宛柳時,她給我們講了她“十六歲的雪季”,為什麼花季變成雪季了呢?江宛柳說:“遺憾的是那個年代,我們生命中的花苞還沒來得及開放,就被一場文化大革命的颶風掃落了。被趕出校門,非常茫然地被拋到了遙遠陌生的黃土高原。”而雪季,就是陝北黃土高原上的雪了。尤其是她下鄉之初的第一個春節,冒雪趕路返回北京的艱難。雪的純潔、雪的寒冷,不正是她十六歲的寫照嗎?

江宛柳原是北京燈市口女中初六七屆學生,在延安縣甘谷驛公社羅家灣大隊插隊。從北京到延安,幾千裡地。火車、卡車、公共汽車反覆倒騰著,又跟著馱行李的小毛驢步行25裡山路,整個四天三夜的旅程,才折騰到這陝北的小山村,當時她還以為快到天邊了。

江宛柳一身戎裝,有著女軍官的英姿風度,精幹健談,而且隨和親切,使我們的採訪沒有距離感。

“下鄉的第一個春節,我們幾個知青決定回北京過年,這種行為和當時要留在延安過革命化的春節的號召是相謬的,也是全公社知青中獨一無二的。向隊長請假不準,不給開證明。而且不到一頓飯工夫,村裡大人小孩都用看逃兵的眼光,斜斜地盯我們,我們弄不清錯在何處,反正是走定了。

“在一個飄著棉絮般大雪的凌晨,我們貓一樣悄悄離開了沉睡的小山村,走上了凹凸不平、厚雪遮蓋的小路,‘雪裡行軍情更迫’吧。幾乎是走幾步就得滑一跤,沒走多遠,黑暗中後邊隊長帶人追來了,邊跑邊喊,‘噢,快回來,走不成。’我們聽了反而撒開腿跑,跟頭一個接著一個摔,25裡風雪之路竟是跑下來的。到了公社大路上,襯衣通通溼透,我的右腳棉鞋也磨穿了一個洞,腳已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可天大亮時,還是被堵住了,隊長和公社幾個幹部勸我們,可鐵了心的我們就是要回北京,不管他們花言巧語,軟硬兼施。隊長眼裡淚光閃爍,怕放下學生,如果不回來,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罪責難逃。我們站在路邊哭,一直對峙到沒了長途車,天色也晚了,隊長料定我們走不成了,才打道回村。

“我們不走回頭路,沒車子,選擇步行,不顧疲憊各自拎著提包走向通往延安的盤山公路。”

接著江宛柳講她們在風雪之夜跋涉30公里山路的連滾帶爬的狼狽,講她們筋疲力竭,飢寒交迫,真正嚐到捱餓的滋味。好像是衝破了一道道封鎖線,可誰知到了延安,沒有介紹信,長途汽車站根本不給北京口音的學生賣票。只有第二天一大早到延安南關攔貨車,不知攔丁多少輛,不知賠了多少好話,快絕望時,才攔住一輛,可只拉到富縣。當她們手忙腳亂爬上車,受的罪更大了,沒有車篷的車在漫天大雪中開起來,風硬得像刀子扎人,雪粒也像硬石子一把把砸在你凍儡的臉上,臉上肌肉凝固成了冰坨,腳腿更是凍得鑽心地疼,若不是想出好主意,互相把腳伸進對方懷裡,幾個女娃娃擁抱在一起,若不是到富縣後路邊一位好心的陝北婆姨讓她們進屋裡熱炕熱被窩裡取暖,說不定早沒腳了。

從延安回到北京,走了一個多星期.路途遠還罷了,關鍵是那種艱苦卓絕的風雪之路.江宛柳至今講來.還為自己十六歲時的壯舉而萬分自豪呢!

所以我們這次進京,和當年知青比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雖說都是隆冬季節,可我們坐在帶空調的依維柯上,如旅遊般地樂哉悠哉。

車到北京我們住進丁北太平橋下一個招待所。聽到太平這個名字,心想這可太吉利了,誰知當晚一看地圖,才知道北京城全是些吉祥如意的名字,什麼知春裡,保福寺、安慧橋、四通橋……唉!京城到底是京城,誰讓這是天子腳下呢!

~摘自《老三屆採訪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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